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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松树下梦小战士

考研成绩出来了,陶远成绩差了点意思,也确实如预料中的,落了榜。

寝室中安徽、汤泉、张宇、小五等人都考中各自报选的学校,开始准备复试,安徽铁了心要去B城,扎好架子去和谁轰轰烈烈掐一场;汤泉考本校,低空降落,有悬有险却也有生机;张宇一直想考军校,这次总算如愿,第一名高分进入复试;至于小五,家里预备送他出国读研,女友希望他在国内双宿双栖,他则在女友和父母之间摇摆,每次唱歌都是《漂洋过海来看你》,唱着唱着还能掉眼泪,其情可悯;而最平淡的齐谕和陶远则开始准备找工作了。

陶静再喊陶远去他住处吃饭,陶远总是用各种理由推了。他何等聪明,自然明白是那时陶远提前返校,其间不知与陶致出了什么龃龉。可是总又不好问,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是越咂摸越不对头,后来想到点什么,脸都绿了,开车飙到B城,把在寝室惫懒躺着的陶致拿皮带抽了一顿。他气急了,说:“你再招圆圆,信不信我翻脸不认人!”

陶致疼得龇牙咧嘴,额上冷汗密布,却赌气说:“你也就没认过我!你连同爷爷那个老顽固一心都是圆圆!圆圆长圆圆短!圆圆说什么都是对的好的香的!我做什么都是坏事错事臭小子!几时有人向着我了!早前我不过跟他开个玩笑,逗逗他,当我还真把他怎么着吗?!”

他说着浑话,长长的睫毛却盖着一点谁也察觉不到的讥诮。

陶静拿着带血的皮带,呼哧呼哧喘气,冷笑道:“你不用跟我在这儿使气!我一早就告诉过你,不准再欺负圆圆!但凡他想起点什么,你何止今天这顿打?皮揭了肉剥了都赎不了那场滔天的祸!”

陶致看着满身的皮带印子,垂下头,翘起一边的嘴角轻道:“想他死的人何曾是我?那天我只是想逗逗他而已,Ulrica说还有旁人想教训圆圆,她看着我的情面压下了。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拿了人家的钱,不好说,让我也不要声张,只说离咱家不远。”

陶静拿皮带指着陶致的尖下巴,牙根气得发痒:“你甭给我来这套。你打小多少心眼没人比我更清楚。信不信我把你带回家,让爷爷知道你在B城这四年究竟结交了多少好人家,借着陶家的名头干了多少好事!”

陶致气笑了:“我结交B城权贵?我为了谁啊?眼瞧着北边的几个家族四分五裂,一团乌烟瘴气,好好的一杯羹不分,偏爷爷年迈守成,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张不开嘴,你们嫌脏的我替你们干了,你们假惺惺不愿意吃的刺我吃了,到头来什么都成我的错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把圆圆许给江家还是宋家?你以为能换回陶家几十年荣耀?做梦!江瑜什么人物,心黑手毒成那样,圆圆到时候没了你都不知道他怎么没的!至于宋家,那天给Ulrica下命令的我猜就是宋家。我当时问她是宋熙还是宋四,Ulrica都被我逗笑了,她说兄妹利益本就一体,谁下的命令、做的东家有区别吗?!”

陶静沉默了许久,勒住陶致的衬衫领子,明亮如漆的眸子死死地瞪着他,略带着些悲怆,一字一句地开口:“是谁我不想管,反正不能再是你了。”

陶致扯开衬衫,望着天,低低笑着:“对,这世上,错的都是我,祸端都是我,你们都好好清白着。”

陶远和江文熙正儿八经地恋爱了,正儿八经地约会了,正儿八经地看了场电影。正儿八经的电影名字叫《单身男女》,满场最抢镜的就是那只“角蛙”。角蛙死的时候,陶远看得眼泪汪汪,江文熙倒很惋惜,多么膘肥体壮的一只实验蛙啊。

到最后,高圆圆饰演的乔子欣二选一的时候,是张申然还是方启宏,陶远在那儿可着嗓子号:“彦祖!彦祖!彦祖!”引得前座不停侧目。方启宏是陶远偶像吴彦祖先生饰演,是一位痴情的暖男。看着乔子欣纠结得死去活来,陶远抓着江文熙的一根细白的手指号叫:“江文熙男朋友,是你你选谁?”

江文熙自从成了小叔男朋友,名字就从“江文熙同学”变成了“江文熙男朋友”。江文熙男朋友很正经地淡淡说:“我选张申然。”

张申然是剧中的男一,也是一个看见美女会流鼻血爱搞一夜情的花心渣男。

陶远奓毛了:“为啥呀?”

