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夜里,谭文卿收到了一封来自线人的密信。
寒冬的腊月天,他伏案跪坐在南书房的窗边,腰杆挺得笔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手下微弱的火烛照亮的一纸信札。
天地一息间,雪花纷扬。
盖满银砂的腊梅顺着支起的雕窗爬进了屋,扑棱间抖落一层雪,散开在鸦青色的窗台上,扰乱了盏中灯,惊醒了梦中人。
京城的雪下得愈发大了。
那之后没多久,一则传言悄然散开在京朝权贵的酒桌帘幕后——
“大人可还记得当年陈家意外走水的事?”
“怎么说?”
“这近日有内幕消息传,陈家当年那场大火‘意外’……大人懂的。”
“什么意思?莫不是——”
“嘘,大人听我说来。”
“你且好好讲。”
“这可知怎得,那消息一传出,结果便有人顺藤摸出——那日和家里守寡老母怄气的陈家小儿恰巧跑出了门,整个陈家上下几十口人呐,就他机缘躲过一劫。”
“什么!?那他现在人在哪儿?”
“传闻已入京中。”
“莫不是谣传,在这等时候入京?”
“诶,那恰是‘这等时候’才入京嘛,一切都不会空穴来风的。”
“……”
谭府
谭文卿看着客席上脸色阴沉的罗长峰,眼底倏忽闪过促狭的笑意:“罗叔叔,莫扰心气啊,何事如此烦闷?”
罗长峰闻言,阴恻恻的目光转向谭文卿:“谭文卿,你做什么?”
“什么……”谭文卿听到罗长峰说这话愣了愣,“叔叔说的什么话,我做了什么?”
“陈业舟。”罗长峰只说了三个字。
谭文卿不笑了,他眯眯眼:“怎么,怀疑我?”
罗长峰:“……”
罗长峰不说话了,他浑浊的眼睛如枯井望不见底。
“……罗大人,”谭文卿像是被气笑了,他的身子往前倾了倾,“趟了这么多年浑水,处处耳目的道理不会还不懂吧,我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
谭文卿握扇的手往边上一摊,他皱起眉头,压低了声音近乎逼问地唤罗长峰道:“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不知道我也没退路了吗?”
罗长峰:“……”
罗长峰被怼得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强压心中怒火,想起自己今日早间便急匆匆赶来谭府上,为的就是这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陈家遗孤之事。
事情早晚要给它露出水面的,哪怕没这类事故,罗长峰也会端上来。
那是他的筹码。
可有些事情,时机不对就变味了。
罗长峰还没有准备好,现在怎么会是最好的时机?他还有张牌没赶到呢。
“庄冉。”
罗长峰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他磨了磨牙。
这个所谓陈业舟的儿子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妙了自然少不了好处,那倘若用得不对呢?
若是现下被人知晓了那突然出现的陈家遗孤在他罗长峰手里,会发生什么?
计划赶不上变化,庄冉如今成了自己手中一个烫手山芋。
该怎么办?
思酌间,罗长峰没注意到谭文卿缓缓靠近他的身影,回过神来时他悚然一惊,却只见那鬼魅般的白衣身影在他咫尺之前,叫人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然而谭文卿却只是在罗长峰身侧瞥眼停顿了片刻,便转而走向窗边。
“罗叔叔,你不觉得现在还有个更好的选择吗?”谭文卿的声音蛊人心神一般。
“什么?”罗长峰下意识接上了谭文卿的话。
“……”反应过来时,坐在椅子上的罗长峰不自觉冒出了点冷汗,他收回望向窗边人背影的目光,往一旁瞥去,“……什么选择?”
然而站在窗边的人不答反问,只见谭文卿幽幽地开口,他歪头朝罗长峰看来,说出口的话让罗长峰又是一愣:
“那个得亏你在皇上身边吹耳旁风得犒赏去南下享清福的那位……回京了,罗叔叔,你的眼线没告诉你吗?”
罗长峰:“!”
没有。
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
而谭文卿像是能看出罗长峰心里想的什么一样,他轻轻一笑,安慰道:
“现在知道也不迟,罗叔叔,所以你清楚这第二个选择了吗?”
“为什么我会没收到情报?”罗长峰瞪眼朝谭文卿看去。
谭文卿两手一摊笑了:“瞪我做什么,难不成是我干的?况且我还以为,罗叔叔会觉得眼下的事情更重要?”
“……”罗长峰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收回心神。
谭文卿说得不错,暂且先不管为什么自己没有收到眼线有关虞珵回京的情报,事实是那位当初被自己暗中作劲赶往南下的人已经回来,任凭风险,不惜抗旨也要秘密回京。
他又准备干什么?
确实,还是先看看眼下吧。
“哦对了——”
而正当罗长峰思酌之际,站在窗边的谭文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忘了说了,罗叔叔想必还不知道吧。”
罗长峰瞥眼朝谭文卿望去:“又有什么?”
他刻意加重了“又”字的发音,而谭文卿全无察觉一般:“我之前在江南时和虞珵也有过接触,如果我看得不错的话——庄冉,和他交情也是不错的。”
“我看我也是沾了他的福分啊,”而不等罗长峰反应,谭文卿便又接着道,他的语气看似随意,“罗叔叔,我猜你安排的人,也是从今年夏开始不对劲的吧,我想他大概误会了……”
罗长峰:“!”
