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无边无际,粘稠干燥的空气里浮动着诡异的黑色烟雾,乐晴被困在其中,视野被压缩得只剩下眼前几步远。沙砾钻进靴筒,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乐晴用力攥紧手中的双管枪,冰冷的金属触感是这片混沌中唯一真实的坐标。汗水顺着鬓角滑下,在黄沙里砸出浅浅的坑洼。
模糊的视野边缘,一个高大的轮廓背对着她矗立着,沉默如沙丘本身。
“谁?”乐晴的声音干哑得厉害,被浓雾吞噬得只剩一丝微弱的尾音。
没有回应。那身影仿佛亘古以来就站在沙丘之上,是这片死寂沙漠唯一的活物。
乐晴不再犹豫,手指搭上冰冷的扳机,枪口稳稳地指向那背影的心脏位置。空气凝滞,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在耳边轰鸣。
那身影动了,异常缓慢,像一部被卡住的生锈机器。肩膀、腰背、头颅……一点点地转了过来。
乐晴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绷紧,枪柄被汗水浸得滑腻,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终于,那张脸完全转向了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贺…贺队?”
那张脸,线条清晰分明,带着一种尚未被漫长岁月和沉重责任打磨过的锐利与青涩。眉眼依旧是熟悉的深邃,鼻梁挺拔,薄唇紧抿,只是下颌的轮廓少了几分冷硬刚毅,多了些属于年轻人的、略显单薄的棱角。
那分明就是贺以辛,却比她认识的那个贺队年轻了不少。眼前这张脸,最多只有二十岁上下。
乐晴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枪口下意识地往下垂了几寸。
怎么可能?贺以辛为什么会在这里?还变成了他大学时的样子?这诡异的沙漠,这弥漫的黑雾……难道是某种离奇的幻觉?还是……
可为什么贺以辛会出现在这里?乐晴记得自己在宿舍,刚和李韵星聊完曾传屿相关的事情,洗漱完躺在床上正打算休息,一眨眼的功夫好像就出现在这里了。
穿越了?失忆了?难道……她又死了一回?不对。规则说过,每次死亡扣除20学分,她已经死了一回,如果这回也死了,最多也就剩60分了,会收到退学预警,可是并没有。所以——
乐晴现在是进入了另一重空间?还是说,她医学生的身份也是另一重空间?
就在她心神剧震的瞬间,贺以辛毫无预兆地动了。他抬起头,缓缓向前跨了一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细微的沙尘。乐晴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是举枪威慑,还是后退闪避?
一阵裹挟着黄沙的风扑面而来,就在乐晴下意识闭眼躲避风沙的瞬间,贺以辛不见了。
“贺队?”
贺以辛原来站着的位置已经变得空空如也,只剩空旷到死寂的大风呼啸声,还要她自己凌乱的呼吸声。
“嘭”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爆发出刺耳的轰鸣。乐晴闷哼一声,眼前骤然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意识像是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漩涡,天旋地转。沙漠的灼热、黑雾的窒息、双管枪冰冷的触感……所有属于此刻的感知瞬间被撕得粉碎,被一股更庞大、更汹涌的洪流彻底淹没。
眩晕感如同退潮,留下意识的沙滩一片狼藉。乐晴艰难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让她本能地眯起双眼。视野从模糊到清晰,眼前不再是死寂的沙漠,而是一个充满生气的空间。
高大的窗户将初夏午后的阳光慷慨地倾泻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窗外,几株巨大的银杏树舒展着嫩绿的新叶,阳光穿过枝叶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木制家具特有的干燥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油墨香。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深褐色木质书架整齐排列,上面塞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书籍和厚厚的文件夹,压迫感十足。
这里是大学的资料室,或者档案室?难道是夏未说的藏书厅?
