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的时间是一月九号和十号两天,陶远觉得自己发挥得并不理想,但是之前妈妈和江文熙三番五次提点,他浑噩了些日子,才意识到,自己也该细想下未来了。过完年,四月份有公务员考试,紧接着,又是校园招聘会,还需要再下功夫。忙忙碌碌算日子,考研结果如何也就撂下了。
陶远打扫过公寓,与江文熙互相告别之后,便准备返乡了。给大哥打电话,陶静那厢犹豫了会儿,却说:“圆圆,要不要回来过年?”
陶远有些沉默,过了会儿,笑了:“等到初五,我去给爷爷拜年。年下家里出锅炸果子腊年货,缺人,我回家帮妈妈递把手。”
陶静之前听闻了什么,锁了锁眉头,忍不住道:“你只知道妈妈妈妈一直地绕着转,心心念念只有妈妈,半点也不顾及自己的前程将来了。现在不和奶奶缓和关系,等你毕了业……”
工作、生活、姻缘种种样样,越发开不了口了。
陶静说完又觉话多了,便把另一半含回嘴里,勉强笑道:“初五就初五吧,代我问大伯母安。”
陶远听他掏心掏肺讲了一半,心中五味陈杂,可是有些事儿说多了挑明白了反而过了度,想了想,才谨慎开口:“哥哥,给我留点好吃的,姑姑的糖醋肉圆、清蒸肉蟹我可想了好几年了。”
陶静见他不以为意,稍自在些,含笑应下,这才挂断。
陶远到家的时候,陶妈妈已经准备好了各色果子。春天的梨花冬天的糕,雨季的红果雪季的饼,三伏的井水三九的茶酥,清明的绿艾春节的团,码得整整齐齐的箩筐,沁润着油甜果香,好似一整个繁花似锦冷暖交错的四季都摆在了厨房。
他陪着妈妈做腐乳肉,妈妈说年二十八找走街的匠人磨了刀,现在十分锋利,让陶远切片的时候小心些。
陶远切着肉,妈妈炸着薄脆,小肉肉坐在板凳上,一边跷着腿一边吃果子,一会儿唱儿歌一会儿走到哥哥跟前腻歪一阵子,三人都挺忙碌。
叔叔沏了一茶缸酽茶,坐在客厅看电视,门外有人叫卖糖人儿,他赶紧买了几支,递给阮宁和肉肉,还是不怎么说话,但一直瞧着两个孩子,他们开心,他的眉眼便舒展一些。
陶远在家昏天沉地地睡了几天,才觉得之前读书学习的疲惫渐渐缓解了。大年三十吃年夜饭的时候,叔叔和妈妈给了五百块的压岁钱,肉肉送了他一只自己做的纸蝴蝶,小家伙学着电视剧里的大侠拱手:“熊大喜羊羊乔治肉肉宝给您拜年了,拜年啦!”
陶远回送他一套彩色的蜡笔,笑眯眯拱手道:“海尔兄弟太阳之子奥特曼圆圆宝给您回礼了。”
他之前给叔叔买了一盒茶叶,给妈妈买了一套护肤品,均是零零碎碎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生活费,回家前都提前备好的,做父母的怎么不知道,都满怀欣慰地收下了。
这一顿年夜饭倒是十分美味家常,八仙桌上,满满当当地摆着各色蒸肉酱鸡烧鱼,偶有蔬菜瓜果做点缀,香气扑鼻。
陶远虽然年纪小,但打小养成的习惯,过年会喝一些黄酒,酒虽甜软但还是有度数的,陶妈妈起初说不准不准,奶奶却说将门虎子,要得要得。
叔叔平时爱喝高粱酒,今天也拿着碗,陪陶远喝了不少甜酒。陶妈妈也是个十分有情趣的妙人,在一旁同饮酒,只当丈夫是友,儿子也是友,痛饮之后无高低无母子。
陶远喝多了,也微微有了些醉意,抱着冰糖蹄髈啃了半天,又喝了碗酸辣汤,借着酒意开口:“妈妈,你跟叔叔是怎么认识、怎么相恋的?”
爸爸去世不过半年,妈妈就和叔叔结了婚,陶远无法不介怀。
陶妈妈一愣,而后才放下酒杯。她说:“知道你心中有疙瘩,不刨根问底也不像我生的了。我和你叔叔打小就是同学、好朋友,但当年也就仅此而已,谁都没有过逾界的意思。后来,你叔叔去外地工作,我嫁给了你爸爸,许多年没有联系。你爸爸过世后,我同你叔叔偶然间在同学会上重逢,他是个善良的人,见我有许多困难,一直安慰我,后来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
陶远琢磨着“自然而然”四个字,心中一酸,只觉得人世变迁太快,“自然而然”跟“天长地久”对抗,“天长地久”输啦。
有一天,他也会不再喜欢熙哥,如妈妈这样轻描淡写着“自然而然”吗?
