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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穆安十年,冬。

京城已迎来初雪,举目望去,远方黛色叠嶂掩在氤氲雪色中,御花园里那树绿梅枝桠皑皑,幽香绽放,挟着几分寒气落至斗拱飞檐。

北镇抚司的诏狱建在地下,四面无窗,阴冷潮湿,终年不见天日,鼠虫肆意横行,疾疬之气盈斥着陈腐生锈的血腥味犹如阎王一般寂静地宣告死亡的来临。

张遮的牢房在走廊的尽头,低矮逼仄的房间里,一张冰冷狭窄的床,一面泛灰坚硬的墙,一团稀疏枯黄的干草,一瓶药酒,一把匕首,一卷白布,一寸肋骨,一身染血囚衣,一片单薄的背影。

廊道墙上稀拉地悬着几盏凋零的油灯,憧憧光影从生锈的铁栅缝隙中摇晃进来,跌跌撞撞,张遮低着头,眉眼埋在这忽明忽暗中,有些失真了。

入狱已两月有余,在亘古不变的黯淡里,他的感官变得迟钝,分不清黑夜白天,难以判断时间流逝,处于近乎绝望的死寂中,他常常呆坐在木板床上,整整一天,只平视着空无一物的砖墙,空滞且麻木。

染血的褴褛囚衣空荡荡地挂在张遮身上,皮肉薄薄一层紧紧贴着骨头,像一柄将将出鞘的绣春刀,寒光千仞,血溅百尺。几错发丝凌乱地掩在面上,枯槁似腐木,脸色惨白,灰败无血色。

他总是将背脊挺的直直的,想用一板身躯挡住世间所有疾风密雨,骤雪乱沙,高山倾颓前岿然不动,凡人之躯,担圣人责。

他入世太早,早到过于理性、平静,甚至在外人看来有些愚拙的隐忍,鲜衣怒马、银鞍绣幛悄然偃旗息鼓下去,不再一腔热忱、意气风发,而置身事外、漱石枕流又心有不忿、郁气难平。

他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选择出世,冷眼旁观虚与委蛇、煮豆燃萁,剔骨剜肉,卸下所有期待与责任,一身轻地隔岸观火;另一条选择于幽幽鬼火中高举火把,相悖而行,背起所有希冀与托付,为父翻案,为民请命,几乎有些固执地恪守着最质璞的道义,肆虐狂风中仍有滞涩的音节生生不息地扎根屹立,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他选择**裸地带着一身的尖刺如孩童蹒跚学步般与世间所有腌臜阴私挥刀弄剑,他的执着从某种角度上是出于一种信仰,并不是高卧东山怜悯世人,迢迢天涯渡苦海的佛祖,而是众生,是切切实实蒙遭罹难、命运多舛的平民百姓,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没有皇天后土的垂怜,没有韬光韫玉,没有死而复生。

所以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如飘世浮萍般孑然一身,会被人责难、排斥,从来不光风霁月,可身后岌岌危崖不可退,他只能孤注一掷地向前走。

于是,一生倥偬,半世伶俜。

或是古板守旧,有些迷信的,他信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所以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一切前提,承担一切苦难,扛下所有责任,忠孝仁信,礼义廉贞,为母亲,为百姓撑起一顶屋檐,架起一横桥梁,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到柳暗花明的结局,命运的回馈才会理所当然地赠予他。

可命运向来泾渭分明又昏庸无道,它始终以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姿态强硬地逼迫人们,要么如皎皎明月高悬,要么如森森沟渠低伏,最忌讳的便是善恶交织,爱恨难辨。诚然,它并不总按世人秉持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理念来陟罚臧否,但无论是从历史发展经验还是前人经历教训来看,无疑,后者定会落入怛怛苦海,喑哑溃然。

做人为官,最忌感情用事。

可恨还没成型,爱却先一步作出反应。

身上新旧伤痕交错,数道陈旧的鞭痕从肩膀延至腰腹,有些结了血痂,鲜血凝成的硬块攀覆在狰狞的疤痕之上,有些溃烂感染,正在流脓,新的荆条割破的皮肉还在汩汩向外淌着血,将单薄的囚衣迅速浸染,紧紧贴合着皮肤,甚至顺着粗麻布料往下滴到地上。

与他相熟的狱卒偷偷送进来的药酒就搁在门口,同一碗馊了的饭菜一起,发出难言的气味,倒引得耗子钻出墙洞出来觅食。

空空荡荡的牢房里,某道声音如急雨般毫无章法唇枪舌剑地一头撞在寒凉灰硬的方墙上,发出沉闷且疾痛的哀嚎,它骇了,惧了,于是向后退,如滔滔大江奔涌,直直扯开闯进张遮的胸腔,发现内里万马齐喑,血肉模糊。

它挑衅地问道:“天人永隔,风木含悲,生你、养你者因你而死,感觉如何?”

