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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终半生而琴弦断

陶远曾经想过,毕业后自己仍会和江文熙顺利在一起,到时候兴许他家人反对,他家人也反对,折腾折腾,彼此都别扭了,也就分手了。他不是没想过将来,可是即使是这种“兴许”的可能性更大,他还是想过另一种可能——嫁给他,养只猫。

毕竟,人都是由念头铸成的,一个个念头延续成人生。

可是,Davis的快递来了。

快递很薄,只有一封信和一张报纸。

报纸是纯英文的新闻报道,来自五年之前的伦敦,产生轰动效应的头版头条。

陶远抱着字典翻译后,发现说的是一起恶性拐卖华人妇女儿童的案件被侦破。

首犯是一对夫妻,丈夫是英国人,妻子是华人。

从犯有白人也有黑人,另有夫妻的亲生侄子和养子。

养子刚满二十四岁,侄子未成年。

新闻描述中,现场极其混乱,几乎全城的华人都到场了,义愤填膺,举着旗帜呐喊口号,上面有英文也有中文。

照片上是血红的大字——“人贩子,去死!”“KILLALL!”

“GUNSGUNS!”“GOTOHELL!”

他们群涌而上,要打死这些被抓获的罪犯。

被解救的妇女儿童流着眼泪,对着话筒讲述些什么,用手指指着罪犯的方向。

陶远顺着那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个垂着头的少年,面容暴露在日光之下,而少年的身后,被他紧紧护着的是个戴着头罩的男人,一片暗影中,隐藏着什么。

报道中,有一个矛盾之处。英国对未成年人的保护措施非常完备,报道中戴着头罩的应该是未成年的少年,而非他身后已经成年的男人。报道对他们的出生年月记录得非常清楚,这一点不会错。而这代表什么?也许是少年把口罩头套让给了那个与他大有渊源的男人。

这个男人,陶远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就是曾经的祁炀。

这就是Davis要给他看的。

陶远瞧了一眼,他其实不该看这一眼的。

这一眼让这辈子完蛋。

这个少年,是江文熙。

五月十日,祁炀全球巡演的最后一站,H城。

这一天是江父江母的祭日。

他曾想过对祁炀避而不见,可如今,却又迫切地想瞧见他。

陶远以前提出过去看演唱会的请求,临近演唱会再一次提出。江文熙手中恰巧有票,在嘉宾席。上次因接到祁炀的电话,陶远情绪明显不大好,他便不欲再在他面前提到与祁炀相关之事,陶远坚持去看演唱会,让他有些诧异。

江文熙很少拒绝陶远的请求,因他并不常请求他做些什么。

这男孩最近有些怪怪的。

陶静这些日子出国交流,把家里钥匙给了陶远,他倒是用得很顺溜,早起五六点就蹿到公寓做早饭,中午十点又买好菜进了厨房,晚上五六点第三餐也做好摆上了饭桌。据江少回忆,那半个月,早餐就没重过样。豆浆现打,稀饭现煮,青菜现炒,热馒头现蒸,油条现炸,甚至吃过两顿包子、一顿生煎,全是男孩一手包办,午餐也总是一荤一素,米饭配着粗粮一起蒸,荤素天天出新意,味道居然还挺好,小同学真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江少整个寝室都震惊沸腾了。

江少也表示有点蒙。

小胖看着江文熙手上的白嫩包子,含泪说:“我就瞅着陶远这男孩好,只是没想到这么贤惠。可惜朕不是同性恋,但没想到你小子手忒快,朕好心塞。”

江少睨了小胖一眼,示威性地咬了口鲜肉包,小胖抚着心,觉得自己不单是失望,还痛失了一整个豪华厨房。

这些日常的待遇,三少也颇是觉得有点怪异。

小同学见他就笑得像朵喇叭花,既谄媚又殷勤。他刚套上的外套男孩非要脱下来洗,换下的白大褂洗了一遍又一遍,做完实验陪他吃饭,这家伙总给他按摩捶肩,江少隐约觉得自己不是养了个男朋友,而是上辈子的遗腹子没见着老父亲这辈子来尽孝了。

他说:“说,黄鼠狼,你到底怎么了?”

黄鼠狼乐滋滋的:“我想对你好一点,男朋友。”

江少诧异:“你最近对我不只是好了一点。”

黄鼠狼继续乐滋滋:“我还能对你再好点。”

三少捏黄鼠狼脸:“又是一时发神经,一会儿好一会儿歹的,好时星星你也摘,坏时打滚撒泼的都有你,怎么样都是你有理。”

黄鼠狼挠头:“我啥时候打滚撒泼了,现在是法治社会,你有证据吗?”