十二点春晚的钟声敲响,门外鞭炮轰鸣,陶远搬着小板凳到园子里醒酒,风吹起时,刘海也被吹了起来。
亮湛湛的光。微醺的小男孩举起手机,过了头顶。那上边显示进入了一条短信。
短信来自江文熙,他说新年快乐。
陶远很开心瞧见他的短信,轻快地打着:“新年快乐,江文熙同学。”
江文熙大概是群发,许久没再回话,陶远是单发,愣愣地瞧着手机,也觉得自己没趣儿。
第二天早起,陶远拿起手机,才发现清晨六点,江文熙又发短信:“昨夜恰好在你家过年,陶大哥和阿致说你七岁还曾尿湿过褥子,我不信,他们让我发短信问你。”
陶远仅有的一点睡意一个激灵被吓没了。陶远写了删,删了写,最后说:“我从小就是个爱干净的好孩子,我妈妈说,我每晚不洗澡都不肯上床呢,其实不大尿床。”
陶远既实诚又好面子,一句话体现得淋漓尽致。
江文熙一直未回信,陶远抱着手机,瞧着看着,等到下午三四点,才见他发来短信:“嗯。”
就一个字:嗯。
陶远蒙了。
“嗯”代表啥?微微一笑也是“嗯”,没有表情也是“嗯”。是上扬第二音,还是下滑第四调,一颗少男心,尽在这儿——瞎扑腾。
陶远干巴巴地问,没话找话:“江文熙同学,你今年过年开心吗?”
然后又抱着手机一直看着,看啊看,等到晚上十点,他又回复:“跟过往一样,没有什么开心,也没有不开心。”
“你什么时候最开心?”
陶远对这个问题很好奇。
江文熙并没有回答。
陶远不大安心地睡着了,把手机扣在了枕头下面。他担心看不见手机发亮,便宁愿看不见手机。第二天醒来,从软软的枕头下掏出手机,上面并没有一条短信提示。
陶远发了一天呆。下午的时候,妈妈带着他逛街,走到不知名的巷角,琳琅店铺也不知是哪一家,外放了一首歌,歌中唱道:
在深夜喃喃自语没有人像你,一句话就能带来天堂或地狱。你太懂得我,感动我从不费力,要伤我就更容易,彻底……多嫉妒你爱恨都随意,对日记喃喃自语没有人像你。
陶远听着听着就愣了,就难过了。
多嫉妒你爱恨都随意,一句话对我,却是天堂或地狱。
可见全天下爱着的人都一个模样,这模样不单从他脸上能看到。他似乎隐隐感觉到不快乐,可是让那些有一群人为之共鸣的不快乐,并不会使他变得不孤单,反而有些透进骨头里的悲凉。
江文熙再回短信,他说:“读书的时候最开心。”
他回答得工工整整,陶远却答了一句更工整的话:“我手机掉马桶里了,刚捞出来。暂时不能联系了,江文熙同学。”
自此以后,江文熙未再回信,陶远反而心中平静。
初四的晚上,陶静打电话给陶妈妈拜年,说是明天正好无事,上午来接陶远去园子里住几天。陶妈妈并无一丝不悦,只是再三叮嘱陶静看着陶远,不要让他淘气胡闹,如果乱串门,就更不好了。陶静起初听着,只觉得是客套话,便笑着答应,但是大伯母语气十分严肃认真,他向来心思深沉,不免琢磨了一番来龙去脉。
大舅妈看来是知道了些什么,或者,她本就知道些什么。
陶静不免有些惊讶。家里对大舅妈风评并不算好,出身低微,性格倔强,不识尊卑,种种都不合将门口味,且因为舅舅去世不过半年就执意改嫁而彻底惹怒了奶奶,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来往,圆圆当时坚定地跟着母亲,颇受牵累。如今她说出这番话,像是知道了他撮合陶远和园中子弟乃至江文熙之意,话里话外似在阻拦。
陶静倒是觉得事情棘手了。他因为当年舅舅之事,对陶远颇多愧疚,如今想要好好弥补,竟被束手束脚。
陶妈妈挂掉电话,并未提一字,直到晚间,陶远带着肉肉放过烟花,回到家中,洗洗漱漱,一切安稳停当,才同儿子说起了话。
“圆圆,你和江文熙,如今还像小时候一样要好吗?”陶妈妈似乎不经意一问,陶远却惊讶她怎么莫名提到江文熙,还问到小时候。他和江文熙,分明是高中时相识。他平时只是提到瞧见熙哥了、和熙哥一个学校诸如此类的话,从没提过江姓,也没提过“江文熙”三字。
陶远虽有疑问,还是答了:“不如从前。”
陶妈妈问道:“你想过为什么吗?”
