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时芜正执笔站在案前,一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长姐罚我抄三十遍《礼记》!”上官时安拽着她的袖子摇晃,声音大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还要去祠堂跪祖宗陵……”
齐玥的视线仍黏在那扇半开的门扉上。她看见上官时芜的笔尖悬在宣纸上方,看见那人因用力而发白的指节……
“该。”她突然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谁让你灌我喝酒?”
上官时安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我这是为谁……”
“咳咳!”
书房内传来刻意的清嗓声,两人同时转头,只见禾桔捧着茶盘站在廊下,她的眼睛瞪得溜圆,活像只受惊的兔子。
“小姐说……”禾桔的声音细如蚊呐,“请郡王去花厅用茶。”
齐玥的心突然漏跳一拍,她看见禾桔说这话时,目光不断往书房飘。
这是那人惯用的迂回战术,既不全然拒绝,又不肯亲自相见,芜姐姐还是这么别扭。
“不去。”她突然抬高声量,故意让声音飘进书房,“本王是来取披风的。”
她转身作势要走,衣袖却被上官时安死死拽住。
“长陵!”上官时安急得额头冒汗,压低声音道,“你走了我怎么办?长姐肯定要……”
“郡王。”
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齐玥浑身一僵,缓缓转身时,看见上官时芜立在台阶上,阳光为她月白的裙裾镀了层金边,整个人如同从画中走出的谪仙。
上官时芜手里捧着叠得方正的玄色披风,青竹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
目光却落在院角那株海棠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有趣的东西。
“你的东西。”她将披风递给禾桔,目光还落在远处海棠树,“时安顽劣,让郡王见笑了。”
“女傅言重。”齐玥接过披风,“是我叨扰了。”
披风上熟悉的沉水香扑面而来,她突然发现内衬被人精心熨过,连昨夜她攥出的褶皱都抚平了。
这本就不是她的披风,只是找个由头来见芜姐姐的借口,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给了自己。
齐玥将披风轻轻抱在怀里,像是捧着什么珍宝。阳光透过布料,隐约可见内衬上用银线绣的一个小小的“芜”字。
上官时安看看长姐又看看齐玥,突然福至心灵:“长姐!长陵说她头疼……”
“多嘴!”上官时芜厉声打断,耳尖却泛起薄红,她转身欲走,却听齐玥突然道:“确实疼。”
这三个字像把小钩子,生生拽住了她的脚步,背影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齐玥上前半步,指尖在披风上划着圈,“昨夜有人要我喝醒酒汤的……”
一阵风突然掠过庭院,吹得海棠花簌簌落下。上官时芜终于转身,齐玥看见她睫毛上沾了片花瓣,在阳光下像滴将落未落的泪。
“禾桔。”那人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去小厨房……”
“我要喝芜姐姐亲手煮的。”齐玥得寸进尺,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整个春天的星光。
上官时安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长姐正在气头上……”
“闭嘴。”齐玥拍开他的手,目光仍锁在上官时芜身上,“女傅方才说时安顽劣?”
她突然大步上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单膝点地,绛色衣袍在青砖地上铺开:“那我斗胆,替他抄《礼记》。”
阳光突然大盛,照见上官时芜骤然收缩的瞳孔。那人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指尖蜷起又松开,最终只是轻声道:
“……进来吧。”
这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让齐玥眼底瞬间亮起星光。
她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阶,在擦肩而过时,借着衣袖遮掩轻轻勾住上官时芜的小指。
温热触感一触即分,却足以让上官时芜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上官时安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房,门扉合拢的瞬间,他听见长姐难得慌乱的声音。
“……别碰我的笔!”