张遮道:“苦海无涯谁能渡?我为行者,也为群雁,为刀俎,也为鱼肉。一瓢三千水,覆水难收。”

从青丝到白发,命运惨无人寰地让他当岁月的见证者,他几近绝望崩溃地注视着母亲从秋山这头走到那头,从芳草萋萋到落木萧萧,而后一城的落叶倾颓而下,洒了人半度春秋,已是寒鸦迟暮,垂垂老矣,他终是脱了束缚,迟疑艰难地走到母亲身旁,可世事一场大梦,物换星移,今夕何夕,早已没有书卷的墨香,中药的清苦,麦芽的饴甜,有的只是一场瓢泼大雨。

他只疑心那是一场雨,可抬眼望去,哪有坠落如珠的雨帘,只有十里金桂,打马过枝头,飘然落下,拂上肩头,淋了人一身的秋意。该是冬山如睡的时候,可京城的冬太悲寥,太旷静,而他太孤独,太愧怍,顽强坚定做着他后盾的,他最牵挂的人都已远去,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一个人又如何熬得过第三十四年冬?

好似干涸的溪流上裸露的河床,只有尖锐粗粝的石子剜开他的心脏,眼泪却早已枯竭,眼眶干涩红肿得发疼。

他突然好恨。

他从不贪享荣华富贵,从未拉帮结派谋取私利,为官近十年断案无数,从无错漏,他只是想安然的陪伴母亲度过这一生,清白做人,正直为官罢了,别无所求。

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可逆流而上,追溯源头才发现,鸿蒙生两仪,万事万物都有其对立面,恨的对面是爱,而爱的对面是漠然。

人时常会有一种不配得感,尤其是爱情叩响门扉时,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躯体,收回澎湃怦然的手,只在门后来回踱步,将那人天花乱坠地描摹成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转而审视自己,妄自菲薄、自惭形秽,发觉自己不过如朝生暮死的蜉蝣般卑微渺小,于是再也没有勇气向前跨出最后一步,去拉开那道门,只转身又回到汲汲营营、鹿鹿鱼鱼中去。

两人都听见对方离开的脚步声,自卑到极致便会生恨,恨自己亘古不变的是洗不净的肮脏污秽,厌恶自己竟敢心生妄念,可看见她依旧如清风朗月,一如既往安闲自得地靠近自己,拨动了心弦后又拂袖而去时,还是会恨她,恨她爱的不够纯粹,恨她利用自己纯洁的爱意行卑鄙之事,恨她与他站在对立面,令他进退两难。

所以,因爱生恨,本质是人的劣根性使然。你是我的幸福,也是我的痛苦。你是我无药可救的病根,也是我尚有一线生机的恩赐。我爱你,但我们不能爱的一帆风顺,那样太寡淡无味,我们要爱的面目全非,惊心动魄,两败俱伤的结局才足够绚烂夺目。

那晚宫墙下,她不顾礼仪扯了他的衣袖,恳求他手下留情。原本,他心中的正义道德如燎原之火熊熊燃烧着,原本,他恪守清廉,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原本,他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你不爱她。

那么多的本应该,却都在她说出那句“张遮,你帮帮我,这一次后,我就当个好人,好不好?”顿时黯然失色,哑然无声。

他站在原地很久,只觉心中千辛万苦高高树起的围墙一刹那便轰然崩塌,成了断井颓垣。

他有些恨她,他花三十四年跋山涉水赴汤蹈火,历经过多少枯木逢春的蜕变才练就的万毒不侵的铜墙铁壁,不是拿来给她鼎镬刀锯再走马观花的,可那夜月光沁凉如水,风声萧瑟,他全身血液都凝固了,手脚冰凉,只能感受到被扯的有些皱了的一角衣袖那儿隐隐爬上一丝温度。

他顿时感到悲哀起来,他做的所有掩耳盗铃、瞒天过海的努力,都如螳臂当车、蚍蜉撼树,飞蛾鼓动翅膀,再焚膏继晷,又怎能扑灭雷火?

