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温如吟的是一段无比长久的沉默。
久到他开始厌烦。
就当他准备搞点手段让沈芝开口时,就听沈芝道:“我是与不是,全凭指挥使定夺。”
这样的回答出乎温如吟的预料,他忍不住眯起眼。
沈芝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既入了这诏狱,难道还能完好无损地归去吗?”
“你这意思,是我冤枉你了?”
“指挥使扪心自问,这狱中冤案还少吗?”
温如吟呵斥道:“沈芝,你好大胆!”
沈芝抬头,对上他的寒意:“大胆又如何?是非全在我一人,指挥使若杀了我,便不能再动沈家其他人了。他们……并不知情。”
她又低下头,望向自己腰间的香囊,这是母亲给她新做的式样,里面塞满的安神药材是父亲新配的。
沈芝眼眶微微湿润:“这是我来这里的第十一年了……真正的沈芝早在六岁就因高烧死了。我披上了她的壳子,做了沈家的女儿。这么多年了,若非指挥使今日提醒,我怕是早就忘了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
她在来此之前是一家医院的实习医生,下夜班的路上被醉酒司机的车撞死,再睁眼,成为了大病初愈的沈芝。
大梦一场,恍若隔世。
温如吟神色严峻起来,语气瞬间变得阴沉:“所以你和那闫春烈一样,果真来自异世。”
“可我与那闫春烈不一样。他身居高位,权势在手,自然以为自己是天定之人,以为这世间之事皆由他做主。”沈芝道,“我只是平凡之人,前世未完成的事业,今生继续做完罢了。”
温如吟反问道:“你与他来自一处,那个所谓人人平等的地方,当真能忍得了现在的生活?”
沈芝道:“我这样的人,在哪里过都一个样。况且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一年,异世之事,只当前生。”
温如吟抱臂哼笑:“前生?谁还记得前生的记忆?可是你不一样,你记得。”
他顿住,凑近道:“说真的,我很害怕你的这段记忆。毕竟你记忆里那个世界没有重刑酷吏,没有皇室王权,还能平稳存在。这种消息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了,奉御司和锦衣卫该何去何从?南国皇室威严何在?”
沈芝心一颤,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温如吟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哪怕你是平民,哪怕你已经在这里呆了很多年,我还是不敢放过你。闫春烈绝不能再出现第二个。”
此言一出,审讯堂里死一般的沉默。
而另一边,杨明昌正在知州府的花园晒太阳,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
虽然受了伤,但好歹不用去沈芝那了。想到这,他满意地点头,安然地倒在躺椅上。
这一倒,杨明昌随即陷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又一次去了沈氏医行。沈芝照常坐诊,为病人看诊。而他堂堂神医,只能在一旁打下手。
空闲时,杨明昌忿忿不平道:“你这女子心思可真歹毒,故意招我来这耗着,那些病人对你笑眯眯的,对我却是呼来喝去,凭什么?”
沈芝一如既往道:“杨大夫,此言差矣,有道是医者父母心,我秉着救人的心去医治他们,他们自然对我尊敬。可你却总是不把他们的病当回事,开药方只为炫技,他们自然不喜欢你了。”
杨明昌道:“我哪有!主要是他们的病哪里算大病?一点小症状罢了,不喝药也没关系。能让我上心的,必定是其他人都治不了的疑难杂症。”
沈芝道:“可是这世间疑难杂症少有,多的是这种得小病的病人。但哪怕病再小,得病之人也会很害怕,医者若不摆出一副尽心的样子,如何能让他们放心呢?”
杨明昌切了一声,拉下脸不高兴道:“就你会说话,显得我多缺德一样。既然你这小庙容不下我这尊大佛,何必留我呢?”
他起身就要走,却一把被沈芝拉住。
沈芝的脸突然变得模糊,可声音却是清晰明动的:“好了好了,杨医生不要生气了,等会下班我请你去吃烧烤好不好?”
杨明昌疑惑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呢?”
“我哪里胡说了?谁让你是我男朋友呢……”
杨明昌根本听不懂她的话,正想开口问,就被一阵嘈杂声吵醒。
他睁眼,便看到府中护卫拦着人,大声呵斥道:“未得知州同意,知州府也是你能随便闯的?快走开!”
杨明昌定睛一瞧,见来人竟然是沈芝的父亲。
他道:“不要拦!让沈大夫进来。”
话音刚落,沈大夫便三步并做两步地跑来,随后扑通一声在他跟前跪下,哭喊道:“杨大夫!求求你看在小女救您一命的份上,救救她吧!”
“沈芝?她怎么了?”
“她,她被指挥使带走了!说是进了诏狱审讯!”
杨明昌脸色一变:“什么?!”