门扉合拢的刹那,沉水香的气息突然变得浓郁。
齐玥站在门边,看着阳光透过茜纱窗,在上官时芜的侧脸投下细密的光斑,那人稳稳执笔却在宣纸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
芜姐姐在紧张?齐玥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坐。”上官时芜指向离书案最远的椅子,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
齐玥心里轻哼一声,不仅没退后,反而径直走到案前。
她故意碰倒了笔山上搁着的墨笔,趁着弯腰去拾的功夫,额头擦过上官时芜的袖口,沉水香的气息又丝丝缕缕的钻入鼻腔。
“头还疼?”上官时芜突然问,笔尖在纸上划出突兀的一横。
“疼。”齐玥直起身,指尖按着太阳穴轻轻揉动,“这里…还有这里……”
她的手顺着额角滑到颈侧,故意露出昨夜被衣领磨红的肌肤。
上官时芜知道这人是故意的,但睫毛还是忍不住剧烈颤动了一下。
她搁下笔,从案屉取出个青瓷小盒,指尖剜了块药膏:“转过去。”
药膏带着薄荷的清凉,敷上来时齐玥忍不住“嘶”了一声,那人的指尖立刻放轻了力道,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芜姐姐。”齐玥突然开口,声音震得她掌心发麻,“我答应你,以后喝酒不会超过三杯。”
药膏盒子被重重合上。
“芜姐姐,我错了……”
伸来的手勾住她腰间丝绦,阳光在纠缠的丝线上跳跃,像条金色的锁链,将她困在原地。
她抽身后退,却带得齐玥踉跄扑来。掌心贴上对方后腰的瞬间,脊骨的轮廓透过轻薄夏衫灼烧她的理智。
上官时芜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她看着齐玥近在咫尺的脸,那人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得逞的笑意,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
齐玥趁机凑得更近,鼻尖几乎碰到对方耳垂,“《礼记》我现在就抄?”
沉水香里混进一丝慌乱的气息,上官时芜别过脸,“去那边抄。”
她指向窗下的矮几,却不料齐玥直接握住她执笔的手,“芜姐姐教我。”
笔尖“啪”地落在宣纸上,墨迹晕开成暧昧的云纹,上官时芜看着交叠的手,心跳如擂鼓般震耳欲聋。
她想抽手,却被齐玥就势带入怀中,那人下巴搁在她肩头,呼出的热气拂过颈侧:“就像……小时候那样。”
阳光忽然变得灼热起来。上官时芜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对方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
“松手。”她的呵斥毫无威慑力,反而因为声线不稳显得像声叹息。
齐玥却变本加厉,“芜姐姐,我昨夜又梦见你了……”
这句话像滴入静水的墨,瞬间染透上官时芜的耳尖。
“齐玥!”
连名带姓的呵斥让书房骤然安静。
上官时芜看着对方衣袍上蔓延的墨迹,突然想起昨夜这人醉倒在她怀里时,也是这般弄脏了她的衣袍。
“我赔。”齐玥突然跪坐下来,扯过自己的袖口去擦那人裙摆,“用我的衣服。”
这个姿势让她额头几乎抵在上官时芜膝头。
这个动作让上官时芜浑身僵直。她看着齐玥低垂的睫毛,想起太液池畔被风吹走的花笺。此刻若低头,就会看见那人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锁骨。
那夜她解其衣带时,指甲曾不小心在那里留下淡红划痕。
“够了。”她猛地起身,却带翻了案头茶盏。茶水漫过未干的《女诫》,泡得模糊不清。
齐玥仰起脸,阳光在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流淌:“那芜姐姐说,该怎么罚我?”
上官时芜看着水中晕开的墨迹,忽然想起袖中帕子上未写完的诗句,后半句她写了又涂,最终只留下个被泪水洇开的墨团。
就像此刻,满腹心事终究化作一声叹息:“……把《礼记·曲礼》抄三遍。”
齐玥忽然按住上官时芜执笔的手腕:“我日后定听芜姐姐的话。”
指尖顺着雪白的腕子滑入掌心,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那处淡青的血管,“少饮酒,勤读书,远离安广王......”
