燔书局的考核如同悬顶之剑，在崔府内部引发了微妙震荡。崔灼依旧被禁足东院，但送来的饭食明显精细了些，连炭火份例也足量了许多。下人们看她的眼神，少了些以往的轻慢，多了几分谨慎的打量。
崔灼心知肚明，这并非善意，而是权衡。在她“可能”通过考核，具备更高“价值”之前，崔氏不愿她这“祭品”过早折损。这种基于利益的“优待”，比纯粹的苛待更令人齿冷。
她将更多时间投入到对黑色残片和那本旧书的研究上。有了初次成功引导“烛”字的经验，她尝试感知和运转灵络时，虽依旧艰涩，却不再是一片黑暗。那数十条淡金色的细线时隐时现，丹田处那点微热也愈发清晰。
她不敢再轻易尝试召唤字灵，裴姓男子的警告言犹在耳。她将精力集中在理解和记忆旧书上那些关于灵络运行、字灵基础特性的描述上，并结合脑中浩瀚的书海进行印证推演。那块黑色残片成了她最好的“辅助”，握在手中冥想时，对知识的理解速度和深度都显著提升。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午后，崔娇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气势汹汹地闯进了东院。
“崔灼，给我出来！”崔娇的声音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
崔灼放下手中的残片，平静地走出房门。只见崔娇站在院中，指着墙角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厉声道：“我丢了一支赤金点翠垂珠步摇，定是你这院子里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偷了！给我搜！尤其是那棵树底下，说不定就藏在那儿！”
云袖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大小姐明鉴，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啊！”
崔灼看着崔娇那副笃定又蛮横的嘴脸，心中冷笑。什么金步摇，不过是借题发挥的幌子。燔书局考核之后，崔娇积压的妒火与不安，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搜查是假，羞辱和警告是真。
“堂姐，”崔灼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您确定步摇是在我东院丢的？何时丢的？可有人证？”
崔娇被她问得一噎，随即恼羞成怒：“我什么时候丢的还要向你禀报？我说是在这里丢的，就是在这里丢的！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搜！”
婆子们应声上前，就要动手。
“慢着。”崔灼向前一步，挡在那些婆子面前。她身形依旧纤细，但此刻站得笔直，目光沉静地看向崔娇，“堂姐，不是妹妹不让搜。只是如今太后的‘活字禁军’刚来过，若此时东院再闹出失窃风波，传到外面，旁人会如何想我们崔氏、如何想燔书局？家风不严？还是……燔书局故意遮掩？”
她的话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崔娇的气焰，也让那几个婆子迟疑地停下了脚步。如果牵扯到燔书局，那么身为燔书令的族长……
崔娇的脸色变了又变。她只想着来泄愤，却忘了燔书局这层关系。若真因她闹事，引得燔书局在太后前失了脸面，父亲和族长绝不会轻饶她。平时她小打小闹罢了，但真触族长逆鳞的事，别说是她，就连父亲也是不敢的。
“你……你少拿燔书局吓唬我！”崔娇色厉内荏地喊道，气势却已弱了大半。
“妹妹不敢。”崔灼微微垂眸，语气依旧平淡，“只是提醒姐姐，多事之秋，还需谨慎为上。至于那支步摇，许是姐姐忘在了别处，不如再仔细找找？若实在找不到，妹妹也可禀明父亲，请府中执事统一清查，以免冤枉了无辜，也损了崔家清誉。”
她句句在理，字字敲打在崔娇的软肋上。用家族声誉和父亲的态度，将她逼得进退两难。
崔娇死死盯着崔灼，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你个崔灼！牙尖嘴利！我们走着瞧！”说完，恨恨地一跺脚，带着婆子们灰溜溜地走了。
云袖瘫软在地，后怕地拍着胸口：“姑娘，可吓死奴婢了……”
崔灼没有理会她，只是望着崔娇离去的方向，眼神冰冷。这次虽然暂时逼退了崔娇，但彼此间的仇怨，怕是结得更深了。在这崔府，她依旧是步步荆棘。
是夜，月暗星稀。
崔灼正对着一卷从脑中“书库”调出的、关于基础符文结构解析的典籍冥思苦想，窗外再次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
她心中一凛，是裴姓男子。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悄然推开窗户。他依旧是一身夜行衣，如同暗夜中的猎豹，轻巧地翻窗而入。他的脸色比前两次见时似乎好了一些，但左肩的伤显然仍未痊愈，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裴公子夤夜来访，不知有何指教？”崔灼后退一步，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语气疏离而戒备。
男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来看看你死了没有。”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事。
崔灼眉尖微蹙：“劳裴公子挂心，暂时还活着。”
男子走到桌边，目光扫过她摊开的、空无一字的“书”（她已提前将真正的研究内容收起），又落在那块随意放在一旁的黑色残片上。
“看来，崔姑娘近日，颇有进益。”他意有所指。
崔灼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不过是闲来无事，看看闲书，把玩些小玩意儿，谈不上进益。”
男子不置可否，转而道：“燔书局考核，你应对得不错。周文那人，心思缜密，疑心极重，你能在他面前暂时蒙混过去，算你有些急智。”
他竟然连考核的细节都知道？崔灼心中骇然。这人到底与崔府和燔书局有什么关系？
“裴公子消息灵通。”她只能如此回应。
“消息灵通？你真的不记得我了？”裴寂摇摇头，盯着她的眼睛，好像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没有认出来。
崔灼努力回想，似乎是在崔府正堂见过，她把眼前男子清隽孤寂的背影努力往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影子上靠，居然重叠了，只是记忆中的影子比现在年轻几岁。但她真的记不起来了，崔府正厅她去的少，非召不得入内……
