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东阁。
空气里浮动着陈年书卷的干燥气息,混着新墨凛冽的清香。
十余名宗室子弟正襟危坐于书案后,目光或专注或游离地聚焦在立于前方的绛色身影上。
上官时芜手持一卷《资治通鉴》,正剖析着唐末藩镇割据的祸根:“……魏博田承嗣,拥兵自重,藐视中枢,看似权倾河北,实则自掘坟墓。其悖逆根源,在于私欲凌驾纲常,割裂山河以为私器……”
她的目光扫过堂下,却在掠过后排时凝滞。
齐珵跪坐在最后排的案后,背脊透着一股僵硬。
往日温润如玉的面庞此刻血色尽褪,苍白得如同东阁窗外未化的残雪,在晨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细密的冷汗浸湿了他额角的鬓发,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皮肤上。
他紧抿着唇,下唇被咬出一道深痕也浑然不觉。
握着笔杆的指节泛出青白,微微颤抖着,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久久落不下一个字。
上官时芜的声音不着痕迹地顿了一瞬。
她知齐珵心思,更知她体内流淌着与齐玥同源的血脉。
念及齐珵昔日于传递密信、在宫闱倾轧中为齐玥周旋的种种,甚至不惜狠辣下手,推迟了那份婚事。
平日泾渭分明的疏离在此刻裂开一道细缝。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讲完“河朔三镇互为犄角,终成唐室痼疾”的论断,将书卷置于案上,穿过书案间的窄道,停驻在齐珵身侧。
“程殿下。”她的声音仅容二人可闻,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一丝探询,“面色不佳,可是昨夜风雪侵体,感了风寒?”
她微微俯身,绛色官服的袖缘触及齐珵案上摊开的书页,沉水香的气息沉淀下来。
齐珵身体一僵,仿佛被对方气息烫到。
他倏然抬头,撞进上官时芜清透的眼眸里,眼底瞬间涌起慌乱。
“劳、劳烦上官女傅挂心,”他避开令人心悸的容颜,落在自己紧握笔杆的手上。
“只是昨夜温书晚了些,又吹了些风,些许寒气侵扰,无碍的,学生撑得住。”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将原本搁在膝上的左手缩回案下,紧紧攥住自己腰间束带的玉扣,指节更加惨白。
上官时芜的目光在他收回的手和紧抿至泛白的唇线上停留一瞬。
她未再追问,只轻轻颔首,指尖在书案边缘叩了一下,“课业虽重,身体更要紧。若真不适,不必强撑,可去偏殿稍歇。”
言罢,她直起身,重拾书卷,清泠的声音再度流淌在东阁肃穆的空气里,继续讲述朱温篡唐的末路。
日影悄然西移,窗格上的光斑渐渐拉长,变得慵懒。
课程行将结束,东阁内只余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与翻动书卷的轻响,气氛沉静。
上官时芜正欲布置课业,一声沉闷地撞击声撕裂了宁静。
齐珵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向前栽倒,额头磕在坚硬的木案沿上。
他握在手中的笔滚落,在光洁的青砖地面溅开一串刺目的墨点。
随即,他身体软软地顺着案沿滑落,像一片凋零的落叶,瘫伏在冰冷的砖地上,一动不动。
长睫覆在惨白如纸的脸上,再无一丝生气,额角磕碰处泛起一片刺目的青紫。
“珵殿下!”几声惊呼从后排响起,阁内瞬间骚动,书案被撞得吱呀作响。
上官时芜心下一沉,疾步上前。
绛色官袍下摆拂过地面,她半跪于齐珵身侧,指尖迅速探向他颈侧。
脉搏微弱急促,跳动得令人心惊。
她抬头,目光如寒星扫过惊惶失措的众人,声音压下了所有嘈杂:“肃静!各自归位温书,不得喧哗!”
骚动戛然而止,只余一片惊疑不定的目光。
她正欲扬声唤廊下侍从速传太医,目光却在掠过齐珵腰腹处的深色衣袍时,骤然凝固。
一丝深褐近黑的湿痕,正沿着少年紧窄的腰线,悄然晕染开在厚重的绛色衣料上。
上官时芜伸向齐珵肩头,意图扶起她的手,僵在半空。
她方才探脉时感受到的异常虚弱、少年强忍剧痛时攥紧腰带的扭曲指节,衣袍下无声洇开的深色痕迹……
东阁死寂,唯有窗外寒风掠过古槐枯枝,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上官时芜半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指尖距离齐珵的衣袍仅寸许,此刻却像被无形的屏障阻隔,无法移动分毫。
那抹在深绛底色上不断扩大的暗色,像吞噬一切的深渊,将她所有的冷静,所有惯常的应对之策,连同周遭的空气,一并抽空、冻结。
.
