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八月十九，H城里有一场宴，宴是好宴，十分热闹，但陶远的生活却因此彻底改变。
陶静提前几日便说了这件事，虽没有强制阮宁去，但是一旦陶静说出口，陶远就非去不可了。
因为这场宴会是为了给陶远的奶奶贺寿。
奶奶一贯是个把“慈”字发挥到极致的人，对待陶远和陶静兄弟真真是天壤之别。这边是心肝肉，那边就是别人家熊孩子。陶远和陶致做一样的事，闯了祸，多半是陶致把陶远带坏了。陶静都看不下去，私下说了几回，陶老太太才算哼哼两句，当听见了。可到陶致这儿，就觉得好虐啊。我爷爷疼我爸爸疼我妈妈疼我哥哥疼我，可我奶奶不疼我是个什么事儿啊。
阮致指控老太太：“奶奶，你不爱我。”
陶老太太：“哎哟，我能爱的人多了，为啥要爱你？”
陶致打滚撒泼，老太太被他抱着腿，哼唧着，腻味得走不动路，最后，实在无奈了，只好哄小家伙：“哎哟，奶奶可爱你啦，小心肝。”
陶致破涕为笑，等到下次，我不是亲生的感觉依旧那么强烈。到后来，知道自己真的不是亲生的时候，才算罢了，不再宣示主权。
陶老太太眼睛还好的时候，曾经给陶致织过一件白色的毛衣，上面有一只轻盈的小鹿，陶致当年十分喜欢，都不舍得穿，觉得这是奶奶爱他的铁一般的证据。当然，陶静和陶远是一年一件。
陶远想着给奶奶送件不招眼的礼物，就买了一盒毛线，开始学着织袜子。结果不出两天，208寝室就被毛线包围了。汤泉咆哮：“我也是服了，六狍子，你吃啥长大的，能笨成这样？”
自从上周一行六人去了一趟动物园，看过东北引进来的几只傻狍子后，陶远就被强制改名了。据说狍子魔性般的傻笑和小同学一样一样的。
陶远欲哭无泪，他从没想过打毛线这么困难。织啊织，拆啊拆，织啊织，再拆啊拆，然后，一头毛线。
到最后，真真是怕大家绊倒，陶远就挪到公寓后面的小花园里，搬了张小凳子，一边晒太阳一边拿着说明书织袜子。什么平针、花针，简直要烧坏理科状元boy的小脑袋瓜。
医学院众人做完实验，回公寓的时候，看到小花园里快被毛线淹没的少年，都笑喷了。张程说，这少年太精彩，谁娶了他，这辈子不用干别的，就指着他乐了。别的男孩是腿能玩一年不腻，他是笑一年不腻。
男生在一起总爱开黄腔，任凭平时看着多老实的，私下聚在一起，也不过是妹子男孩容貌妹子男孩长腿妹子男孩大胸这点心领神会的事儿。江文熙平时只听他们满嘴胡说，也不插嘴，今天却有点烦躁，淡淡看了一眼陶远，说：“走了。”
张程嘿嘿乐：“江公子还不乐意听，昨天欧美那片儿，我可瞅见你瞟了好几眼。”
江文熙把手上的咖啡杯扔到垃圾桶中，顺便一脚踹了过去，张程麻利地躲开了，却砸到了小胖墩儿屁股上。小胖墩儿正笑眯眯怜爱地看陶远，哎哟一声，杀猪一样。
等到陶远真正把袜子织完的时候，已经到了寿宴的前一天夜里。凌晨一点，老三张宇起夜，迷迷糊糊回来，却看到陶远垂着头，在夜灯下拿着竹针像模像样地织着什么，虽然动作依旧生疏，但比起前些日子张飞拿针的架势，却是好上了许多。陶远这个孩子有一点好，他想要做什么，就算拼尽全力也会做到，所以张宇从没担心过他什么。这也是两人关系最好、心意相通的缘故。张宇把椅子上的针织衫披到陶远身上，鬈发轻轻偎着他道：“还没好？”
陶远有些不安，比着袜子，在夜灯下看来看去，依旧不满意：“要不我就不送了吧，织得太难看了。奶奶平时很挑，虽然嘴上不会说什么，但估计也瞧不上眼。”
张宇拍了拍陶远的脸颊，把他往怀中带了带，微笑说：“喜欢着呢，织东西很费力，奶奶既然年轻时擅长做这些，肯定知道为难坏了你这样的门外汉。”
陶远把脸埋在张宇怀中：“儿子，I love you哦。”
张宇笑：“爱我还是爱江文熙？”
“你你你，绝对你啊。”
小骗子。
江文熙刚挂断白磊的电话，又收到宋四信息，问他准备送陶老太太点什么东西。他想了想，回道：“墨翠壶，仅算得体。”
宋四回道：“哇塞，江少好土豪。”
