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归来后的几日，苏府表面依旧是一派宁静祥和。
我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苏家嫡长女苏妙，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拉着小莲在院子里扑蝶嬉戏，或是腻在母亲身边，看她打理家事，对着账本拨弄算盘时，我会适时地递上一块点心，或是指着某处好奇发问，惹得母亲哭笑不得，点着我的额头笑骂“小皮猴”。
一切仿佛都与重生前别无二致。
只有我自己知道，内里早已翻天覆地。那日护国寺中，萧衍深沉如海的目光，以及宇文渊无声却精准的“小狐狸”三个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悬在我的心头，提醒着我前路的危机四伏，也印证了我伪装下的破绽，并非无人察觉。
尤其是宇文渊。
他为何会出现在护国寺的客院外？又为何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说出那三个字？是巧合，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敌国太子，声名狼藉的“疯太子”。前世关于他的传闻零零碎碎，无非是手段狠辣、性情乖张，于大靖朝堂而言，是彻头彻尾的敌人和威胁。可如今，这个威胁似乎将目光投向了我这个“不起眼”的苏家小姐。
敌之敌，未必是友，但或许……可资利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然而，一想到宇文渊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鹰眸和那邪气的笑容，我便不由自主地心底发寒。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
眼下，还是需稳住根基，尽快在府内理清脉络。
“小莲，”我趴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雀鸟，状似无意地问道：“前几日我好像听厨房的张婆子嘀咕，说她家小子在街上冲撞了哪位贵人的车驾，吓得够呛，没事了吧？”
小莲正在给我绣新的帕子，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小姐放心吧，早没事了。听说是冲撞了李尚书家公子的马车，管家苏伯亲自去赔了礼，又罚了张婆子半个月月钱，这事就算了了。”
“哦，苏伯处理得真妥当。”我漫应着，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窗棂。
苏伯，管家苏博，府里的老人了，前世直到苏家倾覆，他都兢兢业业，未曾有过任何错处。是伪装得太好，还是他真的忠心不二？
“是啊，苏伯最是周到。”小莲笑道，“夫人也常夸他呢。”
我笑了笑，不再说话。目光掠过院子里洒扫的粗使丫鬟，廊下值守的小厮，每一个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背叛者如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不知何时会窜出来给予致命一击。我不能打草惊蛇，只能耐心等待，细心观察。
又过了两日，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娘娘凤体违和，心情郁结，欲在宫中设一场小宴，邀些年纪相仿的宗室女和官家小姐入宫陪伴，说说话，解解闷。
帖子送到苏府时，母亲正带着我在库房里挑选过些时日祖母寿辰要送的礼。
“宫里来的帖子？”母亲放下手中一柄玉如意，接过帖子细看，眉头微蹙，“太后娘娘……怎会突然点名要妙妙去？”
我的心也是微微一沉。太后……前世我与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后并无太多交集，只隐约记得她似乎并不十分喜欢当时风头正盛的几位皇子，包括后来势头强劲的萧衍。她此时点名要我入宫，是福是祸？
“母亲，宫里好玩吗？”我扯着母亲的衣袖，仰起脸，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充满孩童式的好奇与一丝怯意，“妙妙……有点怕。”
母亲放下帖子，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傻孩子，宫里规矩大，但太后娘娘仁厚，去了之后乖乖的，少说话，跟着其他小姐们便是。”她顿了顿，又低声嘱咐道：“切记，莫要乱跑，莫要冲撞了贵人，尤其是……离那些皇子公主们远些。”
我乖巧点头，心里却明白，这宫宴，只怕是避不开的漩涡。太后此举，或许只是随意一指，或许……另有深意。无论如何，这对我而言，既是风险，也是一个探听消息、观察各方势力的绝佳机会。
赴宴的前一晚，我将自己关在房里，对着铜镜练习了许久的表情。天真，懵懂，带着一点点对陌生环境的畏惧和好奇，不能有一丝一毫前世沉淀下的阴郁与恨意。
首饰盒暗格里的那枚盘龙玉佩静静躺着，我没有动它。宫禁森严，带着这东西进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翌日，我穿着一身母亲特意挑选的樱草色撒花软烟罗裙，梳着双环髻，簪着珍珠头饰，打扮得娇俏可人，跟着引路的内侍，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走进了那座金碧辉煌、却暗藏无数机锋的皇宫。
太后设宴在御花园的沁芳亭。时值春末夏初，园内奇花异草争妍斗艳，蝶舞蜂喧。亭内已坐了几位小姐，皆是锦衣华服，珠翠环绕，低声谈笑间，眼神却不时瞟向亭外，带着不易察觉的打量与比较。
我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苏家虽是清流，但父亲官职不算顶尖，我又是出了名的“天真胆小”，在这些自视甚高的贵女眼中，恐怕只是个不起眼的陪衬。
这正合我意。
我按照规矩向太后行了礼。太后穿着暗紫色宫装，倚在软榻上，面容略显憔悴，但眼神依旧温和中带着威严。她看了看我，微微颔首：“是个齐整孩子，起来吧，去和姐姐们玩。”
我谢恩起身，拣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垂着眼睑，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一副拘谨不安的模样。
耳边传来小姐们细碎的交谈声。
“……听说了吗？前几日二皇子在御书房又被陛下训斥了……”
“还不是因为提议削减宗室用度，惹了众怒……”
“要说还是三皇子殿下沉稳，前日赈济京郊灾民，办得妥妥帖帖……”
“我看呐，最得圣心的还是……”
声音低了下去，几个小姐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我端起面前的茶杯，借着袖子的遮掩，目光飞快地扫过亭内众人。这些少女们看似天真烂漫，言谈间却已隐隐有了站队和倾向。朝堂之上的风波，早已无声地浸润到了这深宫后院。
就在我凝神细听时，亭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略显嘈杂的谈笑。
“皇祖母！孙儿来给您请安了！”一个清朗却带着几分骄纵的男声响起。
我心头一跳，循声望去。只见几名华服少年簇拥着一位身着杏黄色锦袍、头戴金冠的少年走了进来。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容俊秀，眉眼间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之气。
二皇子，萧铭。
前世，他与三皇子萧锐是储位最有力的争夺者，拉拢朝臣，结党营私，手段激烈。父亲后来被卷入的党争，似乎就与他这一派系有关。
太后见到他，脸上露出些许真切的笑意：“是铭儿来了，快过来。”
萧铭笑着上前行礼，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亭内众女。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瞬，带着一丝审视和……好奇？
