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初散时,整座云州城如一幅未干的水墨,洇着青灰的底色。远山轮廓被朝露晕染,与天际线交融处泛起淡淡的藕荷色,像是谁用笔锋轻轻扫过的痕迹。
青石板路上浮着层湿润的光,昨夜雨痕未干,倒映出两侧马头墙的飞檐。穿蓝布衫的货郎挑担走过,扁担"吱呀"声惊起檐角铜铃,三两声清响荡进深巷。有老妪支起竹帘,将一盆兰草搁在窗台,花瓣上还坠着宿雨。
茶幌子在晨风里舒卷,露出半角“雨前龙井”的字样。穿堂风掠过八仙桌,带着蒸糕的米香和紫砂壶里的茶涩。说书人醒木一拍,惊飞了梁下燕,那燕子掠过街心时,翅尖扫过卖花姑娘鬓边的茉莉串儿。
登上城楼望去,整座城池沿着浣纱江铺展。乌篷船从虹桥下穿过,船娘青箬笠上滑落的水珠,正巧滴入渔夫哼唱的小调里。更远处,稻田泛着新绿,有牧童骑牛走过田埂,笛声惊起一行白鹭。
三人刚拐过山道,村口的老槐树下便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几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娃娃正追着竹蜻蜓跑,见有生人来,也不怕生,反而笑嘻嘻地凑上前。
“仙长是来买糖的吗?”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丫头仰头问,手里还攥着半块麦芽糖,“村东头李阿婆家的梨膏糖可甜啦!”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侧的土墙上爬着牵牛花,紫的、蓝的,在午后阳光下开得热闹。有妇人坐在门槛边摘菜,竹篮里的青豆还带着晨露;隔壁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炉火映得汉子脸颊发红,火星子溅到地上,又被看门的大黄狗“汪”地一声吓灭。
解楚挑了张榆木桌坐下,茶摊老板提着铜壶过来,粗陶碗里浮着几片野山茶,香气清冽。
“三位是外乡人吧?”老板笑眯眯地搭话,“咱们村虽小,可后山的泉水泡茶是一绝,连城里老爷们都专程来买哩!”
蒋洛捧着茶碗左看右看,惑岘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村中屋舍俨然,鸡犬相闻,全然没有想象中的阴诡之气。
远处,李阿婆的糖摊前,几个戴斗笠的身影正悄悄注视着他们。
解楚指尖一翻,银针悄无声息地钉在了茶案边缘,针尾微微震颤。她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盯着茶摊老板:“老板,跟你打听个地方——罗府,怎么走?”。
老板正擦着粗陶茶碗的手猛地一顿,眼皮跳了跳,干笑两声:“姑娘说笑了,咱们这村子小门小户的,哪有什么罗府……”。
惑岘的袖角无声掠过桌面,“嗒”的一声,一块碎银落在茶碟里,霜气瞬间在银锭表面凝出冰纹。
老板的视线黏在银锭上,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左右张望一番,见巷口无人,突然一屁股坐到他们这桌的长凳上,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真想知道?那我就说说,不过——”他竖起一根手指,紧张地强调,“别人问起,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讲的!”他身子前倾,袖口沾到的茶水在桌面洇开深色痕迹,“要说这罗家,也古怪的很!”
蒋洛正咬着桂花糕,闻言立刻凑过来,碎屑沾了满袖。
“罗家家主,那个快七十岁的家伙……”老板的指甲抠进桌缝,“自从三十年前他正妻死了之后,后来再娶的女人——”他突然打了个寒颤,“每个都在新婚前一天晚上,死在了西厢房!”
茶棚外的阳光忽然暗了。大黄狗冲着村西方向狂吠起来。
“第一个新娘子是吊死的,第二个心口插着银簪……”老板的瞳孔微微扩散,“最邪门的是第三个,明明躺在喜床上,可掀开盖头……嫁衣突然塌陷了,就剩个骨头架子套着嫁衣!”老板皱紧眉头,“今年那老头,还要娶妻!这不霍霍那些姑娘嘛!”。
解楚的银铃突然“叮”地自响。她低头,发现桌腿缝隙里卡着半片红纸——是褪色的喜字残角。
惑岘的白发无风自动,第二块银子推过去。
老板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又低了几分:“村西头有棵歪脖子老柳树,往北拐第三条窄巷子,青砖门楼前蹲着石貔貅的那户……”他顿了顿,“那貔貅左角是断的,听说是二十年前雷劈的。”
惑岘的剑穗无风自动,第三块银子无声滑到老板手边。
老板一把攥住银子,语速飞快:“每月十五子时,那断角貔貅眼睛会发红光!去年货郎王二狗偷翻墙头,第二天被人发现躺在村口,手里攥着块融化的糖画,疯疯癫癫念叨什么银铃姑娘……”。
巷口突然传来竹筐落地声,老板吓得从凳子上弹起来。远处李阿婆的糖摊前,斗笠人影一闪而过。
解楚慢条斯理拔回银针:“谢了”。起身时裙摆扫过桌腿,那三块冻着霜的银锭已不见踪影。
蒋洛:“诶?”。
惑岘握住蒋洛手腕,把人拽出了茶棚。
三人循着茶摊老板的指点,沿着村西的土路前行。正午的日头毒辣,晒得青石板发烫,鞋底踏上去能听见细微的“滋滋”声。
歪脖子老柳树孤零零立在岔路口,树皮皲裂如老人皱纹,树荫却诡异地缩成小小一团,仿佛刻意避开阳光。树根处盘着几缕红绳,已经褪色发黑,绳结上还粘着干涸的蜡油。
“第三条巷子……”蒋洛数着,忽然噤声。
窄巷幽深,两侧土墙高耸,墙头生满暗绿的苔藓。风穿巷而过,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谁在耳边抽泣。解楚的银铃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清响,而前方,一只石貔貅蹲踞在阴影里,左角断裂,裂口处泛着诡异的黑。