江文熙没有再回，这些园子里的少爷、姑娘，个个锋芒毕露，没有一个守拙的。不过是世交的寿宴，却都要打电话问他一遍，生怕被比下去了。“不及江宋膝下子”是当年老爷子们请的易学大师说的一句“判语”，结果满园子炸了锅，个个金枝玉叶长大的，凭什么他们二人便要强些？这话白白糟践谁呢？一股怨气，小七年都没平息，明里暗里都是较劲的。江文熙瞧见，只当不知，该如何便如何，至于宋熙，聪明极了，躲得远，躲得清净。
江文熙打开衣柜，选了套西装，配了领带夹、手表等配饰，便出去了。他驱车经过东门，远远地也瞧见了陶家兄弟的车。江文熙揉了揉太阳穴，昨夜通宵实验，困倦了些，便也不愿打招呼，另选了条道，避开了。
陶远今天穿着长毛衣和牛仔裤，绝对的土鳖大学生打扮，陶静瞧着很无奈，领他去商场，挑了身西装，陶远说：“太紧憋气。”
他哥说：“闭嘴穿着。今天你敢被白磊那个小崽子比下去，等着我收拾你。”
“等着我收拾你”是陶远同学从小被吓唬到大的一句话。小同学小时候淘啊，带他的保姆、小阿姨老是被气哭，一指头戳到他脑门上就是一句“等着你大哥收拾你”。说完这句话，孩子立马老实装蠢，跟只猪崽子一样老实。
陶远再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都不好了。当然，他心里也是不服气白磊的，一贯地不服，只吹牛皮说：“大哥，你信不信，我穿牛仔裤也能甩那傻子两条街？”
陶静笑了：“很好。我信你，good kid。然而，你要是辜负我的信任，试试看。”
他找化妆师给陶远涂了点脂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又让给孩子梳了个平顺的头发，陶远不照镜子都知道这打扮是大人们最爱的儿童打扮排行榜前三。心道怎么跟白磊比，拿脑袋怼死他啊，他哥也是心宽自信惯了。
忽然想起什么，陶远从背包里拿出了那条茜草色的项链，戴上竟十分清新活力，像是专门给陶远设计的东西。
陶静蹙眉看了项链几眼，有些迟疑，却并没说什么。瞧着太贵重，是国外几家定制的玩意儿，但圆圆现在没这财力，料想应是高仿的。
兄弟二人到酒店的时候，人已经渐渐多了。陶远喊了一声爷爷、奶奶，把毛线袜递了过去。陶远爷爷一语不发，却带着点笑意。他许久没这么近地看到过孙子了，这孩子看着就是可心，长得越发像他了。
陶老太太看着那双毛线袜，有点诧异，但还是收下了，慈祥地拍了拍陶远的头，慈祥地说了一句“这孩子又长精神了”，接着慈祥地把陶远最中间的一桌，慈祥得像对他有着亏欠，不比往年的亲切。
陶远却整个人贴了上去，猴一样：“奶奶奶奶，你想不想我，你最近偷吃糖了吧奶奶，奶奶你有糖尿病还偷糖吃，我都闻出来了，奶奶奶奶是太妃糖哟，见面分一半！”
陶老太太一贯标榜优雅，这会儿碰见这个小冤家，梳得整齐的发髻都要炸开了。看着那张小脸，好想去拧一把啊，这个小王八蛋，跟他爷爷那个老王八蛋一样讨厌。
然而老太太还是忍住了，直接把陶远丢给了两个孙子，慈祥地说：“陶静跟你妈一起去招呼客人，陶致和圆圆负责吃。什么，你们也要招呼客人，不，你们不用傻笑，你们负责吃就够了。记住，是顾不上说话、顾不上捣蛋地吃。”
陶远姑父一直在外地任职，今日照旧抽不出空归家贺寿。
陶致好久没见陶远，想得不行，拉着他的手就到一边了。他吹牛他最近又泡了个不输宋二姑娘宋韵的妞，陶远说：“哎哟喂，我的哥你是不知道我们学校校草天天追着我跑我都不稀得理。”
一贯是众男生心中女神的宋二小姐冷笑一声飘过，这边，江文熙刚刚到场，一把翡翠茶壶惊艳全场，说不得是翡翠出挑还是他更出挑。陶老太太笑得十分真心，只是可惜，他家仨没一个像这孩子这么周全。致儿整天狐朋狗友，太不争气，而静儿虽好，却终归还是差了点意思。至于陶远，一个男同性恋，父亲死得太早，许个他们这样的门第甚至高攀一格的愿望，大概是要落空了。陶静曾与她说过，觉得江文熙好，撑起两家也不困难，然则，这一帮有着孙女的老猢狲，谁不知道江文熙好？
于是，老太太天性多愁善感掐尖要强，想着这么好的孙婿，日后不知道便宜了谁，便抓心挠肝的，再看圆圆吃得腮帮鼓鼓的，毫无仪态，暗恨媳妇不争气，没生出个温润如玉的来，一个白眼横了过去，把陶远姑姑吓出一身冷汗。
