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不见了。
陶杞猛地站起来,眩晕感涌上来,心脏像是被抓紧般的窒息,他状态很不好,失血过多脉象微弱,失踪只怕会凶多吉少。
环视一周,目之所及没有任何人影,甚至除了她没有丝毫活物。他怎么会如此快消失?
陶杞往回跑去寻找,凹凸不平的石滩很难走,跑起来趔趄不停。
她摔了几跤,膝盖和小腿一次次磕在坚硬的石头上,锥钻一般的疼;她无暇顾及这些,眼睛一直盯着水潭四周搜寻。
水面上泛着波纹,以陈霁躺着的地方为中心扩散开。水面未平息,说明人刚离开。
等她再次跑到水边,正欲下水游去对岸,却看到先前她爬出来的地下河洞口钻出来一个人影。
纯白的襟衣沾满血,衬出白得像死人的肤色,正是陈霁。
陶杞心中的焦急变成生气,许多想吼他的话:
腿上有大伤口不能下水,钻进洞里可能又会被袭击,醒了怎么一声不吭不喊她?
她张口后喉间哽塞,发不出声音;迟来的疲累爬满全身,她瘫坐在岸边,心中将陈霁颠过来倒过去骂了个遍,翻了个白眼,气得不去接他,坐看水中的陈霁慢慢移过来。
他个目中无人的莽夫完全不会听她的;
也不会知道她刚刚有多心焦。
腿上的疼痛愈发无法忽视,陶杞这才发现摔倒时磕到锋利的碎石,腿上的衣物被划破,小腿上破开口子正在流血。
她从道袍上撕出碎布条,绑住出血处。
头顶炙烤的日光被挡住,投下来一片阴影。
“谢谢。”
陈霁的声音透着虚浮,说完体力已支撑不住,在她身边坐下。
“你遇到了什么?”
陶杞问,没说完的后半句是“怎会受如此严重的伤”。
“出洞口遇到三人偷袭,打斗一番。”
“是谁?”
“一男两女,带着面罩,没看到脸。有一个像韩氏,我看到她的白头发了。”
陶杞听闻有韩氏,并无意外,问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又回了地下河,你没有遇到吗?”
陈霁似乎有些意外。
她摇摇头。
她认可陈霁的推测,这里目之所及皆是光秃秃的大漠,无处藏身,若三人想隐匿踪迹,只有回到地下河。
但她没有遇到。
地下狭小,她不信能恰巧错开;唯一的解释是,那三人主动避开了她。
这说明他们没有并不想主动招惹他们。
“他们无杀意。”
陈霁出言肯定道。
陶杞听了低声闷笑。
不愧是陈霁,心狠手辣。
偷袭他的人并无杀意,只是想进入洞内离开,他竟然逼的人家只有将他算计如此才能脱身。
想来人家虽无杀意,陈霁为留下这三人是下了死手的,活脱脱的自讨苦吃。
甚至,醒来第一件事仍是返回洞中寻找三人踪迹。
“玄姑娘,在笑什么?”
陈霁偏头看她,苍白的脸上漆黑双眼望着她,面无表情竟让陶杞看出一丝无辜。
她收了笑,严肃道:“大人看错了,贫道哪里有笑?”
她转了话题,拿出两块火石:“点火放烟,或许能让吕卫他们看到。”
陈霁看看火石,是他随身带的火石;又看看他醒来后穿上的飞鱼服,巨大的口子让衣服破成两半变成披风,露出里面的襟衣。
陶杞:“请听贫道解释,大人情况危急,救人要紧……”
陈霁没听她说完,起身走向戈壁,背影透着一丝僵硬:“点烟吧。”
她和陈霁捡了些枯枝点燃火,又打湿衣服盖上,滚滚浓烟升腾而起。
而后,陶杞将陈霁拉到先前发现的地方。
河边石滩。
碎骨散落,碎肉粘连。
陶杞忍住吐意,轻声说:
“是人骨。”
陈霁没有像她一样的反应,淡淡蹲下,垂下眼皮看着,失血过多而近乎透明的手捡起一片碎骨查看,并掀开石头翻找其他的骨头。
一面找,一面与陶杞说:“听说过天葬吗?”