崔灼脸上浮现出因突破记忆禁制而遭到反噬的痛苦表情。
男子打断她，声音中竟然有了些柔和：“没关系，以后慢慢想，你会记起来的。现在，你只需要记得我叫裴寂……”
裴寂？这两个字传到崔灼耳中的时候，她感觉脑中关于这一块的记忆禁制瞬间被冲破，她想起来了，裴寂，那个陌生久远的名字，好像是父亲曾经在燔书局的弟子。几年前，她被召唤去正厅，经过门口的时候，往里头瞥了一眼，看到了一个模糊而清隽的年轻男子背影，正是眼前的这个人……
难怪他对燔书局和崔府这么了解。听说他曾是父亲最得意的弟子，10岁起就跟着父亲在燔书局打下手，学习修史、秘术研习等事务，她深居崔府后院，甚少去燔书局，只有例行烫经或重大祭祀时才去，所以从未打过照面，只是头几年从母亲和姑姑的口中听说过他的名字。因为不认识，也就没格外关注，姑姑和母亲去世后，她被禁足更加严重，对外面的信息了解更少，连这个名字也渐渐在她本来就不甚清楚的脑海里沉底了。
如今他突然提起，崔灼的脑子瞬间清明了一丝，将记忆中模糊背影和自己拥有的碎片信息与眼前这个人对应了起来。只是，这么多年未听闻他的消息，为何这时，他突然悄悄出现在这里呢？
“你，为何在这里？”
裴寂看着她，眼神又变得冷冽，语气充满了不耐烦：“这个，以后再说，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
裴寂看着她，眼神深邃，“你，何时……能派上用场。”
用场？他当自己是工具么？
他的话直白得近乎残忍。
崔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意与寒意：“那恐怕要让裴公子失望了，我如今自身难保，对公子而言，只怕毫无用处。”
“未必。”裴寂向前一步，逼近她，身上带着夜风的凉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或许是他自己的），“你既能打破‘承灾女’无法修行的铁律，点燃字灵，便是最大的‘用处’。”
他果然还是为了这个！
“我说了，那只是意外！”崔灼强自镇定地反驳。
“意外？”裴寂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这世上，能引动‘源初之息’残片产生共鸣，并借此撬开闭锁灵络的‘意外’，可不多见。”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块黑色残片上。
崔灼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下意识地想将残片护住。“源初之息”？他果然认识这东西！
“你……你究竟想怎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底牌被看穿的感觉，让她如同赤身**立于冰原。
裴寂停下脚步，不再逼近，只是看着她，眼神中的算计与评估毫不掩饰：“我说过，我记下了你的人情。如今，我想将这份人情，变成一场交易。”
“什么交易？”
“我助你，在入宫之前，获得足以自保，甚至……反抗的力量。”裴寂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而你，需要在关键时刻，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现在告诉你还为时过早。”裴寂淡淡道，“你只需知道，此事与‘噬龙决’有关，与打破你这‘承灾女’的宿命有关。成功了，你或可海阔天空；失败了，也不过是提前迎接你原本的结局。对你而言，并无损失。”
他的话语如同魔鬼的低语，精准地戳中了崔灼内心最深的渴望。力量，自由，打破宿命……
但她没有被冲昏头脑。“我如何信你？”
“你别无选择。”裴寂的语气冷酷而现实，“崔氏视你为祭品，太子态度不明，朔方部虎视眈眈。除了与我合作，你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我目前，是唯一一个明确表示能给你力量，并且目标与你‘打破宿命’一致的人。”
房间里陷入死寂。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交错。
崔灼的心在疯狂跳动。她知道裴寂说的是事实。她孤立无援，四面楚歌。他的提议，是黑暗中唯一伸过来的，同时带着毒刺的藤蔓。
抓住它，可能被刺伤，甚至拖入更深的深渊。
不抓住，则必然在祭台上枯萎。
良久，她抬起眼，直视着裴寂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声音因决绝而微微沙哑：
“好。我答应你。”
“但，”她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在我确认你有能力助我，并且你要求我做的事，不会违背我的底线之前，我不会完全受你驱使。此外，你若想利用我之后过河拆桥……”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冰冷的、毫不退缩的锋芒。
裴寂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赏的神色。
“可以。”他干脆地应下，“那么，同盟初步达成。”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并非要握手，而是示意。
崔灼犹豫了一下，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掌心，一触即分。他的掌心有粗糙的茧，带着夜雨的微凉。
“第一步，”裴寂收回手，语气恢复公事公办的冷静，“继续你现在的‘研究’，但务必谨慎，每次尝试不得超过一刻，且需以此物遮掩。”
他抛过来一个不过指甲盖大小、色泽灰扑扑的似玉非玉的薄片。“将此物置于身边，可混淆微弱的灵力波动，但并非万能，切忌过度。”
崔灼接过薄片，触手温凉，上面刻着极其繁复的、她从未见过的符文。
“这是什么？”
“一件小玩意儿，你不需要知道来历。”裴寂转身，走向窗口，“好好活着，等我消息。”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
崔灼独自站在房中，握着那枚小小的薄片和冰冷的黑色残片，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
一条危险而未知的路，就在脚下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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