江文熙拿了杯香槟，坐到一旁看书去了，江瑜拿捏着时间，穿着黑色干练西装，姗姗来迟，成功地成为全场焦点。江瑜近些年来位高权重，迷恋这种众星拱月、一呼百应的感觉。
江瑜手里体己也多，出手阔绰，送了陶老太太一串玛瑙念珠，殷红若霞，成色很好。
她一转身，便对着远处的江文熙举杯致意。
江文熙不在意地晃了晃高脚杯，难得没有架子的翻了个白眼给他小姑。
江瑜有些不悦，说道：“天天看书，连句话都不会说，莫不成想看成傻子吗？”
一旁的牧欢父亲辩解道：“大家都说阿熙好，什么时候看书也是坏事了呢？”
牧欢他爸觉得这小姑心偏得没边儿了，说话更不客气：“我说瑜啊，当年我不看书你可是拐弯抹角的嘲讽着呢，你早说啊，早说我就不费劲了。”
江瑜冷笑，别的世家的儿子都是一根筋，可这个“膝下子”却越来越叫人琢磨不透了。
开宴时，小辈们坐了一桌。陶远面前摆了一盘硬皮小龙虾。旁的年轻人都在热络聊天，说些时尚衣物、首饰、展览、音乐会之类的话题，他不大能插上嘴，便一直耐心地剥虾吃。他正对面是宋四和江文熙。那少年依旧在看书，倒是宋四，一直凑在他耳畔微笑着说些什么。
“这小两口，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哪哪儿都能黏一块儿，腻味死人了。”陶致作势拍拍身上的鸡皮疙瘩，笑了，顺手倒了一口红酒。
宋四娇嗔：“陶二，不要胡说！阿熙要不高兴了。”
陶致呷一口酒，挑眉笑道：“你管他呢，你高兴不就好了。”
宋四拿了一张纸巾往陶致身上摔，嘴上笑骂着，面上也不见恼。
同桌的其他男孩开始吹口哨起哄，把宋四逗得脸红。宋四对着宋二说：“姐姐，你看他们！”
宋二是宋四的堂姐，这对姐妹花在园子里是出了名的美貌。
宋二笑：“闲的你们，谁敢再逗四儿，我可不依了。”
这一桌七个男生，有五个对宋二有意思，包括从幼儿园死缠烂打到现在的陶致，这下美人开了金口，谁还敢再戏弄。
陶远一口虾肉叉进口中，面无表情。宋二一个转目，把话题引到了阮宁身上：“圆圆，许久不见了，还是这么帅气。你今天的衣裳是谁给你挑的？倒显腰身，好看极了。”
“我大哥。”陶远老实答道。
宋二坐在陶远右侧，有些诧异地用手抚摸着他白皙脖颈上的一点茜草色，惊奇道：“我见过宠弟弟的，却没见过像陶大哥这么上心的哥哥。这条项链是今夏巴黎秀场高级定制，世界名模Donaldson佩戴过的，出售过的都记录在册，每一区只卖三件。四儿春季买过这牌子一件普款的，都要不少钱，不过也确实好看，后来我就关注了秋季的秀，一眼相中了这件茜草色的，准备去定制，却被告知大中华区订单已经满了。”
陶远蓦地想起，他为什么一直看这副项链眼熟，原来宋四戴过同品牌的类似设计的耳钉。陶远摇摇头，说：“这是我小兄弟送的，兴许是仿货，不会如此贵重。”
宋二笑了，纤纤玉指又揉了揉那条项链，过了会儿，笃定道：“错不了的，项链的内侧凹槽处，有你名字的首字母，这个设计很独特。”
陶远有些局促不安，耳朵都红了，咕咚，咽了好几口唾沫。众人看他的眼神都跟探照灯似的，陶远为了掩饰尴尬，傻笑着嘟囔：“卖了也值好些钱，还不如给钱呢。”
“啪！”
对面一直未说话、穿着深蓝色西装的少年重重地合上了书。众人都被吓了一跳。他喊了句“服务生，添水”，然后不咸不淡地看了陶远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可惜是个死物，只是但凡它能挑主人，轮得着陶远同学挑它吗？”
陶远一个手劲没控制住，把虾头掰离，汁液溅到了洁白的餐盘上。
如果白磊在，肯定送江少一句话——
莫装X，装X必被猪踢。
