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天空飘起了零星碎雪。
戚云晞裹着件宽大的玄色披风从靖和堂走出来，修长的衣摆几乎拖至地面，心中还有些余悸未消，神色带着几分复杂。
丫鬟们赶紧凑过来，一向沉稳的雪晴见她眼眶红红，正准备开口。
近侍何顺拿着食盒，跟着出来了，一边将食盒递给雪晴，一边躬身道：“王爷吩咐，王妃袖口沾了药汁，仔细着了凉。雪晴姑娘先带王妃回长乐轩换身衣裳，余下的事情奴才自会处理。另外——”
他目光扫过几位丫鬟，郑重道：“王爷说，往后王妃要过来侍疾，不必拘着时辰，径直进来便是。”
“真的？”戚云晞声音尚有些微哑，难以置信地看向何顺，眼神突然又亮了。
“回王妃，是王爷亲口吩咐的。”何顺微微躬身，笑容温和：“只是王爷还特意叮嘱，辰时末刻要带王妃进宫给太后请安，需早些准备才是。王爷说，这是王妃嫁入王府后第一次进宫，该体面些。”
还带她进宫请安？
戚云晞心念飞转，王爷这是哪般操作？
此刻见何顺一笑，她这才发现何顺五官生得端正，右脸上浅浅的酒窝，尤为显得和气。
她抬手拢了拢肩头的披风，那宽大的披风衬得她身形愈发娇小纤细，一缕淡淡的药香萦绕而来，正是他身上的气息。
那双凤眼的寒意又涌入脑海，脸上却不露端倪，牵起嘴角浅笑道：“有劳何公公。”
随即转头对丫鬟们吩咐：“走吧，回长乐轩换衣裳。”
既然王爷不点破，她不介意继续做个有名无实的王妃，将来的事且先看着。无论他盘算什么，眼下最要紧的是停了那些冒失的试探，莫要真把他惹恼了，得不偿失。
何顺的话，让雪晴到嘴边的话头生生咽了回去，王爷没有怪罪，还破例让王妃侍疾。更惊人的是，王爷行动不便还要带王妃进宫请安。
她稳步跟在戚云晞身后，紫菱和灵玉立即紧随其后，灵玉满心的不甘在喉咙口打转，却只能死死抿着唇。
*
进宫的时辰到了，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锦王府门口。
慕容湛身边围了好些人。此刻，他坐在轮椅上，一身玄色云纹锦袍，外罩一件紫貂毛镶边的玄色披风，神姿高绝。
只见何顺和一个身形健壮的侍从恭谨地将他抬至车内软榻，看上去他们早已轻车熟路，动作也让锦王维持着体面。
另外两个侍从搭手将轮椅轻抬入车厢，再将轮椅靠在榻边。
安置妥当后。
戚云晞这才提裙上车。此时，她身着藕荷色鸳鸯戏水纹云锦襦裙，外披月白素缎斗篷，本是素雅的配色，却掩不住容色明艳，身姿款款。
她敛声屏气地走进车厢，挪到右侧座位坐下，一抬眼正对上那双意味不明的凤眼，带着几分慵懒。
男人只静静地看着她，却始终未开口。
戚云晞被他盯得如芒在背，她轻吸了一口气，手指攥紧垂落的裙裾，试图稳住自己慌乱的心跳，随便找了个话题，细声问道：“王爷休息得可好？”
他眼皮微抬，声音带着几分低哑，淡淡道：“尚可。”
话音刚落，车身猛地向一侧倾斜，戚云晞“啊”的一声低呼向前栽去，再睁开眼时，她一只手竟按在了他的膝头上，另一只手撑着软榻边缘。
鼻尖瞬间撞进一片清洌的药香里，比方才在靖和堂闻到的更浓，更迫近。
“殿下！”何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惶，隔着车帘都能听出发颤：“官道结了薄冰，方才车轮打滑蹭了路沿，并未撞着！殿下……可有受惊？”
戚云晞按在他膝头的手触电般收回，慌忙道：“王爷恕罪，是臣妾唐突了……”
她心中暗暗叫苦，这次是真的意外，她可没想要招惹他。
“无妨，慢些走。”那低哑的语气对着车帘道，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戚云晞垂眸绞着裙裾，小声嗫嚅着：“方才冲撞了王爷，臣妾……臣妾略通些按揉的法子，若是……王爷腿间不适，容臣妾为王爷按揉片刻，权当赔罪，可好？”
慕容湛的目光落在她不安的手上，停了一瞬，才悠悠开口：“不必了。去那边坐好，莫要再摔着。”