陶远点头:“想过,但我只是猜测,也许一是时间长了,我们都长大了,因此生疏了;二是,熙哥当年离开之后,兴许发生了什么,使得他看淡了之前的感情。我与他相处,瞧他……恨我。只是,妈妈,你怎么知道熙哥说的是江文熙?”
陶妈妈敲了敲少年的脑门:“我们家与江家是世交,江家孙辈一直是女孩,没有一子,江伯父与平素照顾他的营养师私生了一子,之后不过十年,江文熙父母双双去世。江瑜十分悲愤,誓要将江文熙培养成人中龙凤。高二那年和江文熙一起出国,倒是在国外坐了两年牢,听说是被人保释了。”
陶远听得目瞪口呆,这是哪一出。
陶妈妈叹气:“之前,江文熙父母带江文熙回了老家。那时我们家正巧离得近,你奶奶也经常提及,那两位性子温和,让我们得空了多多去看看,交个朋友也是好的。我同你爸爸经常去拜访,第一次带你去,你才满三岁,那会儿我记得清清楚楚,阿熙尚且穿着开裆裤,在豆角藤下抱着小水壶给小花浇水,不大爱说话,你见他不理你,便蹲在他旁边,瞧他浇水,你江伯母给了你一把糖,当日我和你爸爸临时有事,你江伯母还留你在她家老宅子里住了一晚,第二日我去接你,可是瞧你不喜欢阿熙,之后便没再带你去过。等你读了高中,跟阿熙熟悉了,我与你爸爸想带你去拜访他们,也没人招待了。”
可如今的江文熙,与幼时身份天壤之别,绝非圆圆能掌控。细细想来,他们的身份、地位,竟从没有一天是对等的。儿子若是因此落入虎狼之境,陶妈妈倒觉得,自己这辈子真的是白挨到今日。
陶远彻底傻了:“难道不是,我读高中和熙哥关系好了,你们才同江瑜阿姨来往的吗?为什么我的记忆出现了这么大的偏差?”
陶妈妈微微蹙了眉头:“也许是你那会儿还小,所以不记得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
陶妈妈心情其实并不太好,她想起了一些日夜悬在心头的事。当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江文熙和江瑜出国,紧接着,丈夫和圆圆就失踪了,等他们再次出现时,丈夫已经死亡,满身是血。警方调查,丈夫死于车祸,死亡日期竟然是三日之前。圆圆满身血污,拿着两串糖葫芦,抱着丈夫尸体,并无重伤,却像是失去了意识,歇斯底里地哭着,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问他什么也不开口。
紧接着,圆圆像是中了邪,哭醒了睡,睡醒了哭,滴水不沾,没有了生的意识,只剩下痛哭,直到丈夫火葬的时候,连哭喊都失去,完全昏厥。
可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接受了父亲去世、熙哥离开的事实,之前喧嚣至极的痛苦,也似乎一夜之间蒸发殆尽。
她本以为对这孩子算是好事,可之后,却渐渐发现出不妥来。这孩子似乎……失去了一些记忆。有些他记得,但记得不全,外人看来仿佛是自欺欺人的可笑,有些他真的遗失了,问起时只剩下茫然。
她暗地里带圆圆去颇有名望的私人诊所张医生处看过,张医生猜测许是心理问题,催眠治疗后直笑:“你不说我只当这是个特务呢。问他些相干的,他嘴巴紧闭像蚌壳,问他些不相干的,他倒是絮絮叨叨东拉西扯,回答得十分欢快。”
张医生说:“兴许是孩子遭受了打击,自我保护起来,瞧着并不影响生活、学习,倒也不必很在意。只是,他经历了什么呢?”
陶妈妈说:“我爱人不在了,孩子受了刺激。”
张医生倒也实诚,着急道:“这你还让孩子回忆什么呢,保不齐惹出大病来。我也曾看过这样的病人,受到刺激之后反复回忆,无法逃脱,渐渐地,精神失常了。他瞧起来聪明着呢,不记起来反而好,等成年了,伤痛平息,再做心理治疗,效果也许更好。”
陶妈妈咽回去一肚子的话。
她岂会不知,孩子不记起来反而更好。
只是,如若除了圆圆,只有天地冥灵才知道的真相,不去向圆圆问一问,她又如何甘心。
毕竟,丈夫那样痛苦死去的时候,身边的目击者,只有圆圆一人啊。
下一章祁炀终于要重新出场了,有点小激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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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熙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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