宴毕，陶远跟着陶致出去散了散步，兄弟二人自小亲密，好像双胞，虽然生疏了几年，但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会儿喝完酒，反倒想起了小时候的许多事，说着悄悄话，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等他们回去，大家都散了，陶致去休息室拿车钥匙，准备送陶远回学校，陶远就到阳台站了会儿。时下是初秋，树木幽绿，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带着橘木的辛香。小同学一口热茶没喝完，就喷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眼睛要瞎了，很利索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楼下的江文熙在翻垃圾箱。
面无表情地翻着。
虽然那双既拿过红酒咖啡也拿过百达翡丽的白皙手指干净得像一块白玉，但他还是把手伸了进去。
陶远被水呛住，咳了好一阵，看着俞迟从垃圾桶里拎出一件东西，迅速蜷在手心里，转身，眯眼看着阳台上的陶远好一会儿，才有些粗鲁冷淡地开口：“喂，笑一笑。”
陶远不明所以，但还是笑了。
江文熙看着陶远和平素毫无差池的笑容，好一会儿，才淡淡地笑了笑。他额上有那么点汗珠，含着舒缓的笑意，在阳光中，嵯峨秀郁，稀世无匹。
陶远笑容更开怀了。他向他挥手，带着酒意喊着“熙哥”，陶致方巧走近听见，笑着问道：“宋熙回来了？”
陶远愣住了，疑惑地看着陶致。为什么每次说起“熙哥”的时候，他们都觉得他是在叫宋熙，他和宋熙小时候是一起玩过一段时间，但是宋四每次欺负他，宋熙都护着宋四，所以，渐渐地，两人也不大玩了。他那会儿想法挺简单：嘿，你有哥哥，我还有呢。陶远掉头回家就跟陶致撒欢去了。
这会儿，想起宋熙，印象竟然十分单薄。只有“他不错、学习很好、听说在罗素名校”这些泛泛的印象。
陶远想了想，既然他跟宋熙不熟，那便是——你想宋熙了，老是提起他？
陶致回陶远一个白眼，越过陶远，跟江文熙打了个招呼。
江文熙将手蜷缩进了西装口袋中，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匆匆离去。
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漫天落叶中，只让人觉得，这还是个孩子的少年，孤天冷地，茕茕一人。
那天晚上，陶远打开了许久不用的那个□□号码，对面的那个人是彩色的，熙哥也在线。
他说：“熙哥，今天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奶奶老爱穿高跟鞋，脚一到冬天，总是不舒服，所以我给她织了一双袜子。”
那人说：“你快乐吗？”
“是的。”
“快乐就好。”
那天晚上，陶远姑姑收拢礼物，抄录礼品单子，预备来年回礼，陶老太太正抽着烟，忽然想起什么，便弹了弹烟灰笑道：“为难圆圆了，还有这个孝心。袜子拿过来我瞧瞧。”
陶远姑姑为难地看着母亲，刚匆匆赶回来的姑父整了整西装领带，喝了口盐渍金橘茶，润了润嗓子说：“刚刚宴上，人多得紧，一不留神，落在酒店里了。”
陶老太太掐灭烟，笑道：“你这样弄挺没意思的，小沈。”
陶远姑父姓沈，年轻时，陶老便一直称呼他小沈，当时觉得是首长般的亲昵关怀，现在陶远姑父浑身不自在，一听“小”就心慌，跟祁家小妈一个毛病。
沈姑父说：“您甭问，也甭找不自在了。那孩子心没在咱家，跟着他妈妈呢。”
陶远姑姑也说：“妈，一双袜子的事儿，不至于。”
陶老一把推了水晶烟灰缸，砸掉在地，点着众人，冷笑道：“整日里鬼鬼魅魅，今儿是我生日，给你们体面。不过，以后谁要是不给圆圆体面，就别怪我不给你们体面！”
那天晚上，宋四哭了一晚上，小姑娘好像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对着越洋电话，眼泪流也流不完。电话对面，是一段很温柔的嗓音。他说很快就好了，温柔地哄着小妹妹，又说：“你想要的，哥哥都帮你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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