月光忽隐忽现,照在貔貅空洞的眼窝上。蒋洛忽然觉得后颈一凉——那石兽的右眼,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
三人刚踏上青石台阶,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裂开道缝。一只枯瘦的手突然横在门前,青白手背上爬满蛛网般的紫筋。
“贵客留步”。
门后转出个佝偻老者,靛蓝褂子浆洗得发白,腰间却系着条艳红腰带。他眼皮耷拉几乎遮住瞳仁,可蒋洛分明看见那浑浊眼珠里闪过一丝诡异的金芒。
“今日府上闭门筹备婚宴。”老者喉间挤出沙哑的笑,袖口露出半截黄符纸,“三位若为贺喜而来......”他忽然抽动鼻翼,像嗅到什么似的倒退半步,“不妨等新娘子过门后——”。
解楚的银针已抵在老者咽喉,针尖凝着霜花:“若我们偏要现在进呢?”。
老者衣裳破缝处,爬出几只黑甲虫。他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那得问问家主了......”话音未落,院内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地。
门缝里渗出一线暗红,蜿蜒爬过石貔貅的断角
解楚回头看两人,“那你速去速回,告诉你家主人,贺喜的来了”。
老者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枯枝般的手指缓缓缩回门缝。朱漆大门“砰”地合拢,震落几缕陈年香灰。
三人静立阶前。蒋洛的耳朵突然动了动——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间或夹杂着指甲刮过木板的刺响。解楚的银针在指间转了个圈,针尾凝出三寸冰凌。
约莫半盏茶功夫,门内响起铁链滑落的哗啦声。大门再度开启时,那老者竟换了身簇新的绛色长衫,袖口金线绣着的并蒂莲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家主说……”老者嘴角扯出僵硬的弧度,脖颈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贵客临门,当招待”。
他侧身让出的门洞里,飘来浓重的檀香。庭院深处,一顶猩红轿子静静停在天井中央,轿帘无风自动,露出半只绣着金凤的朱红绣鞋——鞋面上沾着未干的水珠,正一滴、一滴落在青砖上,绽开暗色痕迹。
三人对视一眼,解楚指尖银针寒芒未敛,惑岘袖中剑气暗涌,蒋洛则悄悄摸上腰间的桃木短剑,迈步跨过那道猩红的门槛。
院内出奇地安静,连风声都似被隔绝在外。青石板路两侧摆着数十盏白纸灯笼,烛火幽幽,照得人脸发青。那顶红轿仍停在天井中央,轿帘微微晃动,仿佛里面的人刚刚调整了坐姿。
“贵客请随老奴来。”老者佝偻着背引路,腰间红腰带在灯笼下泛着血光。经过轿子时,蒋洛突然瞪大眼睛——轿帘缝隙里,分明有双涂着蔻丹的手正缓缓掀起盖头。
正厅门楣上悬着新装的“鸾凤和鸣”牌匾,匾上还有奴婢刚装饰的红绣花。屋内八仙桌上摆着三盏茶,茶味清香扑鼻,水面浮着几片薄荷叶。老者喉间发出“咯咯”笑声:“家主正在更衣,请先用些……解暑茶”。
厅内烛火忽地一晃,蒋洛百无聊赖地坐在檀木椅上,指尖悄悄绕上惑岘垂落肩头的银发。那发丝冰凉如雪,在暗处泛着淡淡的蓝光。他绑起麻花辫来,等要用发绳绑起尾时——
“啪!”。
惑岘手扬起,狠狠抽在他手背上。蒋洛“嘶”地缩手,只见手背浮现三道红痕。惑岘头也不回,白发像有知觉般缓缓游回肩头。
“再碰一下。”惑岘突然开口,声音比发丝更冷,“就把你手指冻在茶盏上”。
蒋洛讪讪缩手,却见自己方才绑的白发竟自行散开,发梢还示威似的扬了扬。他正想嘟囔,忽见解楚眯起眼看向房梁——
“喀嚓”。
细微的碎裂声从头顶传来。几粒灰尘簌簌落下,正掉在蒋洛手背上。他低头一看,那根本不是灰尘,而是细碎的……骨渣。
就在蒋洛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卷着自己的一缕黑发时,厅外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啊!”。
一位精神矍铄的男人大步走进厅内,身着湛蓝色锦袍,须发虽有些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面上带着和善的笑意。他手上戴着个翡翠扳指,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与先前那阴森的老仆形成对比。
“老朽罗世安,不知三位少侠光临寒舍,怠慢了。”他拱手行礼,转头对那古怪的老仆道:“福伯,怎么不给客人上新茶?这都凉了”。
福伯佝偻着背,默默上前撤下茶盏。蒋洛注意到他换茶时,枯瘦的手指仍在微微发抖。
罗家主热情地招呼三人入座:“听说三位是来打听事情的?但说无妨。老朽在这云州城住了几十年,没什么不知道的”。他说话时目光坦荡,举止得体,怎么看都是个寻常的富贵乡绅。
解楚指尖轻叩桌面,银针在指间转出一道寒芒。她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听闻罗家喜事将近,却屡生怪事。我们三人途经此地,特来为家主化解一番”。
罗世安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姑娘说笑了。寒舍虽简陋,但向来安宁,哪有什么怪事?”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手腕上的红痕被衣袖遮住。
“哦?”解楚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茶摊老板提到的褪色喜字残角,“那这喜字上的怨气,想必是家主眼花了没瞧见?”
