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州城郊一处村镇
正值盛夏,午后的日头总是唬人,躲在屋内的老人小孩儿无精打采,青壮年沥着汗水在地里忙农,长街上除了耷拉脑袋缩在墙角的老狗,便是从老到小一溜儿串无家可归的叫花子。
突现在长街上的一袭锦衣因此格外惹人注目。
街边树荫下一个倚靠着树的光膀子大汉杵了杵身边的人:“诶,好几天没开张了吧。”
大汉身旁的一个细高挑顺着他的目光瞅了眼:“估计是和家里闹别扭的少爷吧,会不会有护卫暗中跟着?”
大汉不耐烦:“肥羊都到嘴边了,哪有让他溜了的道理,有护卫跟着也得上,再去喊几个人来!”
细高挑犹豫:“可是……”
大汉往他身上踹了一脚:“废什么话,快呀!”
细高挑不敢再反抗,跳起来就往远处跑,招呼起自己的弟兄们。
于是不多时,“肥羊”便被街边几个混混堵在了小巷。
为首的大汉看着那年纪不大的小孩儿,搓了搓手,笑起来:“小公子,一个人来这儿的?”
“……”小孩儿不理人。
大汉:“哎,你这小孩儿,手攥那么紧干什么,背上的包袱藏了什么好东西?”
“……”小孩儿还是不理人,不但不理,紧张厌恶的眼神已经快拍人脸上了。
大汉“啧”了一声,有点耐心告罄,眼瞧着这小孩儿都被逼到墙角了也没个人来,大概也确实是一个人了,朝身边人招呼了一眼,几条狗腿立刻抄起木头棍子向小孩儿走来。
小孩儿心里一凉:坏菜,出师不利,这怎么才从家里出来不到半个月就遇到这等歹人!
已经不记得阿爹请的武术先生家门朝哪边开的小少爷腿一抖,几个混混一把拽过他攥在手里的包袱,让人压着,小少爷被人从头摸到了尾,搜刮了身上一干金银配饰。
收获了少爷包袱的混混们嘴角咧到了耳后根,朝身后老大叫道:“老大,这可真是头肥羊啊,都够咱哥几个潇洒不知多久了。”
“走吧大哥!”
狗腿们说着把包袱递给老大,走出几步却见老大还在那墙角盯着小孩儿,疑惑道:“老大,他身上都没东西啦!”
“一个个的眼睛长屁缝儿里了,没看到那么一座活金山吗?”
混混们收到了老大的数落,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到了小孩儿身上,小孩儿从来没被那样的眼神注视过——腌臜的,贪得无厌的,让人觉得可悲的。
“啪!”
小少爷被人扇了一巴掌扇拽起头发,从地上拎起,身后的人笑起来:“哎,可别打坏了,这张脸能卖不少钱呢。”
小少爷瞳孔一缩,拎着他的人道:“知道,我有分寸。”
左侧传来声音:“可惜了,要是个丫头,肯定还能再翻一倍儿。”
右侧又有声音:“你懂个屁,那些个富老爷有时候还就喜欢这带把儿的。”
“哈哈哈,是嘛,那我们把他卖了岂不是能吃到下辈子?”
“……”
街边的老乞眼神麻木,搓衣妇人锁了屋窗。
“走开!!!”
泪花洇湿眼眶,眼前的事物模糊不清,小孩儿却不知从哪儿来了力量,突然大叫一声,挣脱开了拽着他的手,没长开的单薄身体朝人群狠狠一撞,冲出了包围。
混混一惊:“快给我抓住他!”