天色渐晚,斜阳如火,照在云中,犹如金纱。
温如吟解下护腕,将其放在写着姜字的白纸上,接着便开始擦拭自己心爱的宝刀和刀鞘。
审讯堂内有些暗,他有些看不清,揉了揉眉心吩咐道:“来人,给我上盏灯。”
不一会,便有人走过来,但脚步声似乎不大对。
他刚回头,迎面撞上一拳,痛得眼冒金星。
来者正是杨明昌,他一把抓住温如吟的领口厉声道:“你们奉御司行事真是越来越嚣张了啊!一个身家背景清白的弱女子你都要抓?”
温如吟咬着牙,待痛劲一过恢复神智,直接反手也给了杨明昌一拳,回骂道:“你是吃错药了是吗?敢在我的地盘上对我撒野!要!”
杨明昌本就有腿伤,被他一拳直接打到在地,嘴角渗血,更加狼狈。
可他根本不顾,一抹嘴角又爬起来,逼问道:“沈芝呢?她在哪?”
“进了诏狱的人,下落下场一概无可奉告!”
“她犯了什么错?你凭什么抓她?”
“奉御司办案岂容你置喙?”
“温如吟!”杨明昌道,“你别不知道好歹!”
“别不知道好歹的人是你杨明昌!”
温如吟气得头顶升烟,恨不得再把眼前人打一顿:“这是在抚州的诏狱,我不计较,可要是在皇城,你敢无故踏进诏狱一步,哪怕你与我交情再深,我也会一刀砍了你。”
“平日里你办案我何曾过问一句?可沈芝到底犯了什么大罪?她可是前阵日子带你进山救我的人啊!你当时还让我感谢她不是吗?甚至你还让她给我治伤——”
杨明昌话未说完,温如吟便将写字的纸扔到他脸上。
“你自己看。”
杨明昌将纸拿到手上,微微一愣,随后脸色煞白:“这是……”
“这和闫春烈当年写的字一模一样,你也是见过的。当年他起的叛乱,你也是受害人,若非我救你,你可还有命活着?”
“仅凭一个字又能说明什么?那场叛乱总是闹出些动静,这种字体现在也有人会学着写,沈芝说不定就是学写着玩的。”
温如吟反问道:“你当锦衣卫是混吃等死的吗?进了诏狱的人,哪一个不是身世背景被查的底朝天?沈芝会写的何止这一个?闫春烈闹出叛乱之前,她就已经开始写了。我现在手里还有她少年时的手稿,你可要看看?”
得知这样的真相,杨明昌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
他忍不住扶住桌子,语气低沉下去:“她,她竟然来自异世。”
“是。”温如吟回答的干脆。
又是长久的沉默。
半晌之后,杨明昌才艰涩问:“你能不能……留她一命?”
温如吟道:“你不是很讨厌她吗?”
“没有。”杨明昌低声道,“她救我一命,我不讨厌她。”
他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头发也乱了,发冠歪着。换做平常,他早就叫嚷着君子正衣冠,慌忙梳洗打扮去了。
而现在却以这样狼狈的样子,这样卑微的姿态,求着温如吟。
温如吟揉了揉发烫的脸庞,定定看着他,接着问道:“我今日若为了你,放了她,有一日东窗事发,她的身份被其他人发现,我又该如何自处?”
“……不会的。”杨明昌道,“若她一直留在抚州,沈家在这里有些势力,她会很安全。”
“你凭什么保证?你可知道沈芝有意接近你,就是为了借你的名号,将沈氏医行打出更大的名气。”
温如吟插刀入鞘,语气淡淡:“人家存心利用你,你还要为她求情吗?杨明昌,你和她关系没好到这份上吧。”
“她虽与我无情义,可于这一方百姓却是活菩萨。她救了许多人,我身为医者看在眼里,对她医术亦是顾惜。温如吟,哪怕她来自异世,可从未伤害过这里的人。你若愿意给她一个机会,我相信她会造福这里更多人。”
杨明昌言辞恳切 :“与其杀一人灭一方百姓,不如救一人救一方百姓。”
听到这,温如吟神色微妙,回头看着他。
他从未在杨明昌的嘴里听到这种话。
沉默半晌,温如吟道:“知道了,滚吧。”
杨明昌不明所以,呆愣着望着他。
温如吟拍了拍手,沈芝便像上次一样,出现在他的身后。
她流着泪走向杨明昌,脚步发软道:“你何必……为我如此?”
杨明昌悬提的心顿时落地,虽然嘴角流着血,半张脸也微微肿着,但他第一时间把住沈芝的脉,亲自确认人是没事的后,才松了口气道:“就当我是为了报答沈姑娘的救命之恩吧。”
见二人相互慰问,温如吟夹在中间冷漠道:“两位,我的忍耐是有限的。”
杨明昌见状,赶紧拉着沈芝离开。
一个一瘸一拐,另一个路都走不直。
温如吟歪头,又将沈芝叫住,眉目有几分邪魅之气,道:“今日之事,还请沈姑娘牢记。”
沈芝身形一顿,语气谨小慎微道:“请指挥使放心,今生今世,沈芝永志不忘。沈芝,永远只会是沈氏医行的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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