我连忙低下头，装作受惊的小鹿，心脏却微微收紧。他为何会注意到我？
“这位是……”萧铭开口问道，语气随意。
旁边有机灵的宫人连忙回道：“回二殿下，这位是苏祭酒家的千金，苏妙小姐。”
“苏祭酒？”萧铭挑了挑眉，似乎想起了什么，“哦，是那位学问极好的苏大人。”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而与太后说起旁的趣事。
但我却能感觉到，他看似随意的目光，仍时不时地落在我这边。
不对劲。就算父亲官职清要，也不足以让一位眼高于顶的皇子对我这个“小丫头”多加留意。除非……他听到了什么风声？是关于父亲在朝堂上的立场，还是……与那日护国寺有关？
宴席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进行着。我食不知味，全程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扮演好我的角色。
席间，又有几位皇子公主前来请安。三皇子萧锐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温文尔雅，礼数周全，与萧铭的张扬形成鲜明对比。他亦温和地与众人打了招呼，目光掠过我时，并无异常。
直到宴席接近尾声，太后面露倦色，众人识趣地告退。
我跟着其他小姐们退出沁芳亭，暗暗松了口气，只盼着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刚走出不远，经过一处假山叠石、花木扶疏的曲径时，一个略带轻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苏小姐，请留步。”
我脚步一顿，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凉了半截。这个声音……
我缓缓转过身，只见宇文渊斜倚在一株开得正盛的石榴树下，依旧是那身墨色绣金边的异域服饰，长发未束，几缕碎发垂落额前，遮住了部分锐利的眼神，却让他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更加明显。
他怎么会在这里？！宫中夜宴，他一个敌国太子，为何能如此随意地在御花园深处行走？
周围的几位小姐也看到了他，先是惊艳于他那张过于俊美的脸，随即认出他的身份，纷纷面露惧色，低声惊呼，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如同躲避瘟疫。
宇文渊对她们的反应浑不在意，目光只牢牢锁在我身上，迈步朝我走来。
夕阳的金辉透过石榴花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笑容邪气肆意，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与危险性。
“我们又见面了，苏小姐。”他在我面前站定，微微俯身，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类似雪松混合着某种野性香料的气息，“或者说……小狐狸？”
最后三个字，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送入我的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与洞悉。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袖中的手指用力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我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让里面盛满符合我年龄的惊恐和茫然，声音带着颤抖：“你、你是谁？为什么叫我小狐狸？我……我不认识你……”
宇文渊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磁性，却让人不寒而栗。他伸出手，指尖似乎想碰触我颊边散落的一缕发丝，我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他的碰触。
他也不恼，收回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那双鹰眸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我层层伪装，看到内里的真实。
“不认识？”他挑眉，语气玩味，“那日在护国寺，躲在窗后偷看的小家伙，难道是本太子眼花了？”
我紧紧咬着下唇，眼眶里迅速蓄起泪水，要落不落，显得更加楚楚可怜：“我……我只是随便看看……母亲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我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四周，寻找脱身的机会，或者……可能出现的旁人。
“陌生人？”宇文渊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容更深，“很快就不会是陌生人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本太子对你，可是很感兴趣呢。一个看似天真无邪，却能引得大靖摄政王驻足，又身怀……嗯，特别之物的小丫头。”
特别之物？他指的是什么？玉佩？还是……别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看到了，也猜到了什么。这个疯子，他到底想做什么？
“妙妙！”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急切与担忧的女声传来。是母亲！她大概是久等我未出宫，寻了过来。
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转身，带着哭腔扑向来人：“母亲！”
母亲一把将我护在身后，面色凝重地看着宇文渊，虽竭力保持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还是泄露了她的紧张：“宇文太子，小女年幼无知，若有冲撞之处，还望海涵。”
宇文渊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慵懒不羁的模样，仿佛刚才步步紧逼的不是他。他对着母亲随意地拱了拱手，目光却越过她，再次落在我身上，唇边噙着那抹令人不安的笑意。
“苏夫人言重了，令媛……很有趣。”他慢悠悠地说道，“本太子，很是期待下次相见。”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哼着一段不成调的、带着异域风情的曲子，施施然离去，背影消失在暮色渐浓的□□深处。
我靠在母亲怀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一半是装出来的，另一半却是真实的惊悸。
宇文渊的突然出现和那番意有所指的话，彻底打乱了我原本的计划。他似乎盯上我了，而且，他知道的，远比我想象的要多。
“妙妙，没事了，没事了。”母亲轻轻拍着我的背，声音里带着后怕，“以后见到此人，定要远远躲开，知道吗？”
我用力点头，将脸埋在母亲肩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思绪。
疯太子宇文渊，摄政王萧衍，还有宫中那些心思各异的皇子……我这只刚刚伸出爪子，试图拨动棋局的小狐狸，似乎已经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了更深的漩涡中心。
前路愈发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我攥紧了母亲的衣角。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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