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轻裘缓带,比少年体型的江宜臻高了近一个头。他托着江宜臻,微微抬头仰视着他,眉目舒展:“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江宜臻压下上翘的嘴角,端道:“我只是路过,没人等你。”
“不是等我?”此人语气稍有惊讶,含笑说,“那面人只好我自己吃了。”
江宜臻急道:“不行!”
“只是路过吗?”
“……不是。”
江宜臻软软地贴着人的颈侧,讨要那个面人。
也就是这样稍微错位的一瞬,覃无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脸——和他一般无二。甚至神态也只有细微的一些不同,大体上是相似的。
这人就是他的前世……?
他身处江宜臻的记忆中,无法被注视、被听到。
覃无眼睛一眨不眨,静静地看着江宜臻和仙尊的过去。
江宜臻拿到面人后,欢天喜地跳下来,连发绳掉在地上都不知道,跑在仙尊的前面上山,三步一回头,确认身后的人还在跟着。
分明是熟悉的脸孔,但覃无没见过他仿佛。
覃无眼见他们越走越远,眼睛涩得发疼,抬脚跟上去。
下一刻,走在后面的仙尊轻轻侧过身来,看向他所在之处。他这时的模样和方才轻声细语完全不同,带着十分冰冷的杀气。
覃无无动于衷,几乎有些刻薄地挑剔着自己的前世。过于轻佻,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看起来十分虚伪。
仙尊微微蹙眉,觉得奇怪,但又说不上来,便回身,没再理会这份怪异感。
他拾起江宜臻弄掉的红色发绳清理完收好,离开这里。
覃无无声跟上。
这座仙山几乎遗世独立,灵气浓郁更甚他见过的所有福地。
山中小筑清雅精致,桃花树伫立于院中,其下是一方矮矮的石桌,落了些花瓣。
这里只有他二人居住。
江宜臻吃掉了面人,懒洋洋地躺在树下。
覃无想要抬手接住一片即将落在江宜臻脸上的桃花瓣,但它穿过了他的手,还是落在了江宜臻的鬓间。
江宜臻浑然不觉。
仙尊在石桌旁安静看书,神色认真又温和,时不时拿笔写下批注。
他一看就是整个午后,傍晚时分才抬头。
覃无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看到江宜臻睡饱了起来,就坐在石桌对面,仍然没骨头一样歪着,拿来仙尊看的本子,翻了两页,重重合上,抱怨道:“你写东西在我字的旁边很伤人心。”
仙尊疑道:“怎么伤人心?”
“我的丑,你的好看。”江宜臻指给他看,“你上次还说我画的竹子是柴堆。”
仙尊宽慰:“臻臻才开始写字画画,写不好很正常。而且那次我不知道你画的是竹子,不要记仇了。”
“不能立刻漂亮吗?”
“我的字最开始比你更不如,你比我更有天赋。”
江宜臻弯起眼睛,又自信起来。
覃无在他身边,看到这本小札上面工工整整书写的“臻臻”二字。这是江宜臻才开始学习写字用的本子。
这时,仙尊起身,江宜臻便抬起双臂,犯懒地要他抱自己回去。仙尊似乎已经习惯了,自然弯腰,把江宜臻抱起来,一同回到屋子中。
覃无想到江宜臻平常对自己流露出的这些习惯,忽然感到舌根发酸,沉默地跟过去。
仙尊在山中时的景象总是清晰的,他不在时景象便模糊,几乎瞬间便划过去。
江宜臻慢慢学会写字,也能画出一些成型的东西。
他的小札换了一本又一本,上面总是有许许多多仙尊写下的批注,他看过,但保管从不上心,这些都被仙尊好好收了起来。
与书画进步龟速相比,江宜臻学习剑术极快,一招一式都带着仙尊的影子。
仙尊倾囊相授,也从不吝啬对江宜臻的夸赞。
他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徒弟,自己拥有的几乎都给了江宜臻。
江宜臻没有自己的剑,他有时会用木剑,有时仙尊会随手把自己的“渡也”给他用。
直到仙尊某天送给他一把剑,江宜臻这才拥有了自己的剑。他爱惜之余,不知道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觉得什么都太俗气,最后这件事一直搁置,剑成了无名剑。
几十年眨眼过去,江宜臻和仙尊总是形影不离,不像主人和灵宠,也不像师徒,在很多时候,覃无甚至觉得他们更像家人。
这些是他没有参与过的江宜臻的过去,他没有仙尊的记忆,自然从不认为经历这些的是他自己。他希望能了解江宜臻,那些好的、坏的,都好……全部都和那个男人有关系,也没关系。
他从微妙的嫉恨中抽离,慢慢平和地看待这些江宜臻珍惜的和他前世的过去。
又是一个平常的午后。
“掉了一根头发。”江宜臻捏起一根长发回头给仙尊看。
仙尊有些愧疚,问道:“是我的错,疼吗?”
江宜臻微微摇头,“还要多久啊?”