江少“扑哧”笑了:“前天我说想喝粥吃青菜,你说你要吃河粉要喝杨枝甘露,粥里放了葱,你不吃葱喝不了粥你就嚎,说我虐待你,非说河粉油腻甘露冰,配起来怎么吃,我这是存心饿你,一言不合就开始嚎。一整个餐厅都是人证,说我是人渣男朋友,嫌弃男朋友长得丑要分手,这是吃的最后一顿分手饭,你听完哭得更厉害,跟着路人瞎起哄。”

他那天嚎得很大声,一边嚎一边瞅他,好似他得了绝症一样。江文熙整个人都无奈了,后来默默养了个账号,给他的游戏送了个皮肤,男孩的小肉脸才有了点笑意。

黄鼠狼怪尴尬:“我说我想吃河粉和甘露,是因为要配着粥和青菜。没有粥的河粉吃起来格外凄凉,杨枝甘露明明是饭后甜点怎么能配着饭吃?后来嚎得厉害是因为他们说我丑。”

江少拍拍黄鼠狼的头,劝慰道:“他们都是瞎说的,你不丑。”

黄鼠狼眼睛亮晶晶。

江少补枪:“你只是不好看。”

陶远做了个鬼脸,他问:“我这样儿的,就特别特别乖的时候,你想娶吗?”

江少摇摇头,嫌弃道:“想娶模样儿帅、有肌肉的。”

陶远撇撇嘴:“我这么好,瞎了你的眼。”后来却又笑了,他说,“那你一定要实现目标啊,亲爱的江文熙同学。”

他揉揉他的眉毛,说:“你不想让我娶你?”

陶远心想,这句话说得可真让人怦然心动。

可是,他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伸出双手,说:“我得对你再好一点点,把想对你的好都给你。”

江文熙眯起眼,看着男孩,他却跳起来,像个索吻的孩子一样,轻轻地亲了他的眼睛。

少年条件反射,捂住眼,男孩笑了,他说:“你眼里刚刚进了星星。哎哎,别动,我帮你弄出来。”

祁炀的演唱会主题是——Memory?Morphine。

记忆,吗啡,用吗啡麻痹记忆,还是记忆中有吗啡。

双M演唱会的门票一张不剩,后三排都被黄牛炒到了五千往上。

陶远去之前做好了人很多的准备,等到了,才发现,人真的多。

舞台据说是采用国际新设备,专程从英国空运过来的,服装由顶级奢侈男装品牌定制,祁炀本人所食用的肉类蔬菜、饮用的水都由国外特供而来。

据小道消息传闻,他虽是华人,但从不吃中餐、饮中国茶。可自成名以来,这位大明星每年总会空出一段私人行程回到中国,因此倒让人吃不准,他究竟是喜欢还是厌恶故土了。

也因此,多出不少黑他的黑粉。

演唱会现场布置得美轮美奂,音乐灯光出现的时候,全场沸腾。陶远坐在第三排,稍觉灯光有些刺目,眯了眯眼。

硕大的背景LED屏幕上打出一段中英文交错的字幕。

“Hello,你好吗?”

“I miss you all,my friends,我想念你们。”

“I am Qi,as you know,I have another name——Morphine。我是祁,如众所知,我还有另一个名字——Morphine。”

“it comes from myself, because I hope I can be loved by the loved ones like Morphine。But I cannot do it。So it is as adstory as follows。名是我自取,因为我希望能被爱着的人所爱,拥有如吗啡一样让人上瘾的超凡魅力,但事实上我做不到,所以如演唱会所展示,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渐渐地,灯光全消。

伴随着字幕的是一段VCR,VCR上是穿着家居长裤头发微卷的祁炀。VCR中的他望着镜头,沉默地咬着手指,许久了,随着字幕的消失,明亮如猫咪一样的双眼中才缓缓涌出清澈而痛苦的眼泪。这些眼泪伴随着那张花一样干净明晰的脸有着奇异的美感。这种矛盾的美,只有祁炀有。他清楚自己好看在何处,肆无忌惮地让你去看。

黑暗中,众人尖叫欢呼,他们眼睛中绽放光芒,带着希望与热爱,陶远转身,发现这些人可真可爱,也觉得被他们爱着的人很幸运。

他们在等着一个男人。这男人方才委屈地说自己不能完全被爱着的人所爱。他拥有这样美好的权利,在普通人被世间大部分人忽视的时候,他却能理直气壮地说着还有人不爱我。

当他出现,灯光打亮在身着白色西服、披散着柔软黑发的男人身上时,他微微曲腿,面前立着一架璀璨流光的竖琴,陶远第一次知道了“颠倒众生”这个词儿究竟是什么意思。

台下的观众变得疯狂,他们喊着“Qi,I love you”,祁炀笑了笑,玉白的手指缓缓抚摸着光滑冰冷的琴颈,像是抚摸着爱人的肌肤。她拨动琴弦,口中清唱了一句“My daring,are you ready?”。