身后的喊叫此起彼伏,小孩儿只顾闭着眼跑,他疯了似的往前跑,然而没跑几步,却又被人挡住了。
撞在人身上时,小孩儿心脏狠狠一跳,他倏地抬起头,然而还没等看清,他便被那人小猫崽一样拎住后领甩到了身后。
想要回过头去的小孩儿又被随之而来的一双手绊住,那双手怀抱住他,小孩儿应激一挣,没挣脱掉,抬头看,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
老头儿一身粗布衣,乱糟糟地叠在身上,摩擦过小少爷的细皮嫩肉,把小少爷搓得生疼。
不过没等几秒,老头便把小孩儿松开了,小孩儿急忙回过头去,却是当场愣住——那几个缠着他的混混竟是已经被打趴在地哀呼满天了。
小孩儿这才看清,那个一袭青衫站在人群中央、腰间悬壶酒的哥哥。
“娃娃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祁莘。”
前朝泰和二十五年,这年祁莘十三岁,在洵州的村野被师父和师兄捡到。
膏梁锦秀的小少爷十三岁初入人间,穷巷狗彘给他兜头一棍。
他还没来得及衔恨人鬼,便让一个怀抱定了心神。
再后来,祁莘随师父师兄走遍了江河山川——
洵州城外老庙里,叩首跪礼成,他学就一身武艺。
浮山天外脚下树,见西鹤东来,云丛千万里,他比山要高。
也见迢迢路远民氓恸,卸了丝履罗袜,他说他的归途在丹宸殿,为百姓苍生。
打散了少爷皮骨,少年练就一身义气,他成了人间的孩子。
师父师兄是祁莘走山川、踏江河的家。
祁莘不会忘记,师父手把手教他如何运气提剑,比试时师兄又是如何打得他满地找牙。
师父是个啰嗦的小老头,走到哪里都能跟人扯上半天的话。
师兄话不多,却是爱酒,丢了剑也不会弄丢自己的酒壶。
祁莘记得曾有一次师兄又不知道把自己的剑丢哪儿去了,被师父敲了一路的脑壳,师兄“嘶”了一声,也不说话,倒是让祁莘笑得差点倒不过气。
师兄的嘴有时候挺不饶人的,最初他并不看好祁莘,说小少爷细皮嫩肉,身子跑不得累不得,把历练当作过家家,可当祁莘真的因为数日奔波发起高烧晕倒时,他是在师兄温暖的肩背上醒来的。
师兄不吃甜食,起初祁莘以为师兄是挂不下面儿,直到一次路过桃庄,祁莘把桃庄婆婆塞给他的糖水悄悄装到了师兄的酒壶里,他想给师兄一个惊喜,让师兄也尝尝平日里全让给他吃的甜味儿。
然而师兄拿起酒壶喝到糖水时,可能有点怀疑人生了,他深吸一口气,闭起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保持住风度没有当场吐出来,结果祁莘很不会看人脸色地凑到师兄跟前:
“师兄,我给你把酒换成了婆婆给的糖水,可好喝了,你快尝尝!”
师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转过头笑着看向祁莘:“嗯?你再说一遍。”
师父哈哈大笑:“诶呦我的宝,快跑啊。”
祁莘:“啥?”
祁莘没读懂师父的暗示,他只转头见师兄似乎非常感动,刚想说一句“这没什么”,却见师兄又深吸好几口气,然后倏地从路边抄起根看着还挺结实的树枝朝他抽过来。
祁莘大惊:“师父救命啊——”
是夜路过小庙休整时,师兄看着睡得离他远远的小师弟,暗自反省了一下,觉得那小鬼毕竟也是好心,于是起身坐到了他身旁:“方才离那么远作甚?”
祁莘背过身,不理人。
随意将外袍扔在了祁莘身上,师兄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后脑勺。
祁莘还是不理人。
师兄无奈:“那你要怎样才行?”
这回祁莘开口了:“你把那糖水再喝一口。”
酒壶里还装着糖水呢。
师兄听这话顿了几秒,他转过头去深吸口气,掰过祁莘的脑袋,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抿了两口酒壶:“这下成了?”
祁莘枕起师兄的腿:“你喝没喝进去啊?”
师兄眼角抽了抽:“……给我适可而止啊。”
不过祁莘和师兄大多数时候还是非常能和平共处的。
师徒三人浪迹天涯的日子走了三年,师父在第三年时离开。
在一个很平常的夜里,他们又一次借宿在了破庙的佛祖脚下,睡下时是三人,醒来便只剩师兄弟两人了。
师父在两颗脑袋中间摆了一封信,一改往日啰嗦,只潇洒地留下一行字:
我走了,江湖有缘再见。
没有预兆,不说原因,就这么潇潇洒洒地走了。
祁莘不理解,师兄也不理解。
路上于是只剩他们两人了。
祁莘曾经问师兄:“你的归途在哪里?”