齐玥每说一句,便引着那只玉手贴住自己发烫的脸颊。
细瓷般的肌肤蹭过掌心,上官时芜指尖微蜷,却在触及那人眼尾薄红时蓦地僵住,昨夜替醉酒的齐玥更衣,这双眼也是这般湿漉漉地望着她。
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小姐?”禾桔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醒酒汤好了……”
“放着!”上官时芜仓皇起身,月白裙摆却缠上案几雕花,转瞬跌入温暖怀抱。
“头又疼了……”埋在她颈窝的声音闷得发颤,灼热的呼吸渗入衣领。
上官时芜气结,自归洛阳那日起,这人便用这般拙劣的伎俩,偏生每次都能得逞。
窗棂漏进的日光里,齐玥仰起的脸庞镀着金边。
琥珀色的眸子盛着细碎的光,恍若那年上元夜,她们共赏的那盏走马灯里流转的星河。
“就一次……”齐玥轻声说,指尖勾住她一缕垂落的发丝,“最后一次……”
谎话说得这般明目张胆,偏生叫人狠不下心拆穿。
廊下药碗升起袅袅热气,禾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日光将两道身影拉长,最终在满室沉水香中融作一处。
案头《女诫》的墨迹未干,而香炉里,新添的安神香正燃到第三寸。
夜色渐浓,齐玥踏进郡王府的大门时,雨后的青石板上还泛着水光。
她解下沾了沉水香的披风递给连竹,忽听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七叔?这个时辰,他怎会来?她心头一跳,转身时险些踩空台阶。
齐湛立在廊柱旁,玄色衣袍上的云纹在灯笼下忽明忽暗,他手里捧着个紫檀木匣,匣面雕着精细的兵阵图。
“听说你近日苦读《六韬》。”他缓步上前,木匣在掌心转了半圈,“正好得了套战国时的竹简。”
匣中竹简泛着陈年清香,每片简牍都用金丝编连,显然是皇室珍藏。
“谢七叔厚赐。”
齐湛忽然抬手,轻轻拍了她的肩头。这个动作让两人距离骤然拉近,龙涎香混着铁锈味。
“听闻你常去南明王府?”他指尖在她肩头停留片刻,“上官家的公子倒是与你投契。”
齐玥喉头发紧。七叔从不做无谓的寒暄,这话里藏着的试探像把出鞘三分的刀。
“时安邀我鉴赏字画。”她故意让木匣“不小心”滑落,弯腰拾取时避开对方视线。
竹简散落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格外清脆。
齐湛蹲下身,玄色衣摆铺展如鹰翼,他拾起一枚竹简,指腹摩挲过上面“兵者诡道”四字。
“上官女傅学问极好。”他突然道,声音轻得像阵风,“当年先帝曾赞她,闺阁中的张良。”
齐玥正欲接口,却见齐湛将竹简翻转,背面竟刻着细小的“常阳”二字。这是……大哥王府的藏书?
“可惜已许了人家。”齐湛叹息着将竹简递还,“你与师生论学无妨,只是……”
他忽然贴近,在她耳边轻声道,“男女有别。”
齐玥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七叔知道了?不,若知道她是女子,绝不会是这般反应,那他这是……警告?
“侄儿明白。”她强自镇定地接过竹简,“上官女傅与常阳王殿下……”
“婚期在明年开春,不过也可能提前,毕竟圣意难测。”齐湛直起身,月光为他侧脸镀上冷硬的轮廓。
“你素来懂事,七叔不过白嘱咐一句。”
夜风突然卷起满地竹叶。
齐玥看着齐湛腰间晃动的玉佩,心中酸涩翻涌似要突破天际。
“七叔放心。”她听见自己声音飘忽如雾,“我找时安,不过是为着……为着切磋武艺之事。”
齐湛忽然轻笑,手指抚过她发顶,“傻孩子,七叔难道会疑你?”
待那玄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齐玥才惊觉后背已湿透。
“王爷?”连竹捧着披风上前,“可要备热水?”
齐玥猛地将竹简扣在匣中。
木匣合拢的声响惊飞了檐下宿鸟,就像她此刻碎裂的某个妄想,在夜色中扑棱着翅膀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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