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上海,连空气都能拧出水来。沈静姝站在书房窗前,望着院子里被雨水打得低垂的芭蕉叶。父亲的身体渐好,却仍被德国大夫嘱咐卧床静养,那些被程景珩带走的文件也早已安全归还。
可她的心却像这黄梅天一样,闷得透不过气。
“小姐,老爷的药。”福伯端着黑褐色的汤药进来,浓郁的中药味立刻填满了书房。
沈静姝接过托盘:“我来吧。”
沈修远半靠在床头,正在阅读一本诗集。见女儿进来,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发红的眼睛:“静姝,帮我把书架上那部《资治通鉴》拿来。”
“父亲该休息了。”沈静姝将药碗递过去,“德国大夫说……”
“那个洋大夫懂什么。”沈修远皱眉喝下苦药,“我这病是心病,读书反而能缓解。”
沈静姝在书架前踮起脚,取下厚重的《资治通鉴》。书脊有些松动,她小心地托着,突然从书页间滑落一张泛黄的纸片。
弯腰拾起的瞬间,她瞥见上面的字迹——“世昌兄亲启”。
世昌……程世昌?程景珩的父亲?
沈静姝的心跳突然加快。
她应该立刻将纸条放回去,可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志般,将纸片翻了过来。
“世昌兄:联名信已托可靠之人带往广州。张勋爪牙猖獗,万望小心。若有不测,弟必抚养景珩如己出。修远手书。民国六年六月初三。”
纸片边缘有焦痕,像是从火中抢救出来的。沈静姝的手微微发抖。民国六年六月……正是程世昌被捕前一个月!
“静姝?”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找到了吗?”
“马、马上。”她慌忙将纸条夹回书中,却听到“啪”的一声——书脊松脱,一沓纸页散落在地。
在父亲催促的目光下,沈静姝手忙脚乱地收拾。突然,她的动作僵住了。在一堆散页中,赫然露出一张剪报——“教育部佥事程世昌狱中暴毙,疑遭酷刑致死”。
剪报旁是父亲工整的批注:“世昌兄代我受难,此恨难消。景珩下落不明,当速寻。”
沈静姝的呼吸凝滞了。程父之死……与父亲有关?
“怎么了?”沈修远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沈静姝猛地抬头,发现父亲已站在身旁,正俯身要捡那些纸张。她下意识地挡住剪报:“没什么,只是书散了……”
太迟了。
沈修远的目光已经落在剪报上,脸色瞬间灰败。他颤抖着拾起那张泛黄的纸片,长叹一声:“终究……瞒不住。”
“父亲……程伯父他……”
“他替我死了。”沈修远颓然坐回床边,声音嘶哑,“当年联名信是我发起,世昌兄只是附议。张勋的人来抓我时,他冒名顶替……”
沈静姝如坠冰窟。
所以程景珩知道吗?
他接近沈家,是真心实意…还是别有用心?
“景珩他……”
“他不知情。”沈修远摇头,“我找到他时,他已从军。这些年……我暗中资助他学业,但他拒绝与我相见,直到上月……”
“所以他来古董店搜查……是故意的?”
沈修远苦笑:“他以为我只是贪生怕死,任由先父赴难。我几次想解释,却无颜面对……”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敲打着沈静姝混乱的思绪。程景珩每次看父亲时复杂的眼神,他对古籍的执着,他若有似无的试探……一切都有了解释。
“静姝。”沈修远突然抓住她的手,“景珩是个好孩子,这些年他在军中暗中保护了不少进步人士。若他因我之故迁怒于你……”
“他不会。”沈静姝脱口而出,随即被自己的笃定吓了一跳。
她帮父亲重新整理好《资治通鉴》,将那张纸条和剪报单独收进信封。走出房门时,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回到自己房间,沈静姝取出程景珩给她的那本小日记本。指尖抚过皮质封面,她突然想起那天在靶场,他教她握枪时说的话:“手腕放松,别和枪较劲。”
那时的他,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吗?若知道,为何还能对她如此耐心?若不知道……她又该如何面对他?