师兄说,他没有归途,也没有为谁停下脚步的打算。
祁莘想:江湖大概便是师兄的归途了。
又两年,祁莘和师兄在街巷人家的屋顶上喝了最后一顿酒。
然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们和师父当年一样潇洒。
泰和末年,十八岁的祁莘回到了故地。
这年大褚南方水患,流民乱窜,老皇帝病危,边关塞事不停,朝野内外动乱不堪。
老皇帝子嗣单薄,外戚世家虎视眈眈,为维护正统,老皇帝临终委当朝丞相司伯良与御史大夫虞衡以重任辅佐太子——夺嫡之争尚未有,太子赵骁成功继位。
赵骁继位后,继续重用司伯良与虞衡二人。
那年的新帝年岁尚浅,与其在封地的几位皇兄相差甚大,更有甚几乎只见过几面,于是赵骁唯一交付身心者,便是那自幼与其相伴左右的兄长赵序,自愿留京辅佐帝王。
暄德元年春,同样外出游历的虞珵随陈业州将军的部队回京。
他自称北上偶遇陈将军,军队协助月余后便与其一道回了京。
元年夏,祁莘收到了师兄寄来的信札,信中言:
不日途经京城,是否一叙?
祁莘激动坏了,拉着虞珵在城门口守了好几日,终于在收到信札后的第五日等来了人影。
这下虞珵终于解脱了,他一点儿不生分,跟边九抱怨:“边师兄你再不来我可就要晒成肉干了,这大夏天的,自从收到你的信,就天天被那蠢货拉去城门边守着!”
“诶师兄你别听他瞎说啊,”街道上,祁莘一把推开虞珵,凑到边九身边,“师兄你就老实说吧,你肯定是离了我不习惯,这才往我家中寄信,特意来看看我。”
边九叹道:“一年不见,脸皮长得可是够快的,瞧瞧,这一身叮呤当啷的又回来了。”
“哎,可不是,”祁莘也叹了口气,“师兄你不懂了吧,这叫排面儿,都是我爹给我挑的,他怕我丢他的脸。”
虞珵凑到边九另一边:“边师兄你别听他瞎说,昨日回家路上他还拽着我去逛街口新开的玉石铺。”
祁莘感到大为震惊,为何有人能厚颜无耻到如此程度,他拽住虞珵恼道:“谁要逛的?你再说一遍谁要逛的?!”
虞珵:“哎哎哎你扯到我头发了,我逛我逛,我要逛的!”
不过要说特意吧,边九还真只是南下途经京都。
要说不特意吧,边九承认,他确实是绕了那么一点点路来看这臭小子的。
看到他过得还不错,便可以了。
边九清早到的京城,傍晚欲走时却被俩小子拖住了脚步。
“师兄哪有你这样的,这才来了几时,你就听我的,今晚住我家,明日我带你上酒庄喝酒去,我特意让人存那儿的。”
“就是呀边师兄,这京都也有很多可看的地儿,喝完酒我们上城东转转?”
边九抵不过二人热忱,便留了下来,不过他坚决不答应到祁府去叨扰,祁莘遂给师兄找了个客栈住下。
这日边九同二人道别,由于大街太过拥挤,便穿了小巷准备回客栈休息,却是途中遇到一点小插曲。
那时的边九尚不知道,这段“小插曲”将会是改变他一切人生轨迹的起始——记忆中的京都城总是太大,小巷太小,很多很多年后,边九回忆起时,依旧会思索,如果那时的他没有拐进那炎炎夏日里幽深晦暗又无人在意的角落,他会是什么样?