戚云晞连忙回到座位上，细声道：“是臣妾思虑不周。”
余光却瞥见他忽然微微侧过身，搭在软榻边缘的手轻轻动了动，似是想调整坐姿，那露出一截的手腕苍白瘦削，看起来的确比常人单薄。
“何顺。”他忽然扬声，威严的声音穿透车厢，与方才的慵懒判若两人。
车外的何顺立刻恭敬应道：“奴才在。”
“去取个暖炉来。”他顿了顿，目光扫了一眼戚云晞，补充道，“多拿一个。”
戚云晞一怔，抬眸望向他。
那双凤眼里的慵懒散了些，映着车窗外飘进的碎雪光，竟显得有几分清明。
她忽然想起方才按在他膝头的触感。隔着锦袍，似乎并未察觉到瘫痪者常有的肌肉僵硬，反倒结实。
至于温度……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似乎那膝头比她自己的还暖些。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按了下去。
她立即垂眸道：“谢王爷体恤。”
慕容湛没再接话，重新靠回软榻上，眼帘半阖，又恢复了那副疏离的模样。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稳，何顺掀起车帘，躬身递进两个暖炉，炉身裹着厚厚的绒布。
戚云晞伸手接住，将其中的一个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轻声道：“王爷，暖炉好了，您暖暖手。”
慕容湛漠然嗯了声。
只是那双看似半阖的凤眼里，似乎仍无形地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得分明。
她方才那句“按揉”难道踩中了他的禁区？
她不敢再轻易动弹。
*
红墙白雪琉璃瓦，雪中的皇宫显得更加庄严壮丽，气势雄伟。
马车在乾清门外的广场东侧缓缓停下。
慕容湛低声开口：“你先下去，我再让何顺和方泉上来。”
“是。”戚云晞轻手轻脚地走下车。
何顺身旁那个身形健硕的侍从，原来唤作方泉。
两人先将轮椅搬下来，这才凝神屏息地将王爷轻轻抬下来，安置稳妥。
慕容湛始终神色未动，由何顺推着轮椅缓缓前行。
戚云晞落后他半步，雪晴和玲珑跟在她身后。
寿康宫门口，负责通传的回事太监见到锦王，急忙掀帘进去禀报。
很快里头就传来太后的声音，有些老年人的沙哑，却中气十足：“湛儿来了？”
德宁皇后、娴贵妃以及其他四妃都在。
慕容湛微微欠身：“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给母后、各位母妃请安。”
戚云晞连忙恭顺地福身，声音很温软，看起来还有点怯生生的：“臣妾戚氏，给太后请安。给皇后娘娘、各位母妃请安。”
太后坐在暖榻上，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抬眼先看轮椅上的慕容湛，目光里满是疼惜，这才转向戚云晞。
这一看，倒是愣住了。
青涩涩的姑娘站在那儿，没敢抬头，一身藕荷色的襦裙像朵刚冒头的荷苞，素净得让人眼亮。
那双手，雪白，指节细细的，腕上竟连只镯子都没戴，倒衬得肤色像上好的暖玉。
“抬起头来。”太后道。
戚云晞这才缓缓抬眼。
一双桃花眼不算极大，眼尾却微微上挑，带着点天然的媚意，偏偏眼神干净，像含着水光。
太后捻着佛珠，徐徐道：“哀家听说，你是戚宰辅的女儿？”
“是。”戚云晞垂眸轻声答道：“臣妾是父亲的次女。常听父亲说，太后娘娘最是慈爱，待晚辈如亲孙。今日得见，臣妾心里就慌得厉害，担心笨嘴拙舌惹您不快。”
太后见多了宫里头那些娇纵的女子，这副温顺的模样，倒比那些金枝玉叶来得真切实在，捻佛珠的手缓了缓，笑着道：“你这孩子，倒是素净又懂事，哀家瞧着欢喜。”
戚云晞忙红着脸道：“臣妾蒲柳之姿，哪配得上娘娘夸赞。都是王爷吩咐的，说太后不喜铺张，让臣妾不必穿金戴银。再者……在娘娘面前，素净些才不致失了分寸。”
