约定的公园离林家不算远。午后,阳光被茂密的梧桐枝叶筛下来,在石板路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被晒暖的味道,混杂着远处孩童嬉闹的尖笑声。
林清泽先到。她选了湖边一张长椅坐下。湖水是浑浊的绿色,浮着几片落叶。她没看湖,也没看周围嬉闹的人群,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心跳比平时快一些,手心有点潮。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长椅旁。
林清泽抬起头。
陈停云站在那里。她穿着剪裁利落的烟灰色衬衫,头发挽在脑后,露出清晰的颈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她比一年前更瘦了,下颌线条显得愈发锋利。
陈停云的目光在林清泽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长椅是木质的,阳光晒得有些温热。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嬉闹。
“最近......茉莉还听话吗?”陈停云先开口,声音有点干涩,视线落在前方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林清泽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它的日子过得可好了。吃了睡,睡了吃。就是吃饱了天天还馋我的饭。”她的声音很轻。
“那你呢?”陈停云还看着湖面。一条大鱼跳出水面,扑通一声又落回。
“就那样吧。上班,回家,上班,回家,两点一线。”林清泽松开手指。“你呢?”
陈停云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很浅,带着点自嘲的意味。“不怎么样。”她顿了顿,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自从一年前…我们分开。准确地说,478天前分开。”她的声音低沉下去、“我不怎么能睡得着。老是做噩梦。”
林清泽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放在腿上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指尖轻轻触碰到自己左侧锁骨下方。那里,皮肤下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凸起。她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像堵了什么,发不出声音。她只是抿紧了唇,指尖在那块皮肤上无意识地按了按。
陈停云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动作,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林清泽的脸上。她的眼神很深,像要把人吸进去,里面翻涌着太多林清泽看不懂也害怕看懂的复杂情绪。
“清泽,”陈停云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又像是一种确认。“当年的约定......还作数吗?”
林清泽猛地抬眼看向她。“哪个约定?”她的声音颤抖。“我们......有过太多约定了。”一起去海边看日出,一起去山顶等流星,一起逃离这个地方,去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城市生活......太多太多,像阳光下五彩斑斓的肥皂泡,美丽却脆弱。
陈停云嘴角那点自嘲的弧度加深了,变成一种苦涩的、破碎的笑。“是啊。”她低声说,目光又转回湖面,“有太多……没能完成的约定。”她的声音很轻。又是一阵沉默。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林清泽的手指还停留在锁骨上,指尖冰凉。
“我要把陈扬和陈文雄他们欠我的,拿回来。”陈停云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她的目光再次转向林清泽,这一次,里面没有了试探,只剩下燃烧的火焰。“还有林涓欠你的。”
林清泽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陈停云没等她回应,忽然从长椅上站起身。她没有站着俯视林清泽,而是向前一步,在林清泽面前蹲了下来。她仰着头看着她。就像很久以前,她们还在一起时,陈停云安慰她那样,就像那次聚会后,昏暗的楼道里,陈停云向她撒娇那样。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陈停云仰起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眼下的青黑在近距离下更加清晰。她的眼神不再是刚才那种的冰冷,而是充满了急切的、近乎哀求的渴望。
“清泽,”陈停云近乎破碎的哽咽,她的手抬起来,似乎想碰触林清泽放在膝盖上的手,但在距离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只是虚虚地悬在那里。
“帮我。和我一起。好不好?”她的语速很快,孤注一掷的恳求着。“我们联手,把那些东西,全部拿回来!把他们欠我们的,十倍百倍地讨回来!我们不要像一年前那样,被关回笼子里,任人摆布。拿回来,我们一起去完成那些约定,好不好?