江文熙淡淡地抽回那根白玉似的手指,双手合成尖塔,瞧着大屏幕,没有表情道:“因为揍起来不心疼。”

陶远揪了揪男朋友的烟灰色线衣,哀怨的小眼神瞅着他:“我以后如果很渣,经常劈腿,脚踩两只船,你会不会揍我?”

男朋友认真地想了会儿,淡淡地开口:“不会。”

“为什么?”心花怒放。

“因为你腿短,劈开了还在这条船上。”

陶远心想,如果是你呢。可是初初谈恋爱,连手都没牵上,眼神交流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又是个十足的怂货,所以瘪嘴没敢问。

电影散场时,巨大的屏幕上出现了祁炀赴H城演唱会门票预售的广告,屏幕又落在那张丰润明艳的脸庞上。

陶远心中一动,问道:“我们去看祁炀演唱会吧?”

江文熙如月光一样的脸庞上眼珠十分漆黑,他看着陶远,淡淡地说好。

陶远看他如此漠无表情,无心虚无尴尬无不适,他反倒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攥着手提包,不自在极了。

江文熙的手机忽然间响了,陶远一直站在他的身旁,看到那上面清楚的英文“Morphine”,陶远不懂是什么意思,他距离他如此之近,却能听到电流对面的声音,那句清澈的男音:“我回来了,小熙。”

陶远的瞳仁一瞬间收缩,心跳得剧烈。这是谁?江文熙似乎察觉到陶远能听到,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又仿佛带着之前重逢时那种强烈的恨意和厌恶。电话对面的男孩暧昧而亲昵,他像对着最亲密的爱人说着我回来了小熙,让陶远恍然有种错觉,仿佛电话对面的男人本该是他。

除了他,没有人称呼他小名。

小熙。

这么难喊的名字,陶远心中默默念着,念着念着魂却碎了。

而江文熙垂下额发,对着对面的男人轻柔而熟稔地说了句:“好好休息,祁。”

陶远倒退了两步,审视着眼前的少年,眼前的男友。他目光带着恨意看着自己,而把温柔呵护给了电话中称呼小熙的祁。祁应该是祁炀的昵称,而他与祁炀的关系正如他心中最糟糕的预感——相交甚厚。

陶远感觉内心枯索,有些费力地呼吸着,可是连空气中都掺杂着巨大的痛苦酸涩。江文熙挂断电话,再看陶远,却觉得他在短短一刹那,面目苍老了许多。

两人肩并肩走在街头熙攘的街道上,陶远在仓皇地不断喘着气。江文熙问他:“你怎么了?”

陶远微微笑着,他说:“没关系。”

可是这个呼吸声,怎么听怎么糟糕。

江文熙停了下来,说:“你先缓缓,不要再往前走了。情绪不好的时候,深呼吸五次,跟着手表。”

江文熙看着手表,教面前的男孩调整呼吸,陶远却仍觉得自己狼狈不堪,停也停不下来。

他最后调整着呼吸,十分痛苦地哭了起来。男孩蹲在地上,双手蜷着头,青筋暴露。没有一场哭泣如今日这般,不是为了发泄,而是压抑到了再也无法抑制的田地。

曾是他的熙哥,如今却是别人的小熙。

他不再让他唤他熙哥,原来是这样一个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原因。

陶远想起自己背井离乡,到了继父家乡之初,曾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熙哥长大了,长成了平凡人的模样,剪着板寸,笑容浅淡。他说自己回到了父母身边,一切都很好。陶远说我能摸摸你吗,熙哥说不能,我得了一摸就会死的病。陶远哈哈笑着去摸他,结果他真的脱离血肉,变成白骨。熙哥说对不起我早就死了啊,从离开你的时候就被人害死了,我只是想再见见你,所以骗了你。

陶远从噩梦中惊醒,心中悲戚月余。

觉得最坏的结局莫过于此,可是最坏的结局不是如此。

江文熙不知他的情绪为什么突然就糟糕成了如此,他蹲在他的面前,深深叹了口气。江文熙拿纸巾帮他擦眼泪,眼泪像条汹涌的小瀑布,滴在少年蜷缩着的掌心中,倒成了一汪小池水。

他说:“不要哭了。”

陶远说:“我饿得喘不过气了。”

他带他吃遍了电影院前夜市一条街。因姑姑教养严格,江文熙打小就不吃羊肉串凉粉团子酸奶之类的小吃,陶远比谁都清楚。可是他这会儿已然自暴自弃,每样都点到了面前,还吼着要了两串烤腰子、一串烤鸡爪和一杯扎啤。

男孩一口肉一口酒,喝了半杯黄汤,彻底豪气冲天,嚷嚷道:“老板,再来一大杯扎啤。”

江文熙微微挑眉,似秋水般的杏眼清澈见底,扎啤被殷勤的老板递来,陶远举起来递给他:“江文熙男朋友,喝!”