观众们说着“yes”,热泪盈眶。祁炀淡淡一笑,风光内敛,举世无双。

陶远觉得他十分眼熟,这种眼熟甚至触动了他心底深处的一些东西。

脖颈挺拔,气质出众,五官清淡,却飞扬跋扈,帅得没心没肺。这些东西,谁曾有过?

陶远用手拍了拍头,却怎样都想不起来。

透过流转的光斑,陶远转了身,瞧见了自己爱着的人。

他神情依旧如往常一般淡漠疏离,像一块冰冷的玉雕,可是此时却似乎浮现在月光下,有了些许温暖的人世香气。

陶远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可是,当他瞧着他,心都化了的时候,就知道,这种爱无法割舍,是一种纳入心底的责任和要他好的义务感。

要他好,要他过得好,要他再好再好一点。不必站在世界的顶端,但这世界却总有一天会因他而骄傲。

他又能做什么?

陶远小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世界的唯一主演,他高兴了太阳都变大,他不高兴了地球陪他哭三天。后来发现净扯淡,为此还在中二期忧伤过几天。再到后来想明白了,有句话不是说,人人都奉献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明天。当不成主角还有配角可以演,你给别人点爱,培养个主角不也挺好。

陶远听着那桀骜的男人唱着“Why you lie to me,I am the most beautiful man。Gazing ather in the mirror,she has more simpethanme。”。

“谎言中的我最妖最皎,只是为何镜前观他,傻笑更多。”

他的目光穿过众人,直直地望在江文熙身上。

江文熙淡淡地抬起头凝视舞台。他十指竖成塔尖,似在思索,也似在回望。

演唱会中场时,祁炀说:“我有一些话一直想说,从巡回的开始到今日的结束,每个夜晚都辗转难眠。今天终于鼓足勇气。事实上,这是一件叫你们失望的事情,我——已有所爱。”

众人惊呼,媒体、主办方包括他的团队在台下均表现出震惊。

祁炀虽性格桀骜,但长相冷艳,与女星有过诸多绯闻,但也从没有哪对成真,一直以“玉人”著称。传闻说他性取向正常,密友皆姿容出色,是当红的一流女星,逛街时拉手撩发,亲热大胆,虽十分养眼,却也令人咂舌。

Susan,Charlotte,Abby还是Aimee?

众人纷纷猜测,有些爱磕cp的姑娘则兴奋得脸颊发红。

“他是男孩,很抱歉。”祁炀耸耸肩,笑了。

意外的结果让大家喧闹了起来。

不过没关系,新一轮的猜测又开始了。Abel、Devin、Dick,还是最近新晋的万人迷小鲜肉Chasel?

祁炀摇头,用中文清晰开口:“都不是。我是伴他成长之人,他是我患难之中的手足,也是这辈子无法割舍给别的女人和男人的人。”

祁炀的声音带着怀念、无奈和悲伤,每个人都能听出。

台下不知谁吹了一声响彻天际的口哨,大家反而都安静下来。

陶远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

他晃了晃江文熙,说:“男朋友,我饿了。”

江文熙转头,轻轻地看着他。杏眼中像是含着一戳即化的墨,带着审视的意味。

陶远却突然闹不起来了,蔫蔫的,沉默低头,坐在原地。

祁炀柔美而略带沙哑的声线还在持续:“可是他无法释怀过去。我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回忆,为了我,他曾经放弃了所有的一切,包括前途、命运。我能有今日,全仰赖他和我之间互不曾停止的惜护。”

“我一直拷问自己,这是爱情吗?我也曾去爱别人。可是,不管我今日爱谁,明日又对谁心动,他始终在我心里,烧不掉撕不碎磨不灭。我想,这大概与爱相关,所以,我愿在今日,向他表白。”

“然而,他为了逃避我的爱情,选择了一个平凡而无耻的男孩做恋人。我深知这恋爱不会长久,他只是眷恋过去的回忆。那回忆让他觉得自己尚有阳光灿烂的日子,而非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朝不保夕,暗无天日。他愿在此扎根,陪着那个男孩。”