他总有一天会告老还乡,历尽浮华,寻回本心,可她一辈子都会被困在小小的四角天空里,他知道,她要名要利,要自由,要自我,他若不帮她,她从今往后便再也没有权势傍身,甚至日暮途穷。

他自然知道这是犯了大忌,徇私枉法,颠倒黑白,辜负了许多信任与期待,在午夜梦回时他定会如芒在背,跪地忏悔,可他仍旧想以绵薄之力拉她一把,无关利益,无关**,只是盼着她好,望她能得偿所愿。

无论是相濡以沫还是相敬如宾,爱,到最后不过一场短兵相接,是成全与释然。

张遮垂下眼帘,几缕混着血的黏湿乱发贴在他额角,微微挡着视线,他用嶙峋的手指拨开,借着廊外微弱的灯光凝视着右小腿间一道细长的凸起的疤痕,颜色已经很淡了,但仍然昭示着一种不可置否的事实。

过了许久,张遮突地一笑,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睫颤动着在面上铺上一层阴影,手慢慢抚上眼帘。

记忆回到三年前。

穆安七年,秋。

那次出行时偶遇天教乱党刺杀。

天教等人来势汹汹,不仅人数与宫里带来的军士精锐们旗鼓相当,武功拳脚上也不容小觑,几乎个个都下了死手,势必要把他们一举拿下。

大多兵士都在与乱党打斗拼杀,还有一部分在皇帝车驾旁抵御刺客,杀出一条血路来,护着其马车上官道,往京城赶去。

而姜雪宁身边的护卫就显得少了很多,她坐在车里死死扶着车壁,纤长的手指紧攥着车帘,指甲都有些失了血色,脸色更是苍白,胸膛剧烈起伏着,有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

车夫用力一甩马鞭,马儿吃痛,仰首嘶鸣,前蹄一扬,尘土乱飞,朝前奔去。

“咻咻”箭矢破空的声音刺破天际呼啸而来,一旁的侍卫几乎是刚反应过来想要拉弓引箭,就已经被射穿身体,噗通一声跌下马,倒落在地。

殷红的鲜血喷溅在窗纸上,未凉的炽热温度透过车窗密密地进入姜雪宁余光中,她心头猛地一跳,躬身弯腰蜷缩成一团,双眼紧紧闭着,恨不能挖个洞遁地逃命。

她这样贪生怕死的一个人,总不能今日就这么交代在这儿了吧?

不仅不光鲜亮丽,而且她跟萧姝还有太后那个老妖婆还没斗出个胜负呢,云雾茶还没喝够,卫梁那小子献上来的自个儿琢磨的水果还没吃够,还有桃片糕…

还没待她算完这辈子的遗憾,一支箭急厉而来,前头的马悲痛地长鸣嘶叫,尖锐的声音如雷贯耳,姜雪宁刚抬起头,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身子在马车里颠来倒去,金簪银钗散落一地,肋骨都好似断了几根。

“啊!”马车从官道上侧翻出去,姜雪宁的头重重磕在了木梁上,一阵眩晕措不及防地袭来,她下意识地捂着头,一张白生生的脸上五官紧紧皱着,血气乱涌,竟连呼吸也不敢太肆意。

无垠的恐惧与绝望似一张巨大的渔网将她攫住,她是一条濒死的鱼,待人宰割,放进油锅里烹饪,再为人食之。

“娘娘!”一道镇定中带了几分平素不常见的慌乱的声音将她从死海里拉了出来。

姜雪宁愣了一下,恍惚地把车帘掀开,一张带着血迹脏污的清瘦脸庞映入眼帘。

一身普通的蓝黑长袍,青簪束发,发髻却有些乱了,几缕头发散落下来,却遮不住冷硬的轮廓,与眸间闪烁的一丝恓惶。

姜雪宁很少见张遮情绪外露的样子,在她对此人不多的记忆中,就算是避暑山庄那日她故意刁难他踩着他袍角时,他面上也未曾有一点薄怒,何况乎因周寅之的关系,她常在宫中找机会就作弄他,可他永远都是那副不卑不亢,冷刻寡淡的模样,背脊挺得直直的,似乎总在压抑着什么,越是这样,她就越发放肆,想方设法地探知他真正的情绪。