如果有一杯扎啤解决不了的呼吸不畅醋泡软骨病,那就两杯好了。

江文熙啼笑皆非,却静静陪着他喝了起来。

他把烤羊肉递到少年的唇边,少年也能吃下,递腰子,也能吃下,递鸡爪,照样吃下,可以看出他并不爱吃,可是教养没输。

小男孩可嗤笑不可耻笑,除非又想背着狗粮奋战二十余年,于是这场推杯换盏还算愉悦,末了,少年小脸依旧瓷白美丽,小同学脸颊已然红得霞光半边天。

好了,该到酒后吐真言的环节了。

陶远说:“大兄弟……”

江文熙:“嗯?”

陶远:“男朋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但我还是问了吧,毕竟憋久了会生病,其实你是喜欢祁炀的吧?”

江文熙不动声色:“祁炀待我如亲弟。”

陶远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说:“也就是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

江文熙并没有回答,却淡淡地笑了,眼中依旧是深深的厌恶,甚至带着悲伤,可是并没有聚焦。

陶远竟一瞬间悟了。他一直以为江文熙眼中时刻存在的厌恶是对准了自己,可事实上并不是,他只是打从心底厌恶他自己,才在眼底眉梢都带着这样不安的绝望。

陶远仿佛看到了自己跌跌撞撞爱他的岁月,每每心有温存,想起他时,便不自在得连手脚都无法安放,可是此时心里却涌出一种愤怒,那是他所倍加珍视的人不被别人认真看待,而似乎莫名狠狠地羞辱了他本身一样。他说:“不要这样喜欢一个人。”

把一生的孤独、悲伤和对自己的厌弃都奉献给了一个不喜欢你的人。

“为什么?”

陶远恨不得他立刻醒悟,竟指着自己的心去为他做个过来人才有的前车之鉴:“这里难受。”

江文熙并没有回答他,因为陶远指着自己的心时就醉倒了。

他背着他走过飘满羊肉串香味的街道,清净如雪的生活就这样被这三分世俗打乱,江文熙自打回国,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活生生的人,在庸俗的人群中,本身也是庸俗的存在。

他曾经那样地沉默过,如同死去。

远处飘来焦糖的香味,卖糖葫芦的小贩正咕嘟咕嘟地熬着一锅黏稠的糖稀。陶远似乎一下子被这气味惊扰,他迷糊着说:“爸爸,熙哥说他不喜欢我。”

梦里的男孩又吃了七八串糖葫芦,爸爸背着他,大衣把男孩晃荡的小腿裹得严严实实。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靠近的地方是最爱的父亲温热的脊背,他说:“爸爸,你给我唱首歌。”

陶敬山唱起了一首在军队中老班长自己改写的歌。

在晴朗的冬日,松鼠奔跳出枯枝,小战士走到北国的雪乡。雪乡没有大橘子,没有腊猪肉,只有雪中保尔.柯察金,精神在永存;我们学列宁,我们学主席,一种快乐永不变,革命的火焰!嘿!小战士永不败,雪乡保家乡,爹娘有日一定见,夸我勇敢又坚强,边疆的长城!

梦境之外,江文熙便听身后的男孩流着眼泪唱着“爹娘有日一定见,夸我勇敢又坚强,边疆的长城”。

梦中父亲温暖的大手帮男孩擦掉眼泪,梦外秀美如画的少年用手指粗鲁地蹭去小伙子眼底的泪。

他的脸上又涌现了那种难以自控的厌弃,那是对自己无法放下的执念的憎恨,他的男朋友陶远心思灵透,看到一半,还有一半,永远无法也不能让他瞧见。

他每日喊着熙哥,可是“熙哥”这二字,恐怕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他指着自己的心告诉他难受,其实他多想回答,多想告诉他。

知道啊。

他把他立正卸在男生宿舍门内,便要离去,宿管阿姨嫌弃地揪着站不稳的小伙子,那小伙子却在朦胧中看着江文熙转身的背影,立刻晃着铁门说:“熙哥,不要走,这一走,你会被坏人害死,我都梦见了呀。”

江文熙怔怔地站在那里,许久,才转身,看着他微笑,还是年少时的模样。

他说:“我不走了。”

我再也不走了。

陶远的泪,一瞬间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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