“吐蕃常见,后传到与诸蕃交战的军中。战死沙场的尸体堆成山,让胡兀鹫啄食。
他们认为灵魂不灭轮回,死亡只是从旧的躯体中分离,于是用**的□□饲喂生灵。大乘佛教认为,这是一种尊贵的布施——舍身布施,以净化此世灵魂的浊气。”
眼前这便是,天葬。
“或许,羌府丢失的人,都在这里。”
陈霁站起来,看着怪石嶙峋石滩,眼神幽远,沉声说出两人心中早已明了的答案。
听完天葬,陶杞强烈的不适渐渐减弱;两人不再言语,俯身在石滩上翻石头。
这般景象,像是忙碌谋生的赶海之人,而他们是在为死者寻找答案的追凶之人。
陶杞察觉炙烤的太阳越来越毒辣,烤的石头像是烙饼的大锅,她看看天上太阳的方位,又拿出司南比对,大概推算出时间。
未时,太阳最毒的时候。
她想到陈霁的伤,见他不言不语默然翻石头找骨头,唇色越发惨白。出言要去水泉洞内避暑,等最热的时候过去再出来。
临进去前,又往火堆添了一把枯枝。
两人一同浸在洞口阴影下的水潭中,快要烤熟的脑子渐渐降温。
陶杞闲不下来,脑子又转了起来。
过去十几个时辰接连出事,奔波不断,线索虽然不少,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找不出联系。
难得空闲,她在水中吐了几个泡泡,咕噜一下钻出水面,同陈霁说。
“你记得清早的佛像吗?羌老夫人房中的伽蓝菩萨。”
陈霁点点头。
陶杞继续道:
“刚刚你提到军中,我想到伽蓝菩萨,也是军中常供奉祭拜的。”
伽蓝菩萨是守护神,佛经记载:成佛前是一名雄勇武将、忠义之士;成佛后乃佛教大护法,有战神尊称。
民间百姓多在行军打仗、或兄弟结拜时供奉拜之,象征战事胜利、忠肝义胆等等。
行天葬的凶手或许有军中经历,那深居宅中的羌老夫人又为何尊伽蓝呢?
陈霁回想一番,接上陶杞的话:“羌老夫人伍将青,伍寻义独女。伍寻义是西北曾名震一时的大将军,或许伍将青供奉伽蓝菩萨,有其父的熏陶。”
“伍大将军,伍…大将军……”
陶杞兀自低语,似曾听闻,陡然惊醒。
“老农说的是伍大将军!”
那名已暴毙的老农,生前所言不是“大将军”,而是“伍大将军”,被听做不舒服的闷哼“唔”,是有意义的。
陈霁听闻,皱眉沉吟:“韩学行刑时,伍寻义在两百多里外领军交战,距离严守县快骑一天一夜不间歇赶路才能勉强到。”
陈霁说的这些,都是军中史册记载,比一方县志更严谨规范。
陶杞正欲否定自己的猜想,突然想到:
“或许…他不需要过来呢?灾年救民,粮食到了就可以。”
走到死胡同的线索骤然明朗,她激动地看向陈霁,眼中倒映着透蓝的潭水,精灵闪亮。
陈霁望进陶杞眼中,喉头滚动,默默往后退了三分,将两人水下贴着的躯体分开。
奈何洞内狭窄,退了仍挨着,他敛起眼眸,只点点头。
线索梳理告一段落,两人静静待在水中。
片刻,陶杞突然倒进他怀中,陈霁生硬的接住,发现陶杞打起盹了。
一昼夜未睡,他刚刚昏迷睡了会儿,陶杞是一直未曾合眼,眼下在他怀中睡得很沉。
陈霁发现陶杞安静沉睡后,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手臂轻轻用力,支撑起她的腰背,又用肩膀支起她垂下的头,帮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然后他发现,女子曼妙的曲线紧贴着他,沉睡中软作一团,不论怎么使力都好像要从怀中滑落水里。
他搂在陶杞腰上的手,不知不觉间渐渐收紧,五指张开附在她的后腰收紧力道。
怀中纤软,腰肢很细,他五指张开已能覆满;纤细又不硌骨,一小层软肉在水中变得丝滑细腻。
还好水潭冰冷……
*
陶杞这一觉睡得安稳,睡梦中的水潭并不寒冷,而是透入肌肤的温暖舒服,补足她透支的身体。
等她醒来,正躺在细软的沙子上,残留太阳烤过的余温,身上盖着她撕开的一半飞鱼服,阻隔逐渐下降的温度。
最后一丝橘黄色的阳光在她起身时消失在地平线,留下深蓝的夜幕,和一如前几日的清澈繁星。
“吃鱼。”
篝火上的湿衣服已经掀开,明火上架着两条烤鱼,火光映得陈霁面色明亮。
陶杞的肚子恰时叫起来,她接过陈霁递来的烤鱼,二话不说咬上一口,然后被烫得呲牙咧嘴,转头瞧见陈霁侧脸对她,嘴角挂个一丝坏笑。
先前对陈霁火光中俊俏模样的赞叹,改为此人是个狐媚蛇蝎的腹语。
她饿极了,忍着烫将整条鱼吃下肚,正准备再向陈霁要一条,发现拢共就两条鱼,于是转而问到:“是这个水潭捉的鱼吗?”
