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长街上,上官时安正牵着缰绳在洛阳城中街道随意溜达。
忽听得望月楼雕花栏杆处传来一声轻佻的呼唤。
他勒住缰绳回首,只见段懿一袭锦绣华服倚栏而立,手中描金折扇轻摇,眼底闪烁着令人不适的精光。
“听闻南明王府家教甚严,竟不知上官大人也会有耐不住的时候。”段懿轻轻挥着折扇向上官时安走去。
上官时安握紧马鞭的指节泛白。这段家嫡子仗着父亲是手握兵权,在洛阳城里横行无忌,最是难缠。他正欲离去,对方却已带着两名小厮拦在马前。
“昨日上官大人被罚了一岁俸禄,今日怕是囊中羞涩吧。”
上官时安攥紧缰绳,骏马吃痛扬起前蹄,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段懿,“自是比不得段大人,为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
段懿毫不在意道:“上官大人还未娶妻,自然无法知晓这个中滋味,不过上官大人与长陵郡王一向交好,让我好生艳羡呐。”
青天白日,看着段懿提及齐玥时那黏腻的眼神,胃里一阵翻涌,这腌臜东西竟敢用这样下作的心思玷污长陵!
上官时安不想多惹祸端只能忍下心中怒意,直接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看着街道烟尘四起,段懿收起折扇,嘴角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
上官时安归府后,已近午时。
东院回廊下,禾桔正指挥侍女们更换纱帘,见他归来,连忙行礼。
正直夏日,他却觉得后身一股寒意,忐忑走进,“长姐在屋内?”
“小姐已等公子多时了。”禾桔引路打开房门。
等候多时?
上官时安在门外驻立良久方撩起长袍跨步进入,踏入厢房时,沉水香混着海棠的芬芳扑面而来。
女子立于书案前,素手执笔,衣袖垂落如云,却在听到脚步声时笔锋微滞。
“长姐。”上官时安略一行礼便落于一旁,等候发落。
“今日去了哪里?”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泓秋水,上官时安却听出寒意。
“去城中酒楼用了早膳。”
“时安,阿玥虽比你年长半岁,但武艺不如你,日后与她切磋,下手要有轻重。”
这话听着是训诫,上官时安却品出几分心疼。
他偷眼望去,长姐垂落的眼睫在瓷白面容上投下浅影,让人看不清情绪。
见人没有怪罪之意,心中大喜,“时安知道,日后绝不会再发生今日之事。”
上官时芜停下,将毛笔搁置在一旁的砚台上,直起身子望向上官时安。
她和眼前人是一母同胞,自幼一起长大,昔日这人还如幼童一般时常围在她身边,几年过去俨然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时安,父亲欲为你许下一桩婚事,你有何想法?”
上官时安容色惊变,声音都变了调:“长姐,父亲是何时决定的?这种事我当然有想法,我可不想与素不想干之人结亲,况且……我现下还不想结亲。”
上官时芜从他身侧绕过,在北侧软塌坐下,招手让人坐在一旁。
未至晌午,日光已透过一排窗棂洒了进来,正静静卧于两人衣摆下方。
她望着南侧的竹影,淡淡道:“回府那日,父亲与我提了一句,这事还未真正定下。”
还未定下?那离定下也不会太远了?
上官时安情绪又躁动不安起来,再次抗拒道:“长姐,我不想成亲。”
她自然懂他所想,却也无可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时安,你已过舞象之年,婚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上官时安愤然的沉默了片刻,随后偷偷瞧了她几眼,忐忑不安道:“长陵年长我半岁也还没成婚,我为什么不可以?”
“她不一样?她的婚事自有圣上做主。”
上官时芜衣袖拂过案几,发出轻微的沙响,指尖发颤。
心中却想起昨日为齐玥梳发时,那缕不听话的卷发总是缠上她的指尖。
上官时安一时哑然,可长姐真是这般想吗?
“那长姐与常阳王的婚事呢?就这般认命?”上官时安终究还是不信,昔日的点点滴滴总不会是假的,长姐待长陵有多好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桩婚事是先帝所赐,我只能听从,可你不同,在圣上赐婚之前,你还有机会寻觅一心之人。”
茶汤映出她微微扭曲的倒影,如同那些被理智囚禁的妄念。
上官时安问见她眼里无半分波动,出口的语气多了几分怅然,果然,长姐也无法那般坦然,只好再问:“长姐,你难道不知长陵……”
“时安。”她突然厉声喝止,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有些心思,一旦说破便是万劫不复。
“南明王府已深受圣上忌惮,你日后需谨言慎行,也莫再与她提及此事。”
上官时安怔在原地,将上官时芜的那番话在心头反复咀嚼。
原来长姐一直心如明镜,只是将那些不该有的情愫深埋心底。
“我日后不提便是。”上官时安低声答着。
饮下一杯微凉消暑茶,抬眸望至西墙所挂的一副三年前长陵所画的花鸟图,这才想起上官时芜一开始和他说的事。
“长姐,父亲是看中了哪家女子。”
“段氏长女,段觅微。”上官时芜的视线也落在那副画卷上,连回话都慢了半拍。
上官时安腾的站直身子,指着窗棂,半张着略有颤抖的双唇,难以置信道:“段懿那厮的妹妹?”