祁炀走下台,众人诧异,让开了一条道。

他静静地走到第三排的过道,江文熙的身边,弯下纤细的腰肢,过长的头发几乎垂在少年的脸颊。他轻轻而温柔地凝视着他,又轻轻拿着话筒开口:“可是,亲爱的,这不是爱情啊。”

少年身边的平凡而无耻的男孩继续垂着头,他挠了挠短发,挠啊挠挠啊挠,然后,沉默着,所有的眼泪喷涌而出。

江文熙对陶远提分手的那天,大妈们正在操场外的林荫间跳广场舞。

他温柔地看着他,却终于松了口气:“还想你什么时候会提出来,总怕那些我会做的东西没做完,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做给你吃。现在好了,刚刚好。”

他已经黔驴技穷,他提出了这个再正常不过的请求。

谁说没有天意,这也是天意。

他看着他,黑黑的眼珠子里却像蒙着一层纱。他说:“陶远,对不起。”

陶远后退了一步,连声客气地说着没关系。背不小心撞在大树上,是沉闷的疼,却让人说不出什么来。

早就在紧锣密鼓、周密计划、正面侧面武装着等待这一天,等到了,还是难过得想要再缩小一点点、再强大一点点。

他从未这样温柔耐心地看着他,带着克制和善良。

可是站在树下的陶远却觉得自己大概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到这么恶毒的人类了吧。

陶远莫名其妙地想起网上流行的那句“你有没有……”,可是问过之后,还没有等他回答,自己先答了出来:“没有爱过,哈哈哈哈。”

他抖着机灵,却垂着头,怕看到他眼神里的怜悯。

江文熙轻轻开口:“不要妄自菲薄。在我心里,你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男孩。”

陶远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他抱着大树,听着“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一边哭一边哀求:“快走吧,求求你了。其实我妈也不同意咱俩,现在正好。她说让我长大了找个当兵的丈夫,继承我爸的衣钵,你这么好的一个医生,我不知道怎么往家带,这回可算不为难了。求求你,赶紧走吧。”

带着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着,求求你啦。

他不愿意再看他最后一眼,哪怕这是这辈子能看到他的最后一眼。

总算狠下了心,遗憾也请好好遗憾着。总觉得在他心里,他跟别人大概也许有点不一样,可是这个一模一样俗套的分手模式还是伤了陶远。

江文熙离去前,淡淡地问他一个问题:“陶远,高二时,高老师曾说过,两次世界大战有一个小国两次战胜大国。那里制度昌明,领袖果敢,最终赢得了民族独立战争。我记得一切细节,却唯独忘了源头。你还记不记得,那是哪个国家?”

陶远想说我也忘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的“塞尔维亚”。

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好像成了想忘也忘不了的神话。

而这也许是这辈子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天上下雨啦。

大妈们不跳舞了。

天上下雨啦。

江文熙走了。

天上下雨啦。

熙哥也丢了,爸爸。

台灯下,Davis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陶远,我跟你认识很久,我们初次见面是在搬家的路途中。你靠在树下给牧欢穿迎春花,低头看她,手上沾着干泥,眉眼温柔。我坐在另一辆汽车中,想着这可真是个脏小子。我的身旁有许多家具,而我坐在家具中啃馒头。你看得到我,我看得见你。

遥遥远远的一眼。

可你不记得我,而我记得你。

我曾在广州读过一段时间的书,那里的人,长久未见,爱说一句“我挂住你”。

我也许多年未见你。想见你时,只能参加每年一次你从未出席的同学会。

可我是否“挂住”你,对你没有意义。

这令我齿冷。

你一定在揣测,我这次究竟想做什么。

那张报纸摆在你的面前,倘有一天发布,成为人贩子养子的江文熙会怎样前途尽毁呢。你知道,我这样稀松平常地讲,是因为我们这些家庭都如此行事。你比我还清楚,不是吗?

你或许想问问我,做这些,究竟想要什么。

亲爱的男孩,认真地回忆起我,想想我究竟是谁。非你所爱,却并不见得不如你所爱。我抗衡的不是你,也不是他们,而是我心中的爱意和执念。

所以,请你对着我起誓,这一辈子,除非我的□□死亡或者灵魂湮灭,否则,不嫁江文熙。

请你对着我起誓。

这一辈子,不嫁江文熙。

陶远心想:您可歇歇吧,说得跟真的一样。嫁得成吗我。

大学毕业的那天,陶远穿着喜爱的黄衬衣,离开校园。古建筑旁有一群医学院的姑娘,她们说:“学长,帮我们和师兄拍张合照。”

陶远拿着相机,相机里的青色衬衫少年在微笑。

他想他很快就会忘记他。

是不是这样啊,陶远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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