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书房归来,青鸾衔书的幻象便如一道灼热的烙印,时隐时现于崔灼的脑海。它不再完整出现,只是偶尔在思绪的间隙,闪过一星半点燃烧的羽翼或飞扬的金色光屑,带来一阵短暂的心悸与莫名的焦灼。
她知道,那并非幻觉。那是她体内沉睡的、与那浩瀚书海共生的某种东西,被朔方圣典上狂乱的“意”与那神秘男子腰间的玉佩,共同撬开了一道缝隙。
祭典的日期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一天天逼近。东院的空气愈发凝滞,连侍女云袖都显得更加惊惶,伺候时更是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琉璃盏。
崔灼面上依旧是一潭死水般的顺从,内心的浪潮却从未止息。她在等,等一个变数,等一个能将那缝隙撕得更大的契机。
契机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悄然而至。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窗棂,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崔灼拥着薄衾,并未入睡,指尖在冰冷的床沿无意识地复刻着白日里偶然在某个下人丢弃的废纸片上瞥见的一个残缺符文——那似乎是某个低阶“镇”字的变体。
忽然,一阵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雨声的窸窣响动,混在风雨声中传入她异常敏锐的耳中。那声音来自院墙之外,像是夜行生物踏过湿滑屋瓦,又像是……某种极轻的、金属刮擦的声响。
她屏住呼吸,悄然下床,贴近窗边,借着闪电刹那映亮天地间的惨白光芒,向外望去。
雨幕如瀑,视野模糊。但就在下一道闪电撕裂夜幕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两条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正一前一后,以惊人的速度在她院墙外的巷道屋脊上追逐、碰撞。
前面那道黑影身形灵活,在湿滑的屋瓦上如履平地,动作间带着一种野性的韵律,偶尔挥臂格挡时,手臂上似乎有暗沉的金属光泽一闪——那是朔方部武士喜爱的臂环!
后面那道身影,则更加飘忽,如同融入了雨夜本身。他动作简洁狠戾,每一次出手都直指要害,带着一种冰冷的效率。尽管隔着雨幕和距离,崔灼却莫名觉得,那身影……与那日在游廊惊鸿一瞥的神秘男子,有**分相似!
是他们!
闪电熄灭,世界重归黑暗与雨声的统治。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已深深印入崔灼脑中。朔方部的人,为何会在深夜与那男子在此缠斗?这里靠近崔府东院,非交通要道,也非繁华市井……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过她的脑海。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到墙角那口樟木箱前,打开,从最底层摸出一本薄薄的、封面空白的旧书。这不是她母亲留下的,而是她多年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于府中废弃书阁的鼠啮虫蛀的残卷堆里,偷偷找到的。书上翻开无字,却用一种特殊的、需要特定角度光线才能看清的隐迹墨,写着一些关于“字灵”基础感应与引导的片段记载,以及……几幅简陋的,关于人体内“灵络”运行的示意图。
这或许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不属于崔氏和燔书局掌控的力量。
她将书紧紧攥在胸前,深吸一口气,再次回到窗边。外面的打斗声似乎已经远去,或者被更大的雨声掩盖。但她知道,事情绝不会就此结束。
果然,约莫一炷香后,一阵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落地声,从她这小院的西北角传来——那里堆放着一些杂物,靠近后墙。
他进来了!
崔灼的心脏骤然收紧。她快速环顾四周,这小小的房间根本无处可藏。她咬紧下唇,目光落在手中的旧书上,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瞬间成型。
她迅速将书塞回枕下,然后自己则和衣躺回床上,面朝里侧,拉高薄衾,伪装成已然熟睡的模样。呼吸尽量放得绵长平稳,耳朵却竖起着,捕捉着屋外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雨声依旧喧嚣。但在这喧嚣之下,一种被刻意压抑的、几不可闻的喘息声,正伴随着极轻的、衣物摩擦过湿漉地面的声音,缓缓靠近她的房门。
来了。
门闩被一种极其巧妙的力量,从外面无声无息地拨开。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股带着雨水湿气和淡淡……血腥味的冷风,瞬间灌入屋内。
崔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后背泛起一层细密的冷汗。她能感觉到,那道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房间,并且,停在了离床榻不远的地方。
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如同冰针般落在她的背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薄衾,看穿她伪装的睡眠。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就在崔灼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时,那目光移开了。她听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走向房间的另一侧——似乎是朝着那口樟木箱的方向。
他是在寻找藏身之处?还是……在找别的东西?
不能再等了。
崔灼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被梦魇住般,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同时身体“无意识”地翻动,变成了平躺的姿势,眼睛也随之“茫然”地睁开。
她的目光,恰好与站在房间中央,浑身湿透、黑衣紧贴身体勾勒出精悍线条,脸上还带着未干水痕和一丝苍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男子,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屋外的雨声哗啦啦地响着。
男子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醒”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但随即被更深的警惕与冷意覆盖。他右手微动,一抹寒光在他指间若隐若现。
崔灼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强迫自己维持着刚醒时的懵懂与……恰到好处的惊恐。她拥着薄衾坐起身,瑟缩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并没有高声尖叫:“你……你是谁?为何在此?”
