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脆弱的模样,苻黛还是第一次见。
她凑近几分,见对方当真毫无戒备,扯掉她裹着自己的被褥,指背贴上她发烫的额头。
琼华烧得迷迷糊糊间浑身都在冒汗,感受到脸上的冰凉,本能地追着靠上去。
苻黛看着自己被抓着的手,那人皱着眉,一副很难受的模样,把更烫的脸颊贴在她手心。
她抽回手,指尖点了下她额间绛纹,转头吩咐聻鬼去打桶凉水来。
聻鬼歪了下头,似乎是觉得有些意外。
自家主人,最见不得别人虚弱,在她看来,只有废物才会生病受伤。
不过,这人既然和主人结了契,主人不可能放任她病死。
它接了两桶凉水倒进浴桶里,非常自觉地避让,继续招待顾客去了。
苻黛隔着被子把人带到浴桶前,动作谈不上温柔,被角一拎,人就滚进了水中。
或许是泡在凉水中缓解了她不少疼痛,琼华整个人滑进水里,只露出了一个脑袋。
苻黛还没蠢到干巴巴地等着她醒来,盘腿坐在一旁打坐。
只是她也没想到,这一坐便是一日,再被身边那人的动静闹回神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她朝琼华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半张脸已经没入水中,她若是再晚一刻醒来,琼华怕是要溺毙在水中。
苻黛总算意识到不对劲,把湿漉漉的人从水中抱出来,解开她衣襟才注意到她锁骨处正藤蔓般往上蔓延的黑纹。
琼华无意识抱紧了床褥,喉间溢出几声痛苦的呜咽,忽然绷紧了颈线,额头爬上青筋。
苻黛刚伸出手,她却猛地睁开通红的眼,一把抓住了靠近的那截手腕。
苻黛注意到她眼底的警惕:“你看清楚。”
琼华茫然了一瞬,闭眼把脸埋进臂弯里,浑身都在发抖:“出去……”
“你为什么这样?”苻黛眉心微蹙。
“巫族月劫夜,”她粗.喘着,“今日十五。”
“没有办法?”
她极轻地摇头。
白皙的脖颈爬上可怖的枝桠般岔开的黑纹,琼华也肉眼可眼的更加痛苦。
她忍耐着,鼻尖的后背都漫出薄薄的细汗。
苻黛知道琼华是在她面前逞强,或许是因为那句废物,又或许是对方本就不信任自己。
她忽然单膝上了床榻,俯身在她眼前咬破指尖,沿着她脖颈上的黑纹画出血线。
血珠很快渗进皮肤,黑纹竟淡了些。
琼华紧锁的眉心松了松,瞳孔转向她唇上那滴猩红,眸色暗沉。
无可奈何地昏睡过去前,苻黛戏谑的目光在她视线中模糊。
当晚,她梦到了初入万恶崖时的那尊佛像。
她看见自己步步走近,佛像却轰然倒塌,压得她喘不上气。
等她醒来时,外头已经天光大亮。
她脸色不太好看,擦掉脸上的汗,洗漱一番,出了房间。
客栈这两日没多少人来,高桥盛之死搞得人心惶惶,狱牢里几个同僚估计也是夹着尾巴做人。
她们放跑的两个抬棺人,下山时正好赶上仙门人离开,冲上去跪在他们脚边,口中喃喃着恶鬼无常,之后便疯疯癫癫的,俨然是吓傻了。
等到仙门人上山探看时,装着尸体的棺椁已经空了,看起来像是从内部打开的。
黑白无常不会暴露在人族面前,只怕是高桥盛死得太惨,生前执念太深化作厉鬼,要来为祸人间。
高宅如今被圈起来,四个墙角都点燃了驱魂灯,仙门人既然插手了这件事就必须管到底,派了几个小弟子来。
入夜时,琼华的状态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她翻上高宅的墙,蹲在墙角观察。
邓三秋和贺兰在厢房内,这间宅院不大,要塞下高桥盛那些亲戚实在拥挤,只能抱团蹲在角落。
琼华拿出火折子,点燃了院中那颗小树,火舌迅速舔上枝头,升起浓浓烟雾。
呛鼻的烟味很快引起其他人的注意,顾不得追究走水的原因,匆忙提桶灭火。
底下闹出的动静不小,没人注意到头顶那道黑影,孩童的哭闹声和杂乱的指挥声缠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混进一道凄厉的哭腔——
“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血衣血鞋你穿好,仇人性命说出来!”【1】
唱腔落地,桶水忽然泛起涟漪,一只青灰色的手悄然伸向最近人的后背。
地面的阴影像活过来一般,无数细长胳膊从砖缝中钻出来,朝着人群逼近。
人群像被定住一般听完了全曲,不知谁喊了声“是冤魂回来索命!”,随即像被惊飞的麻雀般四处散开。
抱着孩子的男人慌乱中撞在一起,孩子的哭声混着尖叫刺破黑暗。
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平日里颐指气使的长者此刻成了被遗弃的牺牲品,他胡乱抓住孩儿的胳膊,却被用力甩开,膝盖重重摔在石面,痛呼着再也没起来。
混乱惊扰了歇在不远处的仙门弟子,推门闯入时,却只看见了院中间被烧秃的小树。
“师岚仙官!”有人破嗓求救。
师岚脸上有些不耐——临时被叫下山,宿在条件极差的高宅,听了这群人哀嚎一天,好不容易睡下,仅仅起了火便要闹出这么大乱子么?