可真当看见时,她竟生出些无所适从来。

“娘娘,天教乱党刺杀,情况危急,您先躲于道旁的荒草丛中,秋日草木衰败,难以掩藏,您多加小心,随后便会有侍卫来救您。”张遮简短地说了情况与对策,长眉紧蹙着,定定地看着她。

姜雪宁却有些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

眼看着不远处的乱党便要往这边来,张遮眉头皱的更紧了,犹豫了一下,咬牙道了一句“下官冒犯”,深吸一口气,拉着姜雪宁的手腕出了马车,一边抬袖护着她的脑袋,一边快步往道旁林中走去。

张遮的手掌宽大且有力,初秋微凉的天气里他的手却是温热的,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至她细嫩的皮肤,又因常年执笔有些薄茧,留下一层战栗。

宽大衣袖举于她的脑后,将四周瑟瑟秋风隔绝在外,几根发丝缱绻在上面,难舍难分。张遮不用香,衣袍上只有淡淡的皂角气味,渐渐与她的暖热的鼻息纠缠交织在一起时,她才猛地惊醒过来。

姜雪宁下意识的扯了扯他的袍角,有些疑惑:“那你怎么办?”

张遮默然,继续拉着她往前,看她蹲下掩藏好自己后,又拨弄了两下荒草枝条,确保相对安全,才慢慢开口:“下官去将他们引开。”

“不行,这太危险了!”姜雪宁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声音都不由提高了几分,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张遮的袍袖,“你是文臣,又不是武将,要是真与天教对上,你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张遮并未回答,只松开了她的衣袖,转身往回走,过了一会儿,才听得他的声音似缥渺云雾般从远方传来:“遇难遇险,当先护娘娘性命无虞,乃张遮份内之事。”

姜雪宁望着他清冷瘦高的背影,第一次察觉出了这人身上的一种奋不顾身的执拗,有些偏执,有些孤独,是被世人所无法理解的一意孤行。

他就像只离群的大雁,偏远了原有的航道,但谁又能断言原先的,大多人选择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的那条路就是正确的呢?

凡事不论对错,论心罢了。

同样的,做事也只是论迹不论心,若是论心,焉有好人?

他有属于自己的一条路要走,而且是条就算是磕破头流干血,也要走到黑走到尽头的路。

她又突然想到张遮与锦衣卫作对的事,她因为立场所以下意识地把张遮“收回刑狱之权,弹劾周寅之”的做法归结为“故意找茬”,究其原因大概是看不惯她作为后宫之主不好好管理六宫,却干涉前朝政事,甚至结党营私这般违背礼法的荒唐无度之事。

可若抛开立场呢?周寅之难道不曾枉顾律法,败坏朝纲吗?锦衣卫难道没有滥用刑法,凭借权势欺压百姓吗?

只是她身在局中,很难保持清醒理智。

姜雪宁想,自己回到京城名正言顺地做回姜府嫡女之前,何尝不曾看过衙门里的官兵是怎么粗暴地欺辱百姓,县令又是怎样一手遮天,看见白花花的银两就忘记“公正廉明”四个字是怎样写的了,压下多少冤案,又让多少无辜之人落得牢狱之灾?

只不过她不想面对那段过往,她把那段过往视为“无妄之灾”,是耻辱的,是永远见不得天日的,应该永远地烂在心里。以至于她永远不想见到某个见过她最不堪,最狼狈一面的人。

无论从本朝律法来看,还是民生遭遇与锦衣卫的专横暴行来论,张遮作为刑部侍郎一力要收回刑狱之权的做法都是毋庸置疑,有利无害的。

那她究其为何要处处刁难他,戏弄他呢?

她当然知道周寅之不是个好人,如张遮所言,与他在一条战线上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既在这高高的紫禁宫墙中,人便不是为了自己而活,是为了利益而活,纵知为虎作伥,但要想与萧氏一族争斗,保她皇后之位,她必须,也只能这样做。

他们彼此之间已知道太多对方的秘密了,她已陷入泥泞中太深,早已走不了回头路。

她曾想过让这位以“清正”闻名的张大人为自己所用,可这人性子太冷,太直,如一座冷肃死板的冰山般,不会为谁融化。

不过…

姜雪宁轻笑了一声,收回目光,理了理裙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她还真有些好奇,即便朝中非议众多,听闻连先帝沈琅有时都被他气得要将他投入大狱,即便重用锦衣卫是前朝就作出的决策,明知山有虎,却还要向虎山行吗?