齐玥从皇家马场出来后,并未多停留,她甚至没再回头看一眼那匹汗血宝马。
压力像巨石压在心头,耳边反复回响着齐浔那句“半年之内……朕撑不了那么久”,每一个字都带着紧迫感。
她翻身上马,亲卫早已被她打发,带着那匹汗血宝马径直送往南明王府。
洛阳城的长街在冬日的午后显出一种奇异的喧嚣。
叫卖的小贩呼着白气,行人裹紧棉袍匆匆来去,车马辚辚碾过积雪初融后湿润的青石路面,溅起细小的泥点。
齐玥打马而行,对这喧闹视若无睹。
途中,经过安广王府所在的巷口时,她勒住了缰绳。
她犹豫了片刻。
齐湛会如何看她处置陈怀原爪牙的手段?他是否真的如他表现的……那般“放心”地将北衙六军交予自己?
还是在暗中观察,等待她出错?
陈怀原这匹“爱咬人的狼崽子”,齐湛究竟打算让她“驯服”,还是……借她的手“宰掉”?
心中疑虑翻滚,最终被一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压下。
她轻提缰绳,马头调转,朝着安广王府的门庭走去。
府门前的小厮认得齐玥,素知她与自家王爷往来密切,忙躬身行礼,并未多问是否需要通传,便侧身让开道路。
齐玥径直穿过熟悉的庭院回廊,脚步朝着府邸深处种植着大片稀有梅树的园子走去。
还未走近梅园,便嗅到一阵冷冽幽远的暗香。白雪虽未完全消融,但枝头已有红蕊破雪而出。
齐湛果然在园中。
他穿着一件家常的深青色锦袍,外罩一件镶貂毛边的暖灰色斗篷,并非平日朝堂上的蟒袍玉带,显出几分难得的闲适。
此刻,他背对着小径,在一株梅树前驻足。
略显苍白的手指握着一把银剪,正修剪着横斜逸出的枯枝败蕊。
他的动作很稳,每一次落剪都带着一种恰如其分的决断。
齐玥悄然走近。
齐湛的嘴角已向上勾起,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依旧没有回头。
“来了?”他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慵懒,“北衙刚立过威,不赶着回去抚慰人心,倒有闲暇来看我侍弄这枯燥的梅树?”
他缓缓转身,将那银剪递给旁边垂手侍立的仆人。
夕阳落在他脸上,有些苍白的肤色在雪光映衬下更为明显,却也更衬得他眉目清俊。
齐玥拱手行礼,姿态恭谨:“七叔。”
她抬头,目光扫过他修剪过的梅枝,更显风骨。
“七叔技近乎道,侄儿受教。北衙之事,雷霆之威已立,后续之事急不得。倒不如……趁此机会,来向七叔讨教些为将御下的道理。”
她目光坦然,带着少年人应有的好学与一丝恰到好处的敬仰。
齐湛笑意更深,显然对齐玥这份“谦虚好学”的姿态颇为受用。
“坐。”他指了指旁边积雪已被扫净的石凳,自己也在一旁坐下,立刻有侍女奉上温热的姜茶。
他端起茶盏,“你接手北衙六军这些时日,手段是有的,该敲打的敲打,该拔的钉子也拔得利落,做得不错。”
齐玥心中微凛,知道他必然知晓了她日前校场处置王、李二校尉的详情。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道:“全赖七叔提点,侄儿少走了许多弯路,只是……”
她声音沉了些许,“这军中积弊,盘根错节,尤其……那几位依附陈将军的旧部为甚,那陈将军确是难缠的角色。”
她目光锁着齐湛,想从他细微的表情中捕捉一丝关于如何处置陈怀原的暗示。
“七叔前日说他是头‘爱咬人的狼崽子’,侄儿深以为然。只是这‘狼崽子’野性难驯,牙口也着实锋利。不知……七叔还有可教侄儿的?”
齐湛看着眼前这个“虚心求教”的侄儿,目光在她沉静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
片刻,他站起身,走到那株老梅前。
齐玥的目光随过去。
齐湛没有说话,只是朝侍立的仆人伸出了手,仆人恭敬地将银剪递还到他手中。
“长陵,你看这枝桠。”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缓,“遮蔽主干之势,汲取本属主干之养分。看似强壮,实则已成为妨碍真正繁盛的毒瘤。”
他手腕沉稳有力。
咔嚓!