仙尊在帮江宜臻编头发,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今天一直在折腾江宜臻的头发。无所不能的仙尊也遇到了难事,他的手有些不听使唤,失败很多次也没能成功。
江宜臻坐累了,就伏在仙尊的膝头玩他腰间的挂饰,不觉得十分枯燥。
覃无看到他手中拿的一缕头发散开,以至于不得不重新编起,不由哂笑。
江宜臻睡得毫不设防,此间景象也随之淡化,再次清晰起来时,他的头发已经被编成没那么精细的辫子,发尾搭在他肩头,用红绳绑在那里,系了个漂亮的扣。
江宜臻跑到镜子前看了看,十分新奇地踱步几次,扬声道:“你好厉害,编这么漂亮。”
覃无反驳道:“是你漂亮,不是他厉害。”
江宜臻自然是听不到的。
仙尊看过去,二人从镜中对视,他随之笑道:“是你漂亮,不是我厉害。”
江宜臻深以为然。
覃无微微抿起嘴角。
场景逐渐虚化,江宜臻往前走去,走向刺目的白光中。
覃无大步去追,却怎么也跟不上,最后他跑起来,直至跑出白光中。
他听到江宜臻的声音。
“你为什么疏远我了?”
江宜臻强忍着泪意大声问:“因为山里来了漂亮的狸奴?你不想养狐狸了吗?”
他企图用音量来掩盖被扔掉的恐惧。他现在自然有独自生存的能力,也已经不是从前那只险些被狗咬掉一只尾巴的弱狐狸了,但他几乎是被仙尊带大的,他已经没办法离开他了。
江宜臻没有族人,他是唯一一只活下来的九尾狐。
覃无下意识抬手,轻轻去擦他的眼尾。他原以为这次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落空,但他摸到了浅浅的水迹。他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微微怔住,再去擦拭,却没了这番体验。
他捻了捻指尖,上面的水珠很快消失。
江宜臻全身心都处于一种十分防备的姿态,他没有注意到这点不同。
仙尊沉默半晌,想去拉江宜臻,但被拒绝了。他只好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养你了?”
“所以疏远我是真的。”江宜臻立刻就要爆发。
“没有。”仙尊头疼,“我为什么要疏远你,狸奴是你说它漂亮想养在山中,你忘了吗?”
江宜臻自知理亏,嘴硬道:“总之是你的错。”
仙尊同意买乱七八糟的话本和零嘴赔罪,但在江宜臻要求还和以前一样同榻而眠时,他又沉默了。
江宜臻再也不能忍受,恶狠狠道:“我要离家出走!”
他气冲冲离开仙山,一步三回头,发现仙尊竟没有跟上来,登时迷茫地停在山脚。
覃无心疼得皱眉,再次怨起仙尊来。
被江宜臻抱回来的狸奴站在石阶上,轻轻地“喵”了声。它的毛发很长,有三种颜色,漂亮得不可思议,行动缓缓,是在孕期。
江宜臻小心翼翼地抱起狸奴坐在山脚的宽大石头上,将它搁在腿上。
它在人界受颠沛流离之苦,江宜臻第一次出门,便生了恻隐之心。
他梳理着狸奴的毛发,低落得仿佛被雨水打透了,再也没见露出几分笑意来。狸奴舔舐着他的手指,像是安慰。
但他最终没有离开这里,只是在巨石上睡着了。
覃无在他身旁坐下,轻轻抚摸过他湿润的睫毛,这次依旧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这时大概已经过了近百年,江宜臻看起来要大一些了,看起来像人类的十六七岁,他所忧愁的事情很简单,却足以让他负气短暂离开。
暮色渐浓时,仙尊从山间下来,挡住月光,俯身抱起蜷缩在石头上的江宜臻。狸奴已经离开很久,这里只有他一人。
江宜臻迷迷糊糊知道覃无来接自己,但装作不知。
“醒了吗?”仙尊很快察觉到。
江宜臻不想出声,磨磨蹭蹭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仙尊慢声道:“臻臻,你长大一些了,很多事不能再和以前一样。”
林间只有他的脚步声和低语。
江宜臻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始终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区别?
他是覃无养的狐狸,虽说没有缔结任何契约,但他们理应最亲密。怎么能因为他长大了,就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样了?
江宜臻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眶瞬间涌上热意。
仙尊想了很多话要说,但江宜臻不接他的话,便也停下来没再说,直到他胸口彻底被浸湿。江宜臻抓着他衣衫的手指节泛白,手腕上绑着平日里用来扎头发的红绳快掉了,松垮挂在手腕间。
仙尊的不忍在这一刻达到巅峰。
他想,何必呢,江宜臻天真又脆弱,很多想法强加于他,他也未必能理解。
于是仙尊推翻了所有想法,任由一切回归原来的位置。
江宜臻如愿再次和自己的主人同睡,他眼睛在眼泪里泡了太久,被哄好后很快就睡着了。
仙尊说不再提就真的没再提过这件事,江宜臻也很快忘记自己因为这件事闹过脾气。
覃无知道。
他清晰见到过仙尊用复杂的眼神深深凝望着江宜臻。正因为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所以倍感讽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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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Chapter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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