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安抬头看向她，后者冲她温柔一笑。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哽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说出一个字，泪水便要决堤。
而瑶娘只是耐心地看着她。
“你……怕吗？”李时安艰难地吐出这几个重若千斤的字，生怕触碰到瑶娘的脆弱之处。
瑶娘远比她想象中要坚强，她轻轻握住李时安的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怕……我当然怕啊。”她坦然地承认，“我怕死，怕离开他，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孤零零的……”她眼中蒙上水雾，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但是啊，比起这些‘怕’，我更怕另一件事——我害怕因为担心明天会死，就连今天清晨的花都一并辜负。人生本就充满了生离死别，寻常夫妇也不可能做到同生共死。可是正因如此，才更要珍惜，而不是害怕去爱！”
李时安呆呆地望着瑶娘，她的言语振聋发聩。瑶娘自己却先失了笑，“很洒脱是不？”
“嗯。”
瑶娘摇摇头，继续道：“我啊……得的是娘胎里带来的心疾，早就被名医判了‘药石罔效’。活一天，都是向老天爷偷来的。所以当我意识到我对他动了情第一反应是远离他。”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弯弯唇角，“可能他这人天生是块轰不走的狗皮膏药，我赶他骂他，甚至用最狠的话伤害他……可是他始终笑着望着我，不要脸地说他知道我在乎他。”
“你说，这样一个人，我怎么舍得离开他？就这样挺了一年又一年。”瑶娘眼波流转，定格在李时安脸上，“去年年底，他说想成亲，我便同意了。”
李时安听得动容，眼泪无声地滑落。瑶娘替她抹了，“他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明年冬天，带我去城外寒山寺的后山，看那满山谷盛开的腊梅……”瑶娘的声音轻柔，带着无限憧憬，“我想，我得活到明年。”
李时安怔怔听着，泪水怎么也止不住。瑶娘无奈道：“今天也不知怎的，同你说这些，看这大花脸。”
暖阁内一片寂静，屋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了。李时安起身小心翼翼抱住了瑶娘，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她哽咽道：“瑶娘，你是一个既善良又勇敢的女子，肯定会非常幸福的，明年冬天的腊梅定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瑶娘的话，像一把钥匙，她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她是在乎陈少恒的，她从未害怕陈少恒带来的失去，她怕的是他将自己隔绝在他的痛苦以外。
以后如何，以后再说。现在，她得去见陈少恒。
李时安迈出沈园时，天色已然泛青。门口停着一架马车，陈少恒架着手，跟个雕像一般站在马车旁边。李时安刚经历了情绪的起起伏伏，这会儿见了始作俑者，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和语塞。她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似乎没那么烫了，她才毫无波浪地，径直从陈少恒身边上了马车。
俩人一言不发，直到马车停在客栈门口，李时安几乎是立刻起身。她利落地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客栈大门，将陈少恒远远抛下。
陈少恒安排完马车，那个决绝的背影早已消失了。他脚步停在大堂中央，抿唇伫立了一会儿。
报应果然是来了，李时安或许是真的不想理他了。他想，自己应该轻松，甚至是欣喜的，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可是为什么会觉得难受呢？
战事大捷不假，但是，背后的损耗却不容忽计……
陈少恒从未觉得自己气运过人，只是父亲光芒太盛，盛到他忘了害怕。
战场难免见血，陈少恒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没有任何抵触，全然不像新兵蛋子。其实是因为陈忠靖的背影在前，'虎父无犬子'这柄定海神针悬在他心口，让他不得不信。所以他的目光始终朝前，无所畏惧。哪怕乌峡之战，他受了重伤，近乎半个月不得动弹，也未曾有过顾忌。
可是这次，他怕了。
北定城将近折损了大半，父亲深陷前线，一个个兄弟倒在他的面前失去呼吸。那一刻，天昏地暗，陈少恒仿佛看见了他们与世间羁绊的顷刻断裂。
陈虎，是被北漠人的大刀贯穿了胸膛，他什么都没说，瞠目欲裂，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从那之后的事情，他全然忘了。北漠人是怎么被打退的，父亲又是怎么回来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只知道那天的风里血腥味很足，陈少恒将手中的刀擦了又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后来，父亲让他回来，他便回京了。
夜晚的幻梦中，死去的兄弟们一次也没来过。他总是能梦见李时安，在一片黑暗中，她静静地坐在圆凳上，看不清脸，点绛的朱唇喃喃低语，也听不清言语。
陈少恒知道是梦，便一直看着她，直到在一次又一次，同样的梦境中，他听清了那令她胆战心惊的呢喃。
'她'说：“陈少恒，离我……远点。”
陈少恒想醒来，可是那声音如鬼魅般缠上来，想要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他根本睁不开眼，听着'她'朱唇一张一合：“该死的……应该是你。"
想起梦里李时安泣血般的低吼，陈少恒仍然心有余悸。他侧目瞥了一眼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属于李时安的天字号房，抬手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屋内一片漆黑，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荡过氍毹，悄悄爬上了桌腿。
在那里，有一只穿着暗金花纹绣鞋的脚。
陈少恒心脏骤然一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但仅仅是一瞬，那只脚的主人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拂去了陈少恒的紧张。
"回来了？"
是李时安。
陈少恒神情一松，紧跟着另外一种怪异的情绪攀登上来，令他僵硬地杵在那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时安莫名其妙，叫他名字，"陈少恒。"
陈少恒表情当即变了。他逆光而战，李时安隐在黑暗中，眼睛早已适应微弱的光线，此时将他的神情净收眼底，到嘴边的质问生生改口，"点灯，太黑了。"