那根强横的侧枝应声而落,断口光滑。
枯枝与刚刚孕育的的花苞一同坠落在地。
梅树的姿态瞬间清绝。
齐湛这才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齐玥身上,“‘驯服’需要时间,更需要机缘。但有时候,为了整棵树的未来,为了整个军伍的纯粹与战力……”
他将手中银剪轻轻搁在石桌上。
“……那就必须用最干净利落的方式,除之务尽。”
他眼神深邃,“明白了吗?毒瘤,留着只会养痈成患。”他补充道,语气更重:“尤其是……这种心早就不在主杆上的毒瘤。”
齐玥的心脏因这对方的杀伐决断猛地一跳。
齐湛这是……亲口允她除掉陈怀原?甚至……鼓励她这么做?
为了所谓的“主干”?为了肃清这支军队?
没等她做出更多反应,齐湛从袖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密封的薄薄文书,递到她面前。
“拿着,对付这种爪牙,得有让他再叫不出声的证据。陈怀原与他那几个心腹过往几年‘啃食’北衙军需、中饱私囊的账目,都在这上面。怎么用,看你自己。”
齐玥心中掀起骇浪。
齐湛不仅教她“杀”,更亲手递上了“杀人的刀”!
他是在试探?还是真的……要借她的手彻底清洗?
齐玥正要拜谢,管事的人匆匆小跑入园,躬身禀报:“王爷,杨大人在外书房候着了,说有要事回禀。”
齐湛脸上的那份教导瞬间敛去,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与一丝上位者的疏离。
他点了点头,对那管事道:“知道了。”
又转向齐玥,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断的遗憾,“今日就到这里吧。剩下的事……留待下次再与你细说。”
“侄儿明白,恭送七叔。”齐玥立刻躬身,姿态恭谨依旧。
齐湛拢了拢身上的灰色斗篷,转身欲走。
“七叔!”齐玥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和他刚才修剪梅枝时那透着冷玉色泽的苍白手指,心头涌起“表现关切”的念头。
她追前一步,利落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重保暖墨貂大氅。
“外间风大,寒意侵骨,”她语气带着后辈关怀,声音温软,“七叔身子贵重,这件大氅厚实些,您披上吧?莫要着了风寒。”
她双手捧着大氅,作势要为他披上,姿态亲昵而自然。
齐湛的脚步停住了。
他没有立刻拒绝,而是缓缓转过身来。
他比齐玥高出一些。
此刻,他微微低头看着正欲为他披上大氅、姿态“恭顺关切”的齐玥。
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翻涌起滚烫且粘稠的暗流。
他伸出手。
并未去碰那件华贵的墨貂。
指尖轻轻拂过齐玥刚为他解下大氅而露出的内侧肌肤。
最终悬停在齐玥颈侧。
指尖轻轻落下,带着一丝暖意,描摹着齐玥颈项的线条。
他的目光不再是长辈的温和,充满了**的占有欲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灼热。
空气在这一刻凝滞。
冰冷的梅香也染上了令人窒息的燥热。
齐玥浑身僵硬,一股混杂着恶心和被冒犯的惊悚感瞬间袭来,胃里翻江倒海。
她想立刻拍开那只手,想后退逃离,却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只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微仰了半分,试图拉开那令人窒息的暖意距离。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忍!为了计划,必须忍。
好在,齐湛也只享受了这片刻的僭越与掌控带来的快感。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带着满足的低笑。
指尖终于移开,转而轻轻按在了齐玥正欲披上来的墨貂大氅上,稍稍用力推了回去。
“不必了。”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温润。
“七叔还没那么不经风寒。你自去忙吧,北衙……还需你多费心。” 最后一句,带着意味深长的嘱托。
说完,他不再看齐玥,拢了拢自己的灰色斗篷,转身,带着那名等候的管事,朝外书房的方向走去。
直到齐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梅园曲折的小径尽头,园中只剩下寒风掠过梅枝的呜咽。
齐玥才松懈下来,强撑的脊背瞬间被冰冷的虚汗浸透。
她攥着那件墨貂大氅和那份滚烫的“罪证”文书,指尖陷入柔软的皮毛。
冰寒的梅香重新吸入肺腑,却无法驱散颈侧残留的寒意与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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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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