大概偶尔怀念,想起时给京中的小师弟寄一封来自天南海北的书信,又在天南海北的某一天里,偶然和师父相遇,于是应下当年那句“江湖有缘再见”,继续走他茫茫天地间的路。
他可能会少吃了很多很多苦,也可能会有更多更剜心的痛匆匆掠过他仓促的一生。
具体是什么样,他想不来。
然而无论他如何思索,无论他怎么追忆,无数次午夜梦回,他还是无数次地拐进了京城那条玉砌雕栏间过于窄小的路。
于是边九吃了很多很多的苦,也尝了很多很多的甜。
边九永远记得,那个初遇时昏倒在小巷深处、伤痕累累的姑娘,她伤得太重,以致于边九抱着她到医馆,医师对着他连连摇头。
边九于是叹了口气,本准备送到医馆便告辞的他褪下身上的青衫罩袍,拢在了那姑娘身上,带她回到了自己歇脚的客栈。
边九从自己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了针灸包和草药,救治了整整一夜,那陌生姑娘的情况才稳定下来。
翌日上门的祁莘和虞珵见到边九客栈房内的姑娘震惊坏了,惹得边九又无奈又好笑,他吩咐俩人上街上去给那姑娘买两身衣服后关上了门,又到床边去守着了。
姑娘是在第四日的午后醒来的,边九见她一醒来便满眼警惕,观察着周围,却受行动所限,只能看到床沿一角,及那撑着头坐在床边又守了整整一夜的人。
姑娘沙哑着嗓音,开口问:“你是谁?”
边九告诉她:“姑娘不必多虑,萍水相逢,搭手相救,我不过京师一过客,没有问你来路,你也不必问我姓名,待你能行动时,我们便尽了缘分。”
然而这份缘分却终究未能尽了,姑娘在清醒后卧床几日,大致了解了这男人及他身边两个少年的情况,她便告诉边九说自己叫“子芩”,是个花楼的小女,因得罪贵人才受此虐待,她不堪忍受,于是下了决心出逃。
子芩问边九什么时候离京,边九告诉她:“等你恢复的差不多了我便走。”
这话像是什么立竿见影的药草,子芩听了当即从床上爬起,在边九面前跳了挑:“那便走吧,你看我都活蹦乱跳的了。”
边九看了眼子芩,没多说话,当即便收拾起行囊准备去向虞珵和祁莘道个别,结果他还没走出门便又被跟上,子芩与他道:“我同你一道走。”
边九顿了顿,回头看子芩:“姑娘何必跟着我?”
子芩:“我就跟定你了。”
边九:“姑娘不必跟着我。”
子芩作势欲泣:“唉,浑身都被你看了个遍摸了个够,嫁不出去人了,不跟你跟谁呀?”
边九瞪大了眼:“……”
哪怕边师兄行走江湖多年,此刻也不由得感慨:世上还有此等厚颜无耻之人。
边九叉腰:“……姑娘,我不碰你,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
然而子芩豪不摇摆,打定了主意似的缠着边九,边九也软硬不吃,不肯退让,两人于是就这么耗上了,倒是让虞珵和祁莘看了一通好戏。
末了两人各退一步,子芩答应边九等离京远些便离开,但在那之前,边九不得赶她走,还得护着她周全。
边九答应了。
两人在翌日清晨离京,踏上了南下的旅途。
虞珵和祁莘出城送了两人好几里地,祁莘临别告诉师兄:“这次城东的槐树林没去成,等你下次来京,我捎壶好酒,大家一道去。”
边九没说话,笑着轻拍了拍祁莘和他身旁的虞珵。
“师兄。”祁莘又拽住边九。
“嗯?”
“江湖路远,要多保重。”
“好。”
边九带着身旁的姑娘一路南下,开始还总会问她:
“子芩姑娘,已经离京有些距离了。”
“哎,再走一段走一段。”
“……”
“子芩姑娘,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你说你这人,说好了不赶我的呢。”
“……”
“子芩姑娘——”
“你别烦我,我看好时机了自然会走的。”
“……”
然而不知为何,这个子芩口中的“时机”总也不来。
又不知从何时起,边九再没有催促过身旁的臭丫头了。
那是浪迹天涯的江湖客昔年有幸领略过的风光,也是京中小小笼雀从未走过的路。
他们从北往南,从山到水。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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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山水江湖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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