雨下了整整三天。
沈静姝借口照顾父亲,没去博古轩,也没赴与程景珩的射击练习。
她需要时间思考,却越想越乱。
第四天放晴,她终于鼓起勇气去店里看看。刚推开博古轩的门,铜铃还没停,张伯就急匆匆迎上来:“小姐!程长官连着三天来找您,说有急事!”
沈静姝心头一跳:“他说什么了?”
“没说,但留了这个。”张伯递上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里是一张军使署的公文纸,背面潦草地写着:“今晚七点,安全屋。事关沈教授安危。——景珩”
沈静姝咬住下唇。
她应该去吗?程景珩若是来质问父亲的事……可若真关乎父亲安全……
“小姐?您脸色不好。”张伯关切道。
“没事。”沈静姝勉强一笑,“今天有新到的货吗?”
一整天她都心不在焉,几次算错账目。傍晚时分,铜铃响起,她抬头,呼吸瞬间凝滞——程景珩站在门口,一身戎装,眉宇间尽是疲惫。
“程…长官。”沈静姝强迫自己镇定,“听说您找我?”
程景珩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要找出什么:“沈小姐这几天没出门?”
“父亲需要照顾。”
“是吗。”他走近柜台,声音压得极低,“那沈小姐应该知道…沈教授为何突然'病倒'?”
沈静姝心跳如鼓:“德国大夫说是心绞痛……”
“是中毒。”程景珩的话如晴天霹雳,“症状与先父临终前……一模一样。”
沈静姝手中的账本啪嗒落地:“你说什么?”
“今晚七点。”程景珩深深看她一眼,“安全屋见。”
他转身要走,沈静姝忍不住喊住他:"等等!你…早就知道?关于我父亲和你父亲…”
程景珩的背影僵住了。
良久,他缓缓转身,眼中情绪复杂得令人心碎:“三天前才知道。周茂才…给我看了档案。”
“那你为什么还……”
“因为我相信沈教授不是那种人。”程景珩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也因为……我相信你。”
铜铃再次响起,程景珩已离去,留下沈静姝呆立原地,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提前一小时到达安全屋,却发现程景珩已经在等。桌上摊着几份文件和一个小药瓶,他正专注地对比着什么,连她进门都没察觉。
沈静姝轻咳一声,程景珩猛地抬头。灯光下,他眼下有明显的青黑,像是许久未眠。
“来得真早。”他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你说中毒……是什么意思?”沈静姝直接问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颤抖。
程景珩示意她坐下,推过一份文件:“德国大夫的真实诊断。我从医院档案室偷出来的。”
沈静姝快速浏览着德文病历,在最后一页停住——“疑似慢性砷中毒,症状与七年前程姓患者高度相似。”
“七年前……是你父亲?”
程景珩点头,打开那个小药瓶倒出几粒白色药片:“沈教授最近在吃这个吗?”
“这是……德国大夫给的强心药……”
“化验过了,含砷化合物。”程景珩的声音冷得像冰,“微量,但长期服用必死无疑。”
沈静姝浑身发冷:“谁……为什么要害父亲?”
“同一个人。”程景珩从文件中抽出一张照片,“认识他吗?”
照片上是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金发碧眼——正是那位德国大夫!但照片中的他站在一群军阀军官中间,臂上戴着红十字袖章。
“他是……军医?”
“施耐德博士,北洋军阀特聘毒理专家。”程景珩冷笑,“先父死后,我调查多年才发现他的存在。没想到……他竟敢再来上海。”
沈静姝突然想起病历上那个残缺的“同心如兰”印章:“父亲书房的照片……背面的印章是什么意思?”
程景珩明显一怔:“你看到了?”
他犹豫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一枚小小的玉印——正是那个“同心如兰”的完整版!
“这是……”
“当年反对帝制的秘密组织'兰社'的标记。”程景珩轻抚玉印,“先父与沈教授都是核心成员。”
沈静姝的世界再次天旋地转。
所以父亲和程父不仅是朋友,还是同志?而程父代父亲赴死,不仅是私人情谊,更是为了保全组织?