林清泽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看着眼前蹲着的陈停云,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和深藏的绝望,看着她卸下所有冰冷伪装后露出的、那个她曾经无比熟悉也无比心疼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一年前的噩梦瞬间席卷而来——母亲的哭喊、停云被强行带走时回头望她的那一眼、自己房间里被反锁的门、窗外死寂的天空......那种被剥夺一切、被锁死在既定轨道上的窒息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放在锁骨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那里,仿佛又清晰地传来尖锐的刺痛——是那个大喜的夜晚,她躲在房间里,用停云遗落的婚纱别针,在同样的位置,狠狠刻下对称月牙时钻心的疼。那是她的绝望,她的誓言,也是她无声的陪伴。
陈停云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一瞬不瞬,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眼中的火焰和哀求,几乎要将林清泽灼伤,也将她心底那潭死水彻底搅沸。
“我……”林清泽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她看着停云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苍白而惊惶的脸。她想起了那朵玻璃罩里的茉莉花,想起了停云给她涂药时低垂的、专注的眼睫,想起了两人挤在出租屋的小床上,对未来那些渺小又炽热的憧憬......那些被强行掐灭的光。
再也不要被关回笼子里。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林清泽心中那扇被恐惧和压抑锁死的门。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不甘、痛苦和某种破釜沉舟勇气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犹豫和胆怯。
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她紧紧攥着衣角的手背上,温热又冰凉。她看着蹲在自己面前,同样泪眼模糊、却固执地仰望着她的陈停云。
“......好。”
陈停云悬在空中的手猛地落下,紧紧抓住了林清泽放在膝盖上的那只冰凉的手。她的手心滚烫,带着同样剧烈的颤抖。力道很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将这个承诺牢牢攥住,生怕它溜走。
林清泽没有挣脱。她任由陈停云抓着,那只滚烫的手像烙铁一样印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她甚至反手,用同样颤抖的手指,也紧紧回握住了陈停云的手。两只同样冰冷又同样滚烫、同样沾满泪水的手,在斑驳的树影下,死死地交握在一起。
陈停云的眼泪终于也落了下来。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起伏。她低下头,额头抵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的泪水砸在林清泽的手背上,也砸在她自己的手背上。
林清泽抬起另一只手,那只刚才还按着锁骨疤痕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地、带着一种生疏的笨拙,落在了陈停云剧烈颤抖的肩膀上。掌心下,是单薄衬衫下嶙峋的肩胛骨。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骨头硌着掌心的触感,和她因为哭泣而无法抑制的细微痉挛。
阳光依旧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们紧握的手上、在陈停云低垂的头顶、在林清泽沾满泪水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远处孩童的嬉闹声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湖边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压抑的、无声的哭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停云肩膀的颤抖渐渐平息。她依旧低着头,额头抵着两人交握的手,但呼吸不再那么急促。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泪痕交错,额发被泪水沾湿贴在皮肤上,显得异常狼狈。但那双刚刚还盛满绝望和哀求的眼睛里,此刻却像暴风雨后重新点亮的灯塔,虽然带着水汽的朦胧,却异常坚定地刺破了阴霾。
“清泽。”她的声音嘶哑,带着鼻音。“你答应我了。”
林清泽的手被攥得有些痛。她看着那张被泪水浸透,写满孤注一掷的脸。锁骨下的疤痕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提醒着她过去那刻骨铭心的绝望和反抗。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回握了陈停云一下。
“嗯,我答应你了。”又是一个极轻的回应。
陈停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然后,她紧绷的身体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林清泽的手。
两人的手心都留下了对方汗湿冰凉的印记,还有被指甲掐出的深深红痕。
陈停云扶着林清泽的膝盖,借力站了起来。蹲得太久,腿有些麻,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她坐到林清泽旁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清泽。”她努力平复着语气。“我不会让你做什么太夸张的事情。我需要你帮我找到林涓阿姨的以前的一件错事。”陈停云伸手抹了一把泪痕,凑到林清泽的耳边。
林清泽沉默的听着,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点了点头。
陈停云脸上露出喜色,又被悲伤取代。她撇着嘴,抱了抱林清泽:“......谢谢。”
陈停云离开了公园,她要去和陈扬抢东西了。长椅上,只剩下林清泽一个人。阳光依旧温暖,孩童的嬉闹声依旧隐约传来。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那里,还残留着陈停云滚烫的泪水、冰冷的汗湿、以及被指甲掐出的深深红痕。
她慢慢地、慢慢地蜷缩起手指,将手心那点残留的温度和痛楚,紧紧攥在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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