慕容湛坐在轮椅上，眼帘半阖，唇角轻勾，却好似一闪而过，无人察觉。
这女人，演起戏来，倒真是像模像样。
还把他搬出来当由头，显得句句真诚，毫无心机。
旁边的德宁皇后看在眼里，含笑道：“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瞧这模样，竟比戚宰辅呈进的画像还要俏上三分，只是这性子……倒比外头传闻的更安静些。”
其实她心中已暗生不悦，早前她本想让太子纳戚宰辅的嫡次女为侧妃，以巩固太子势力，未承想戚宰辅这老顽固偏不同意这门婚事，转头就跑到皇帝面前陈情。更没想到的是，皇帝竟将他的嫡次女改赐给了锦王。如此一来，锦王平白多了一重助力。
此言一出，戚云晞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皇后竟早知嫡姐性情骄纵？一旦被看出破绽，她费尽心机换来的这一切，岂不是白费？还得白白搭上性命？
她慌忙垂下眼睫，手指紧张地绞着襦裙下摆，声音微颤：“皇后娘娘谬赞了……臣妾哪敢与画像相比？家父呈画像时，定是请画师添了几分颜色。臣妾性子笨，在家时连描眉都学不会，哪配得上‘美’字？能得娘娘一句安静，已是臣妾的福气。”
“其实……臣妾也听府里长辈说过些外头的传闻，说臣妾性子野，不懂规矩……”她偷偷瞟了眼轮椅上的慕容湛，又迅速低下头，“幸而王爷不嫌弃，还教臣妾宫里的规矩，说皇后娘娘最是宽和，定会容臣妾慢慢学。今日得见娘娘，才知王爷所言非虚。娘娘这般宽厚仁慈，让臣妾不由得又敬又畏。”
她福身极低，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挑不出错处。
太后见她这般得体，对德宁皇后道：“好了，皇后莫把这孩子吓着了，传闻哪能当真？我看这孩子挺好的，是个实在的。”
转头对身边的李嬷嬷吩咐道：“这孩子第一次进宫，许是心里怯，去将我那副金累丝嵌珍珠抹额赐给她。”
此言一出，在场的女眷们，包括德宁皇后，个个面露惊异。
那金累丝嵌珍珠抹额何等稀罕，那可是内廷秘藏的贡品。单说那累丝工艺，便是十数名巧匠耗三月之功才得一件。更别提上面镶嵌的数十颗南海东珠，颗颗圆润莹白、毫无瑕疵，寻常人家若得一颗，便已是泼天富贵。
可众人心里也都跟明镜似的，太后此举，多半是疼惜九皇子半身不便，这赏赐里，藏着大半对新妇的补偿之意。
慕容湛神色变了变，连他都没料到，皇祖母竟会赏赐这女人如此珍贵的东西。
他声音压得比寻常更低些：“皇祖母厚爱，孙儿心领。只是云琬初入王府，性子素来谨微，怕是担不起这样的体面。”
戚云晞见众人的惊愕之色，又听慕容湛语气凝重，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份赏赐的分量，嘴唇哆嗦着：“太……太后娘娘……这、这太贵重了……臣妾……臣妾实在担不起这份恩宠……”
见夫妻二人这般推辞，太后脸上反倒严肃起来，沉声道：“哀家给出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赏给你了，你便收着！”
这番辞让，反倒让太后的心意更坚决了。
德宁皇后虽暗生不平，想当初太子妃入门，也未曾得太后如此重赏，可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
妃嫔们更是敛了声。
瞧着眼前这位新王妃，论容貌是顶尖的，性子似乎也没什么攻击性，最要紧是能讨得太后欢喜，往后倒可以多走动走动。
暖阁里的炭火越烧越旺，映得她脸颊泛红，活脱脱像一朵被春风拂过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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