厅内烛火忽然摇曳,福伯手中的茶壶“当啷”一声落地。罗世安盯着那片红纸,眼神骤然一沉,方才的和善荡然无存。他猛地拍案而起,袖口翻卷间露出腕间数道新旧交叠的红痕,每一条都细如丝线,却深可见血。
“事已至此,”他嗓音沙哑,眼中闪过一丝癫狂,“想你们也听闻了不少闲言碎语。这次的妻我是娶定了!”。
他一挥手,两名壮仆吃力地抬上一口樟木箱。箱盖掀开的刹那,厅内烛火为之一暗——左边堆着五两碎银,右边码着五两金锭,金银交错处却结着蛛网般的霜纹,竟与惑岘先前在茶摊凝出的冰纹一模一样。
“既然三位能寻到此处……”罗世安枯瘦的手指抚过金锭,指腹立刻渗出血珠,“想必也知道我罗家中的诅咒。这些金银,权当请诸位'仙人'解咒的香火钱”。
解楚突然轻笑一声,银针挑起一块金锭。阳光下,那金子内部竟流动着黑丝,如同活物。远处福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痰液里混着细碎的金屑。
“有趣。”惑岘的剑气突然暴涨三尺,将试图溜走的福伯卷到跟前,“原来不是娶亲,是在找替死鬼”。
蒋洛的桃木剑“铮”地出鞘,眼神一变,剑正指罗世安:“你腕上这些红线...…是前几位夫人留下的吧?”。
罗世安脸色骤变,踉跄后退几步,撞翻了身后的八仙桌。茶盏碎裂,溅出的茶水竟在地上洇出一幅诡异的血符图案。
“你们懂什么!”他歇斯底里地撕开衣袖,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红线,那些细线如同活物般在皮下蠕动,“三十年前那个毒妇临死前下的咒,每十年就要一个新娘的命来填!”。
福伯突然发出“咯咯”怪笑,佝偻的背脊竟慢慢挺直。他扯开衣领,露出脖颈处一道狰狞的缝合痕迹:“姐姐他才不是什么毒妇!”。
解楚的银针突然凌空飞起,针尾拖着的冰霜在空中凝成一道符咒,将老者体内咒源震出。与此同时,院中那顶红轿的轿帘无风自动,三套嫁衣凭空飘起,袖口处皆探出银簪寒芒。
“现在我们有两个问题。”惑岘的灵力封住所有门窗,霜气在地面蔓延成阵,“第一,真正的要嫁新娘在哪?”。
蒋洛的桃木剑突然指向罗世安身后阴影:“第二,这位一直藏在老爷影子里的'正妻夫人',是不是该出来见客了?”。
阴影中缓缓探出一只青灰色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三十年年前的血垢。那只青灰色的手扒着罗世安的影子边缘,慢慢探出半个身子——是个面容枯槁的妇人,发髻上簪着早已褪色的金钗,嘴角残留着黑褐色的血痂。脖颈不自然弯曲,衣领深色污渍。
“终于...…有人看见我了...…”她的声音像是从破旧风箱里挤出来的,每说一个字,就有黑色的液体从嘴角渗出。
罗世安瘫软在地,疯狂地往后蹭去:“不...…不可能!”。
妇人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笑,整个罗府顿时阴风大作。那些摆在院中的白纸灯笼齐齐炸裂,烛火在空中扭曲成三十年前上吊用的白绫形状。
几乎同时,福伯的皮囊突然干瘪塌陷,嫁衣如蝉蜕般立起,内里传出骨骼摩擦的咔咔声,一具穿着嫁衣的骷髅从人皮里钻出,指骨间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红线:“好妹妹,你终于把活人引来了……”它转头看向三人,下颌骨咔咔作响,“这次的新娘,我要定那个银铃丫头的身子”。
蒋洛的桃木剑“唰”地燃起金色火焰:“好家伙,原来正主在这儿等着呢!”。
[托腮]没人看也要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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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罗府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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