那沉重压抑的梦境与模糊现实的交叠边界，终于在她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里彻底破碎，陈少恒背后冰凉一片。
他喘息一口，踏进屋内，动作有些滞涩地点亮了各处的灯盏。
跳跃的暖黄色火光亮起，一点点驱散了屋内的黑暗，也照亮了桌边端坐的女子。
陈少恒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心乱如麻，脚步沉重地挪到桌旁，在对面的位置坐下。
"殿下，找我何事？"陈少恒问道。
岂料李时安像是变戏法般，从桌下拎出两个粗陶酒坛，“咚”、“咚”两声，重重地顿在了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比起陈少恒此时的胆战心惊，李时安堪称心如止水。她在等陈少恒的时候，把所有的情况都思虑了一遍，发现她根本没设想过没有陈少恒的未来。
李时安暗骂自己没出息，手上掀开一坛酒就往自己嘴里灌，她劈头盖脸："贺兰野说的对，陈少恒你就是个怂蛋！"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陈少恒没有反驳，脸色瞬间血色褪尽，变得苍白脆弱。
李时安看着他这副模样，作势举起手中的酒坛，眼神凶狠得像要杀人，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再敢说我不爱听的话，我就一坛子砸你头上。"
那酒坛沉甸甸的，在她手中轻晃。酒液在坛口晃荡，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陈少恒抬起的脸。
他终于抬眼看她。
是同梦境中一致的张牙舞爪，可是听在他耳里，却是格外心安。他低声道："好！"
就像平静的深潭中忽然投入的一颗小石子，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却让某种更加尖锐、无法回避的东西浮出了水面。
李时安缓缓放下了酒坛，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盯着陈少恒，仿佛要将他的那点不可示人的心思看穿。她的声音不高，每个字都能叫陈少恒听清。
"陈少恒，你是在意我的吧！"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那封求娶信也是你的真实想法吧！"
李时安的一字一句，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生生扼住陈少恒的喉咙。他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收紧，眼眸低垂企图避开她的目光。可惜李时安没给他这个机会，她伸出手，带着强硬的，不容反抗的力度将陈少恒的下巴抬起，"看着我，你躲了我一路，推开我一路，不就是怕吗？怕你一身杀孽连累我？怕你哪天死在战场上，留我一人在这世上。"
她的话语如箭矢，每一支都精准地射中陈少恒的靶心。那些刻意深埋的恐惧、那些自以为是的保护，在她面前被**裸地揭开，暴露在烛光之下。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别说了。"陈少恒看着她通红的双眼，腥风呼啸的北定城在他心中盘旋，幻梦中那像淬了毒的冰锥般的眼神，狠狠扎进了陈少恒的灵魂深处。
他无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双手，反复地看着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温热的血迹，脸色煞白，"是我……没能护住他们。时安，是他们用命换了……换了我的。"他目光重新聚焦在李时安身上，"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敢……怎么配……靠近你？"
房间里的烛火依然微微摇曳，李时安静静听着，她没办法替死去的将士们开解陈少恒。她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耗尽力气，颓然垂下头。
李时安绕过桌子，立在陈少恒面前，她的身影笼罩着他。
陈少恒抬眼看她，眼里的红血丝密布。
李时安伸出手，一把抓住陈少恒那只指节青白、微微颤抖的手。她用力地拉着他的手，狠狠摁在了他的心口上。
隔着薄薄的衣料，陈少恒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下下急促而有力的撞击！
"那你就更应该明白。"李时安蹲了下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字字清晰，"你不只是为自己而活……至少现在，你不能考虑死的立场。"
"不然，你把他们放在哪儿？又把我……放在哪儿？"
陈少恒猛地抬起头，瞳孔因为巨大的震撼而骤然收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里强忍的泪水，掌心下那剧烈的心跳，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将他所有自以为是的保护、所有筑起的高墙，瞬间击得粉碎！
“未来的事，交给未来。”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若千钧，“但此时此刻，陈少恒，我不允许你再推开我。”
这一刻，陈少恒觉得所有的恐惧、退缩、自我放逐，在李时安灼热的目光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简直不堪一击。
他死死攥住她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他道："好，我都听你的。"
就在这时，李时安动了，她的动作带着一丝生涩，身体微微前倾，离他越来越近，近到陈少恒能够清晰地闻到她发间的清香，混合着身上淡淡的酒气。
陈少恒大脑一片空白，温软的唇瓣就在这时贴在了他的唇上。
她的吻很轻，几乎一触即分。但是野火燎原，哪有轻易熄灭的道理。
陈少恒猛地扣住她的后颈，将她拉了回来，用嘴堵住了她尚未冒出口的疑问。
这不再是个温柔的吻。陈少恒的唇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重重辗过她的柔软，带着近乎蛮横的力道，攻城略地，不留丝毫余地。牙齿甚至磕碰到了她的唇瓣，溢出一声暧昧的惊呼。
但是，没让陈少恒退后半分，他又加重了这个吻。
唇瓣微分，李时安只觉天旋地转，她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陈少恒怀中，两只手抵着他的胸膛微微发着颤。
陈少恒的呼吸近在咫尺，"时安，我答应你，绝对不会再推开你。"
我会好好活着。
终于啊……发出老母亲的谓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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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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