他甩甩袖子,转身就要走。
剑刃寒意在他单手碰上门扉时,直逼他颈侧。
“是你。”琼华冷声道。
上一世她选择了那条山道,恰好撞上魔族士兵,为了防止她逃跑,他们朝她腿身抽了数十鞭,虽不致命,却要她痛得无法走路。
他们往她脚踝套上缚灵绳,拖着她走过满是碎石的山路。
而那个俯视她,取笑她的狼狈的随行人,竟是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仙门子弟。
仙界一般不会管人间的恩怨,若非牵扯到巫族圣女,他们也不会摊上高家这个烂摊子。
民间若有阴物作祟,最多只是请个道士驱鬼,仙门没把高桥盛放在心上,派来的弟子也不入流。
难怪上一世她没能分辨出这人的身份,想来刚入仙门不久。
师岚僵硬了一瞬,门被人从外推开。
是其他几个仙门弟子。
他们被眼前的场景惊了一瞬,反应迅速拔剑刺来。
琼华闪身躲避,抬脚踢飞直逼她胸口的剑,却在另一人的攻势下露出破绽。
那人当即学着她的样子,想要先夺了她的剑,不防那柄奇怪的剑牢牢嵌在她手心,一击未中,登时乱了分寸。
琼华足尖轻点,顺势逼近,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条毒蛇,缠着他的脖子将他拉向师岚。
眼看就要撞上,他仰头想避,猝不及防溅上一脸鲜血。
他错愕地瞪大了眼,梗着脖子,看着突然落入自己手心的重物——师岚恐惧的瞳孔逐渐涣散,目眦欲裂的眼死死跟着他,半张的嘴唇翕动,沾血的牙齿磕出细碎声响,最后的求救卡在断喉间。
“师弟!!”
声嘶力竭的呼喊唤不醒一个死人。
他握紧手中的剑,方一抬起血红的眸,眼前年岁与他相仿的少女却朝他伸出了手,完全忽视了身侧指着她的剑锋。
“给我。”琼华看着他愤怒的双眼,弯唇诱哄。
那人面部扭曲了一瞬,眼神突然迷离,竟当真让出了那颗还温热的头颅。
“巫蛊之术?”身后的女子诧异道,“你是巫女?”
琼华回眸,指腹划过她指着自己的剑刃,暗红的血珠沿着剑身滚落,她手中那条毒蛇顿时被吸引,很快彻底绞住那柄剑。
女子显然也是个刚出世的小弟子,第一次下山便亲眼看见同门被斩,此刻又没了武器,顿时有些慌乱。
琼华重新看向举着人头的那人,见他呆滞地盯着自己,像个唯她是从的提线木偶。
她偏了下头,恶从心起,伸手掌住女弟子的后颈,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女弟子惊恐地看着她,却还是抖着手掐剑诀。
琼华仿佛没看见她的小动作,轻声道:“吃吧。”
女弟子愣住,心中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想。
她望向举起人头的师兄,看他顺从地张开嘴,咬住师岚的断颈撕下一片生肉,像只野兽,胡乱咀嚼几下便咽下去。
她顿时一阵反胃,脸色阵青阵白,死命地挣扎,却被后颈上那只手摁得无法挣脱,眼睁睁看着同门相食。
苻黛来到高宅时,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她饶有兴致地绕到琼华身后,看她单手扼制着一边的女弟子,另一只手还在安抚螭攸。
“看够了?”她突然出声。
琼华瞥向她,松开已经被吓得喃喃自语的女弟子。
“仙界其他人正赶来,看够了就走。”
琼华放出毒蝎,将暂时失了神智的两人各咬了一口,干扰她们今夜的记忆。
身后,被鬼祟缠上的高家人,在求救声中被拖向死亡。
她心中有几分快意,却也有几分不甘。
他们借高桥盛的名头横行霸道,死得不冤,师岚勾结魔界为祸巫族,死得也不冤。
可如今被关押在牢笼里的巫女,却没有做错过什么。
见苻黛走在她前头,她有些疑惑:“你不是要他们的怨气?”
苻黛头也不回:“本佛没兴趣。”
一群无用的废人,要他们的怨气简直是在玷污她。
俩人回到客栈,琼华身上还带着血腥味,进房想要沐浴,一回头苻黛竟跟着她一同进来了。
“做什么?”
苻黛看了她半晌,终于道:“你与那断首之人,有何恩怨?”
琼华很少波及无辜,但坑害过她的,她绝不手软。幸存的两个仙门人,一个无意识生食同门,一个被逼着目睹了全程。
她不是在报复那对师兄妹,而是在鞭尸师岚。
琼华刚要开口,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眼和她对视了片刻。
短暂的沉默在目光交汇中被拉得极长。
琼华率先移开视线:“没有。”
她别开脸:“巫血至阴,巫女不得与男子交欢,否则男子会爆体而亡。”
若非如此,牢内的巫女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她解释完,苻黛却不再出声。
天色已经很暗了,马上就要去地牢,免不了见血,她此刻只想洗漱完早些入睡。
正要开口赶人,苻黛却已经转身,走前留下一句话。
“你想复仇,我会帮你。”
琼华没有反应。
她要做的不只是复仇,她要救出地牢里的族人。
她要巫族不再活在阴影里。
夜色更沉。
高宅外此时乌泱泱挤满了仙门之人。
本以为只是冤魂不散,却死了个弟子,高宅上下除了妻妾无一活口,连尸体都不知所踪。
仙门总算重视起来,派了个镇派弟子前来查明。
苻黛站在阴影处,那慈悲面容却长了对薄情的蓝眸。
普度众生的佛,手上却负着不知多少条人命。
不远处的蝼蚁,竟有着救世主的梦。
想飞升成神,不为苍济天下,只为长生不亡。
她指尖捻转佛珠,眉间绛毫闪过血光。
圣女即死,鬼王出世。
【1】出自民间的收魂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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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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