上官时芜回过神来瞧了上官时安一眼,颔首点头。
“我才不做那种人妹婿,他……我今日在望月楼,他又冲我说那些混账话,他对长陵那些心思,长姐你岂能不知?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
“段觅微与段懿怎可混为一谈,她出身名门,是世家才女,足已配你。”
上官时芜听见自己冷酷的声音,却觉可笑。
日光透过窗棂,在她手背上投下交错的阴影,如同那些不能说出口的心思,明明灭灭。
“可……”
上官时安还想争辩,她却不想再多说下去,只道:“你有疑问尽管去找父亲。”
“……”
上官时安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下。他哪里敢去质问父亲?考核未过,连争辩的资格都没有。
因无处哭诉,他失魂落魄出了房门,听着院落里吵闹的蝉鸣声只觉得烦躁异常。
书房内,上官时芜解开袖中锦囊,八根青丝在掌心蜷曲如春蚕,她将发丝缠在手腕,在肌肤勒出一道细痕。
轻轻勒紧。细微的痛感从皮肤传来,却不及心头万分之一。
若情丝也能这般轻易斩断,该有多好。
.
翌日,晨光熹微。
齐玥策马穿过长街。
赤歌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如她雀跃的心跳。
今日那人也会入宫,这个念头让她无形多了几分期许。
齐玥只有郡王爵位,并无官职在身,每日上朝便如吉祥物一般立于朝堂之中,听着百官与圣上探讨国家大事。
如往常一样终于挨到下朝时间,她随在百官身后,还未踏出昭阳殿,圣上身边的内监便悄声在她耳旁言语。
“长陵郡王,圣上有请,请随杂家往国子监一趟。”
齐玥心有疑惑,但面上未敢便露,“烦请公公带路。”
她上朝虽有一年时间,但从未单独受过圣上传唤。
今日圣上怎么了,怎会单独传唤她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小郡王?
昭阳殿与国子监距离不短,跟着内监走了近一柱香的时间方踏入太学院门。
国子监是大燕最高学府,除了教导来自举人、贡生、官生等人以外,皇亲贵族子弟也在此接受严格的训练和教育。
内监将齐玥领至一方凉亭,石桌上摆了茶水点心,齐玥虽有疑问但未出声,站在原地未曾落座。
“长陵郡王在此稍等片刻,圣上还在查看太子学业。”宦官挥了挥拂尘,做出手势让齐玥落座石凳。
“谢公公告知。”国子监的凉亭四周古柏森森,却驱不散盛夏的燥热,齐玥坐在石凳上,酷暑难当,心中又倍感煎熬,不一会儿便出了一身的汗。
茶水换下两盏,绣有龙纹图案的玄色身影终于出现在回廊尽头,她立马起身,上前低眉屈身行礼道:“参见圣上。”
齐浔瞧了齐玥一眼,开口:“免礼。”
齐玥忐忑直起身子,刚一抬眸便望进对方漆黑如墨的双眼。
这双似鹰一般的眼睛藏去太多情绪,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不敢多瞧上几分,还是自古帝王都是这般喜怒不形于色。
齐浔坐在石凳上,见她仍低眉站在一旁,挥袖出声:“先坐下。”
“谢圣上。”齐玥毕恭毕敬坐在一旁。
“过了新岁,长陵是不是便十九了?”齐浔喝下一盏消暑茶,似闲话家常般问着。
“回圣上,正是。”
齐玥回时仍不忘行礼,齐浔见她这般拘谨也没说什么,让一旁的宦官把一副画卷递至石桌上。
“长陵年纪轻轻,便能这般妙手丹青,让朕有些意外,安广王倒是慧眼识珠。”言语间有些惊叹,神情依旧和之前一样看不出喜乐。
她望着桌上的画卷立马反应过来,原来那副仕女图是真的为了献于圣上,七叔也向圣上告知这幅仕女图是她所作。
那圣上会如何去想?是否会将她和七叔当做一路人?
“圣上谬赞,那日,安广王邀臣为他作画,竟不知是献给圣上。”
“长陵莫慌,宗亲之间常有走动属实正常。”齐浔语气淡然,似乎当真不在意。
他收回画上视线,稳稳落在身前慌恐的人儿身上,目光如炬,“长陵丹青笔墨如此,不知武艺如何?
“臣自幼体弱,武艺只能勉强保身。”齐玥低声答道,她身形高挑却过于单薄,与男子相比过于娇小,此话并未作假。
齐浔眉眼闪过一丝不满,在一旁的侍从搀扶下,起身望着凉亭外的风景,齐玥立马跟随起身。
“身为大燕男儿,武艺乃是重中之重。你身为宗亲,更应以身作则。”
他顿了顿,又道:“大燕建国不过八载,外有强敌环伺,唯有练兵强国,方能稳固江山。”
“圣上……”齐玥心中愈发不安。
“你已过十八,也该磨练自身。朕打算派你去城中军营历练,你可有想法?”虽是询问,语气却不容置疑。
“臣……恐负圣恩。”
齐浔笑了一声,转身轻拍了拍齐玥的左肩,一锤定音,“先从通直散骑侍郎做起。”
通直散骑侍郎为近侍之臣,可直接出入禁中乃至皇帝居所,但实权有限,常为士族子弟起家和过度的职位。
齐玥忍住心中的震撼,这个职位看似清贵,实则如同将她放在眼皮底下监视。
她后退一步跪拜行礼,“谢圣上隆恩。”
齐浔苍白的面容浮了笑意。
国子监内的朗朗读书声正从远处传来。
他道:“随朕去国子监看看。”
穿过国子监回廊时,齐玥的呼吸凝滞了。
讲坛上,那道绛色身影耀眼得刺痛双眼。上官时芜执卷而立,朝服衬得她眉目如画,却又多了几分从未见过的凌厉。
“……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清冷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齐玥站在最末,望着那个曾为她梳发的人,如今站在万人中央,光芒万丈。
她忽然意识到,海棠树下的落花,水榭里的私语,都成了再难触及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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