“周茂才给我看的档案……只说沈教授贪生怕死。”程景珩的声音带着深深的自责,“我本该更早察觉……”
“现在怎么办?”沈静姝抓住他的手臂,“父亲还在吃那些药!”
“已经换了。”程景珩覆上她的手,“陈墨配了解毒剂,福伯会暗中调换。”
沈静姝这才注意到他手背上有几道新鲜的伤痕:“你……怎么拿到这些的?”
“军使署的机密档案室。”程景珩轻描淡写,“周茂才设的局,想让我'意外'发现档案,仇恨沈家。”
“那你……”
“我打了报告申请调阅全部相关档案。”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顺便'不小心'看到了施耐德的入境记录。”
沈静姝突然意识到程景珩这些天经历了什么——发现父亲死亡的真相,在忠诚与仇恨间挣扎,最终选择相信沈家…甚至冒险窃取机密文件。
“景珩……”她第一次主动唤他名字,声音哽咽,“对不起……”
“不必。”程景珩收起文件,“当务之急是保护沈教授。施耐德背后是周茂才,而周茂才背后……”
“是谁?”
“大帅本人。”程景珩的眼神变得锐利,“他们想彻底铲除'兰社'余党。”
沈静姝突然想起什么:“那套《玉台新咏》是不是……”
“藏有名单。”程景珩点头,”我修复时发现的。极薄的夹层,用特殊墨水写着几十个名字。”
“所以你才……”
“才接近沈家?”程景珩苦笑,“一开始是。但后来……”
他的目光落在沈静姝脸上,未尽之言悬在空中。
沈静姝的心跳加速了。
她想问后来怎样,却害怕听到答案。
两人之间横亘着太多秘密与伤痛,却又奇异地被某种更深的东西连接着。
“周茂才怀疑你了?”她转而问道。
“不止怀疑。”程景珩从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今早的质询记录。”
文件上赫然是军使署的审讯记录,周副官质问程景珩为何屡次保护沈家,甚至直指他“私通逆党”。
“他们……”
“暂时动不了我。”程景珩收起文件,“家父旧部在军中还有影响力。但时间不多了。”
他起身走到窗前,夜色已深,远处的霓虹灯在玻璃上投下彩色的光晕:“沈小姐,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请你牢记。”
沈静姝不自觉地站到他身旁,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
“第一,沈教授的药已无危险,但要继续装作病重。第二,古董店可能被监视,敏感资料全部转移。第三……”他转身面对她,目光灼灼,“无论发生什么,不要相信周茂才给你的任何关于我的消息。”
沈静姝心头一紧:“会有…什么发生?”
“最坏的情况。”程景珩轻声道,“我被调离上海。”
“不……”这个可能性让沈静姝心如刀绞,“我们可以一起……”
“嘘。”程景珩突然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拇指擦去一滴未落的泪,“还没到那一步。”
他的手掌温暖粗糙,带着常年握枪的茧。沈静姝不自觉地前倾,却在几乎要碰到他时猛然惊醒,后退一步:“我该回去了。”
程景珩的手悬在空中片刻,缓缓收回:“我送你。”
“不必。”沈静姝强作镇定,“分开走更安全。”
他点点头,递给她一个小纸包:“解毒剂的配方,交给福伯。”又取出一把崭新的勃朗宁,“随身带着。”
沈静姝将枪藏进手袋,突然想起什么:“景珩…那天在书房,我看到照片时,你为何不直接问我?”
程景珩沉默良久:“我怕听到答案。”他苦笑道,“有些真相——知道得越晚越好。”
夜色中,沈静姝独自走在回沈府的路上。程景珩的话在耳边回响,父亲和程父的往事在心头萦绕。
两个家族的命运如此纠缠,而她和程景珩……又该何去何从?
转过一个街角,她突然察觉有人跟踪。沈静姝的手悄悄探入手袋,握住冰冷的枪柄。脚步声越来越近……
看文愉快[撒花][撒花][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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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残页与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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