乐晴做不出判断。她低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把老旧的木头椅子上,身体却轻飘飘的,仿佛只是一个没有重量的投影。她尝试抬起手,手指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旁边书架上的一本硬皮书脊。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无法被感知的幽灵,被困在了这段不属于她的时空里。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乐晴的心猛地一跳。
是他,年轻的贺以辛。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T恤,深色的运动裤,臂弯里随意搭着一件薄外套,背上是一个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双肩包。他走进来,步履沉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从容。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扫视着书架上的标签,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寻找什么。
乐晴的目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这就是贺队曾经的样子?褪去了如今那份历经生死磨砺出的厚重,却有着更加纯粹的、未被磨损的锋芒,像一把刚刚淬火重生、寒光四射的利刃。
他走到管理员面前,低声说了几句。
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似乎认识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很快递给他一串钥匙,指了指里面一个单独的小隔间。
贺以辛道了谢,拿着钥匙走向那个隔间。
乐晴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身体毫无阻碍地穿过紧闭的木门。
隔间里光线稍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阳光,空气更加滞闷,尘埃的味道也更重。贺以辛走到靠墙的一张旧木桌前,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水,动作不疾不徐。然后,他从管理员指定的一个文件柜里,抱出了一大摞厚厚的蓝色硬皮文件夹,放在桌上。封面上印着醒目的字:本科毕业生保送研究生资格初审材料(内部存档)。
贺以辛坐了下来,翻开最上面的一本。他看得很仔细,手指一行行划过打印出来的名单、成绩、获奖情况、导师推荐意见……他的表情平静,眼神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间扫过。
隔间安静到死寂,只有纸张翻动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鸟鸣。
时间一点点流逝。当贺以辛翻到某个学院的文件夹时,他翻页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他的目光凝固在名单中间靠后的某个位置。
乐晴下意识地飘近了些,目光落在他手指停留的那一行。
那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名字:冯哲。材料显示他的专业排名甚至是倒数,大学期间没有任何竞赛奖项记录,却有十几篇顶刊论文。
那几篇论文,冯哲是一作。更巧的是,论文的其他作者、通讯作者,几乎都是那几个人,不过打乱了顺序。
一个专业排名倒数,没有任何获奖记录的本科生,可以作为第一作者发表十几篇顶刊论文吗?答案显而易见。
然而,就是这样一份离谱的简历,竟赫然出现在保送顶尖研究团队“生命科学前沿实验室?”的推荐名单里。
看到这里,贺以辛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了一些。他猛地合上文件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隔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靠在椅背上,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上一个陈旧的霉点,胸膛微微起伏着。乐晴看到他紧握的拳头放在膝盖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阳光透过小窗,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乐晴从未在贺以辛脸上见过如此鲜明、如此不加掩饰的属于年轻人的情绪。
贺以辛肩负了太多,乐晴甚至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肩负起了这份责任。她只知道,大家眼里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贺以辛,已经快被那份责任裹挟成一个只会发布指令、执行命令的机器。她偶然窥见贺以辛袒露心迹,也是因为空域遭到入侵。
接下来的几天,乐晴如同一个无法挣脱的影子,被迫跟随着贺以辛。
她看着他利用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在各种场合“不经意”地观察那个叫冯哲的学生——一个衣着光鲜、眼神闪烁、言谈举止间带着明显纨绔气息的男生。
她看着他私下里找到王淼,那个被挤掉的、戴着厚厚眼镜、有些内向木讷的女生,谨慎地询问她是否了解情况。王淼只是茫然地摇头,眼神里只有失落和认命。
乐晴看着贺以辛在熄灯后的宿舍走廊尽头,压低声音和几个他信任的、在关键部门担任学生助理的同学通话,收集着零碎的线索。
那些线索,像黑暗角落里滋生的霉菌,一点点拼凑出令人作呕的真相:冯哲的父亲是本市某个重要职能部门的实权人物,与主管学校科研和研究生工作的副校长有着“深厚”的私交。那份保研名单出炉前的关键节点,有不止一个人目击过冯哲的父亲出入张副校长的办公楼。
所有的证据碎片,最终被贺以辛整理成一份逻辑清晰、证据链完整的书面材料,打印出来,装进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他拿起笔,在文件袋的封面下方,一笔一划,工整而用力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贺以辛。这三个字,像三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带着孤注一掷的沉重。
乐晴看着那签名,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知道这个签名的代价,那预感沉重得让她这个“旁观者”都感到窒息。
贺以辛带着文件袋,走进了行政楼。那栋楼有着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明亮得晃眼的吊灯,空气里飘着昂贵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冰冷而疏远,与充满烟火气的学生区域截然不同。
乐晴跟着他,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穿过空旷寂静的走廊,走向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深红色木门。
他抬手,指节在门上叩响了三下,声音清晰有力。
“请进。”一个沉稳的男声从里面传来。
贺以辛推门而入。乐晴紧随其后,穿过门板。办公室很大,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校园景观。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着副校长。他大约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温和得体的微笑,眼神却难以捉摸。
“校长。”贺以辛微微欠身,声音平静。
“哦,是以辛啊。”副校长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透出一种长辈对优秀后辈的欣赏,“坐,快坐。学生会的工作还顺利吧?你做事,我一向是放心的。”
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真皮沙发。
贺以辛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没有碰茶几上那杯刚倒好的、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双手放在了光洁的红木办公桌上,推到了副校长面前。
“校长,这是关于今年‘生命科学前沿实验室’保研推荐名单的一些情况反映,我想需要请您过目一下。”
副校长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目光落在了文件袋上。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
“哦?”他拖长了尾音,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名单有什么问题吗?评审流程都是专家组严格把关的。”
贺以辛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材料显示,入选的冯哲同学,科研能力存疑,无论是学业成绩还是竞赛奖项,都与被淘汰的王淼同学存在显著差距。而且,据多方了解,冯哲同学的入选过程,可能存在一些不符合规定的因素。”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落地窗外阳光灿烂,室内却仿佛有一块无形的寒冰在迅速凝结。
副校长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终于淡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审视的平静。他没有去看文件袋里的内容,只是看着贺以辛,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钟。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穿透力,让乐晴这个旁观者都感到一阵心悸。
“以辛啊,”副校长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语重心长的味道,“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能力出众,前途远大。学生会主席这个位置,是学校对你的信任和培养。”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了一些,却更加清晰,字字敲在人心上:“年轻人有冲劲,有正义感,这是好的。但社会是很复杂的,看问题不能太简单,太理想化。”
他拿起桌上的紫砂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
“有些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看到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贸然揭开,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对你。”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在贺以辛年轻而紧绷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暗示,“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我想你的父母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应该都懂。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前进。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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