他悚然一惊,不知道谭文卿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面前。
“虞将军想是把这两年你和我爹安排在我身边的人,误以为是来找他的了,他把监视我和他的人都一并处理了,我也没办法啊,”谭文卿弯下腰来,平视着坐在椅子上的罗长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靠得离罗长峰极近,“不过你误会了叔叔,我在江南……可真是一、切、安、分啊。”
罗长峰脖子往后一仰,后背不知什么时候又出了层冷汗:“……说、说回刚刚。”
谭文卿见状轻声笑了笑,直起腰来,走远开去:“行,说回刚刚——”
说会刚刚,罗长峰还没有被突发的事变冲昏头脑——京中谣言四起,凡一点风吹草动,即便没有任何证据,罗长峰也必会成为有心人猜忌之一,他不想在这时候过于暴露。
不能留下隐患。
那么既然现在庄冉成了个烫手山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把他弃了。
只是真的就要这样放手吗?
放掉庄冉……不,陈家遗孤这一步棋。
谭文卿这个人太狡猾,罗长峰不清楚那庄冉到底是不是真的当年大火里逃出来的陈业舟的儿子,但罗长峰其实根本也不在意,对于他来说,那不过一枚随时可以捏造出的棋子,就算谭文卿今天不拱手奉上,他也可以变出一个从江南来的……
不、不对!
不对。
罗长峰悚然一惊,他转头看向谭文卿:“你——”
他是一直以来被谭文卿给圈进去了吗?罗长峰想道。
凭什么事情会那么巧?
凭什么他捉来挟持谭文卿的人质会恰好和虞珵……
谭文卿是故意的?
难道包括罗长峰的行动在内,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内,谭文卿的根本目的从来都是——
停顿间,罗长峰见谭文卿朝他笑了笑:
“罗叔叔,放手庄冉绝不是什么权衡之计,而是更好的选择。”
罗长峰才慌乱揭开此前自己不得不忽视的一个问题——
这个所谓陈家遗孤的人形虎符拿在他们手里,真的有用吗?
至少相比之下,想来那个曾经与士兵一起出生入死过战场的虞将军会更有信服力吧。
那个踩在老将尸骨上被托举起来的年轻人。
他回京了,自然有了更好的选择。
最关键就是,虞珵和那个现被他们关押在私牢里的少年有过接触。
稍一调查便能知晓。
不留任何余地,罗长峰就是要把那本随时可能扣在他头上的罪名全都加诸给虞珵,让这块人形虎符,彻底偏向双刃剑的负面——
“把庄冉送出去,虞谨行这一遭私自回京,藏不了多久。”
………
谣言传到康文侯府的那一天,虞珵没有多大反应。
日暮时分,他像往常一样从父亲的书房内走出,估摸着老爷子的马车快到家了,虞珵便准备到正厅去和父亲一道吃个饭,再交流下情况。
明明这几日都是这样来的。
可这一天,虞珵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走到回廊里的美人靠上,他坐下来,难得地发起了呆。
连续几日的阴雪天扰得人心烦,这天却恰好放晴,暖色的余晖给京都城镀了层光,照在屋檐顶的残雪上,照在廊下人的身侧旁。
虞珵一手撑在膝盖上,微微低下了头。
仔细想来,他从回京到现在,好像一直都处于一个紧绷的状态,把自己里外塑造得铁人似的。
是什么把他暗藏在深处的五脏六腑从坚硬的外壳里拽出来了?
虞珵不愿多想。
至少现在不能。
回过神时,虞珵不知父亲已经在他身边站了多久,他愣愣地抬头看着背手站在他身旁的虞衡。
虞衡一身朝服未褪,也在低头看着他:“想问什么?”
父亲直直剖开了他不愿提的话。
可是能问什么?
他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虞珵故意泄露自己在京行踪后,没隔几天便传出了陈家遗孤的事,不用想都知道,这其中一定有谭文卿的手笔。
虞珵现在还不能确定谭文卿到底真和罗长峰想的是一样,还是至少私心于庄冉,他不想把他卷进去。
其实虞珵应该高兴的,因为不管其中哪一种,他的目的都马上要达到了。
所以现在自己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干什么?他在怕什么?
虞珵这样问自己。
那年肝髓流野的大漠晦暗不见天日,莽撞的少年未及独当一面,临危接过了将军的甲胄,他来不及哭,来不及闹,来不及抱怨,来不及停留。
在漠北的帅帐中接到襄州师母家变故的消息时,他是什么心情?
只依稀记得自己简单叠起了不远万里而来的信件,压在书堆一角,便拎起长矛走出了门。
时过境迁,不愿提及的往事猝不及防糊了虞珵满面,铁筑的表皮破了口,当年来不及委屈的少年从里爬出,一发不可收拾——
虞珵想,他当年难道就没有想去过襄州的陈府,找找那大火后故人故居的遗迹吗?
他当年难道就没有想找过,说不定哪个姑娘孩子就侥幸从大火里活了下来吗?
甚至……
他当年难道就没有怀疑过,这场大火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可当他能够有余力走进那片被大火烧焦过的土地时,余烬早就被几轮春秋卷走,什么都不剩了。
如今谣言平空四起,道理他都懂,却总忍不住伤神。
所以也没什么好问的。
虞珵末了再次把头低下,摇摇头示以身旁的父亲。
虞老爷子见状也不强求,转身便准备走开,只是最后逆着余晖所剩不多的光,这个惯不擅长柔情的老父亲对自己这少小便离家远行的孽子道:
“赶紧来用饭吧,现在不会再力不从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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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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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道语幽疲惊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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