她指指地下河出口汇集的一片,夜里是静谧的水蓝色,被月光照得发亮。
陈霁低头拨弄火堆,曈中映着跳动的火焰,默然点点头。
陶杞后知后觉发现,自从她睡醒,陈霁似乎一直在回避与她对上视线。
她蓦地起身凑上去,在火堆旁坐下,歪脑袋凑到陈霁眼前,眼中笑意灵动。
“你不敢看我?”
如她所料,陈霁后撤身子拉开距离,视线不受防备的落在她脸上而后滑开,丢下手中的烧火棍,站起来移开两步。
些微的仓皇在起身后彻底掩藏,只穿一件单衬的身形凌冽挺直,头顶星空俯首,戏谑说:
“玄姑娘敢让我看吗?”
陶杞初没听懂,青眉微皱,抿唇思索。
片刻,她猛然低头,看向隆起许多的胸前。
下午一直浸在水里,她的束胸泡水松散,完全失去作用;冠巾早在下水前脱下,头发几经波折全部散开,发丝垂落。
活脱脱是刚沐浴出水般的闺房姑娘。
现在轮到陶杞后撤身子,并捂住胸前,防备地盯向陈霁。
“你!登徒子!”
陈霁不恼,勾唇一笑:“玄姑娘撕我衣服的时候,为何不害羞?”
“你!你——”
陶杞“你”了半天,没有下文。
撕衣服确实是她做的,下水避暑也是她提的,主动凑过来也是她。
她眼中的怒气和提防,渐渐维持不下去,有些委屈地嗫嚅:“我帮你看伤,你怎不记得?只记得我撕衣服。”
空寂的沙漠很安静,陈霁听得一清二楚。
“记得。所以把在水里睡着的你抱出来,免得淹死。”
他分毫不让,在陶杞跟前单膝蹲下,一只手肘支在腿上,正欲迎上陶杞的视线,却对上一双碎光涟涟的眸子。
陶杞今日种种心绪原本都被按在心中,发现陈霁晕倒的心慌、对碎肉河滩的生理不适和得知天葬的苍凉,现在寻到一丝委屈的口子,全涌了出来。
她睫毛颤动,眼神闪烁,避开陈霁直直的注视,出口的话带着轻颤的尾音。
“陈霁,你今天让让我好不好?”
她偏头盯着火堆,余光看到陈霁起身离开,心口升起涩然,后悔起刚刚出口的话,这般软弱怕是陈霁最想看到的了。
陶杞抽抽鼻子,眼中委屈收起,难以面对以后要被陈霁拿这件事揶揄的可能。
却还有一种无缘由的难过萦绕心头,不断发酵,让眼眶酸酸的。
她看着跳动的篝火,一动不动地发着呆。
不知过了多久,陶杞看到地上出现一道影子,不断靠近,慢慢攀到她脚上,影子主人的声音响起,和微风起的夜晚沙漠很相配。
“跟我来吧。”
走远的陈霁折返回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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