她的反应显然出乎男子的意料。他预想中的尖叫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似脆弱,眼底深处却异常镇定的质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像是在评估她的威胁程度,以及……灭口的必要性。那眼神中的杀意,毫不掩饰。
崔灼知道,生死就在一线之间。她必须给出一个让对方不能立刻动手的理由。
她垂下眼帘,避开那令人窒息的注视,声音依旧带着颤,却清晰地说道:“你受伤了。左肩下方三寸,伤口不浅,血的气味……混有‘赤尾蝎’的毒。若不及时处理,毒性随气血运行至心脉,恐有碍。”
男子瞳孔骤然收缩。
他左肩下方的伤口极其隐蔽,且他刻意用肌肉压迫减缓了流血,这少女竟能一口道出。甚至……连伤口淬有的、朔方部秘制的“赤尾蝎”毒都分辨了出来?!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深闺待死的“承灾女”所能具备的见识和能力。
他指间的寒光并未收起,反而更凝实了几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雨水的冷意:“你如何得知?”
崔灼抬起眼,目光坦然迎上他的审视,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惊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静的智慧光芒。“我闻到了。而且,‘赤尾蝎’毒遇水,会散发出极淡的、类似铁锈与苦杏仁混合的气息。”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读过《异域毒物考》。”
这是她“活字典”人设最合理的运用。既展示了价值,又暂时掩盖了其他秘密。
男子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苍白却镇定的脸上逡巡。房间内气氛依旧紧绷,但那浓烈的杀意,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丝。他在权衡。
“我能帮你。”崔灼趁热打铁,声音压得更低,“东院偏僻,巡查松散。我这里有伤药,虽不名贵,但可暂缓毒性。你若信我,可在此处理伤口,待雨势稍小,巡夜护卫交接时,再寻机离开。”
她这是在向他递出橄榄枝,也是在为自己争取生机和……一个可能的盟友。一个能突破崔府和燔书局监视,与外界产生联系的缺口。
男子盯着她,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透。良久,他指间的寒光终于缓缓隐去。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只是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依旧冰冷:“药。”
这便是默许了交易。
崔灼心下稍定,起身,从床尾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里取出一个普通的白瓷瓶——这是她平日里备着以防不时之需的普通金疮药,虽不能解毒,但能止血消炎。她将药瓶放在桌上,又默默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棉布。
男子没有客气,走到桌边,背对着她,利落地扯开左肩已然破损的衣物,露出那道狰狞的、皮肉外翻、泛着不祥紫黑色的伤口。他动作熟练地清理、上药、包扎,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崔灼站在一旁,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线条流畅紧实的背部,以及……在他动作时,从衣领内滑出的半块玉佩。正是她上次惊鸿一瞥看到的那枚。离得近了,看得更清楚些,那玉佩是阴阳鱼形玉佩的另一半,质地温润,却隐隐透着一股灼热的气息,上面雕刻的,是一个古老的、结构复杂的字——
“灼”!
她的心跳再次失控。那个字……与她名字里的“灼”字,一模一样!而且,这玉佩给她带来的那种莫名的吸引与悸动,愈发清晰了。
男子很快处理完毕,将染血的布条收入怀中,转身,目光再次落在崔灼身上,深邃难辨。
“你可知,今夜追杀我的是何人?”他忽然问道,语气里没有疑问,更多是明知故问的考校意味。
崔灼沉吟一瞬,决定坦诚部分所知:“看其身手与装备,像是朔方部的人。”
“不错。”男子投来欣赏的目光,“他们来大晟,是在寻找一样东西,一样与‘噬龙决’密切相关的东西。”
噬龙决!
崔灼心头巨震,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他们……找到了?”
男子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或许找到了线索。但那样东西,他们带不走。”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崔灼,“有些人,天生就是钥匙,或者……本身就是‘那样东西’的一部分。”
他的话如同冰锥,刺入崔灼的心脏。他是在暗示……她吗?
不等她细想,裴寂忽然侧耳倾听,眼神一凛:“巡夜的来了。”
他身形一动,已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至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
“今日之情,我记下了。”他回头,看了崔灼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审视、警告,以及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记住,今夜你从未见过我。否则……”
未尽之语,充满威胁。
随即,他身影一闪,便融入了窗外的雨夜与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气与湿冷,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梦境。
崔灼缓缓走到窗边,关好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陌生男子。朔方部。噬龙决。钥匙。
还有那枚刻着“灼”字的,与她命运息息相关的玉佩。
无数线索在她脑中交织、碰撞。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胸口。那个青鸾衔书的幻象,似乎再次于意识的深处,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充满预示的鸣叫。
夜雨未歇,暗流已生。她这只被困的囚鸟,似乎终于嗅到了风暴来临前,那丝冲破牢笼的、危险而自由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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