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他怀揣着灼灼的信念与熠熠的勇气向世俗发出挑战,向命运呐喊呢?

姜雪宁正兀自托腮思考着,一串微乱的脚步踩在枯黄的枝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令她顿时毛骨悚然。

姜雪宁屏住呼吸,猫着腰略微探出头来,却只见张遮陂着腿快步往这边走来。

右腿处的蓝黑长袍颜色格外深,似是伤的很重,仍在往外渗着血,来路上还留下了一连串的血渍。张遮嘴唇有些发白,眸中深埋几分担忧焦急之色,却仍显得波澜不惊。

他甚至来不及处理伤口,忙走到姜雪宁身边,躬身一揖,“娘娘,天教乱党已尽数被解决,但马车已,臣斗胆请您与下官一同骑马回京,保您万全。”

姜雪宁没说话。

张遮似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妥,又补充道:“您坐马上,下官在前开道。”

他说的时候一直紧皱着眉,将疼痛悉数嚼碎咽回肚中,可声线仍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姜雪宁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定定地看着肆意渲开的殷红将他右腿布料浸透,湿答答地粘黏在皮肤上,仰首静静注视着他:“不疼吗?”

张遮微怔,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眸光闪过一丝错愕,向右微倾身子,拨了拨衣摆,避开她坦荡的目光,而后又敛起方才的情绪,不紧不慢道:“多谢娘娘关心,只是小伤,无碍。”

姜雪宁却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直直地盯着他,冷哼道:“在本宫面前逞什么强?命是你自己的,你要杀要剐都是你自己的事,就算你今天死在这儿,也与本宫无关。”

她恼他竟真愿近乎舍了性命不遗余力地去救她,纵然遍体鳞伤,危在旦夕,也要化那一线可能为护她性命无虞的利剑。

正因为是他,所以才会生气。

人没有预知命运的能力,他们也无法像后人一样捧着史书站在后代历史点位上,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客观理智地评判那些对于他们来说鲜血淋漓、痛彻心扉的未来,正是如此,才会有后来连回忆都蒙上一层血色的一枕槐安。

这时的她还太年轻,绝对想不到这些纵容、维护在往后的某日会被她牢牢攥在手心成为刺向他的利刃,锢索他于枯鱼之肆,最后点成一抹朱砂烙在史书上成为他偏私、不忠的证据。

张遮略微抬眸,却瞥见她泛红的眼眶,眸光闪烁,复又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姜雪宁看见他一言不发的模样,顿时气结,双手抱胸转过身去:“堂堂朝廷命官,三品大臣,若是在此流血而亡,焉知会增添多少流言蜚语,到时本宫背着一条人命,免不得又被人参上一本。”

说罢,提着衣裙转身便往山间走。

可鼻腔间仍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在天干物燥的的深秋中潮湿又粘腻,姜雪宁不免又想起张遮的伤,于是停下脚步,吐出胸口郁结的闷气,并不回头,只微微侧了脸,轻声道:“张遮,痛,是可以说出来的,不丢人。”

她顿了顿,又以一种极低极压抑似梦呓般的语气温然道:“至少在我面前,你不必隐藏。”

张遮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搭下眼帘,掩盖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弯下腰,伸手撕扯下一道布条,在伤处随意绕了两圈,扎紧后系了个结,随后直起身往前走去。

姜雪宁只觉得这深秋的风过于干燥刺痛,扰得她眼眶发涩,鼻头泛酸,气血都往面颊上涌,孟春的雨霎时落了下来,滴到她手背上,带着点烧伤的灼痛。

她抬手将眼泪拭去,暗骂自己不争气。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她可从来没有威逼利诱过他,可是,她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这份好,又怎么担得起他这份无理由的偏爱?

不同于那些锦衣玉食或是功名在身的大臣,张遮的背脊骨真真切切拔节抽条于贫瘠苦痛的黄土地上,锉刀一层层磨平骨骼棱角,又掷入焚炉中,火舌暴戾恣睢地吞噬着,于万念俱灰中抽筋剥皮,剜蚀血肉,与过去彻底一刀两断,而后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他的所有清风峻节、千仞无枝都诞生于苦难的温床上,命运赠予他这一身金刚不坏之躯,随后又向他索要报酬,要他百毒不侵、刀枪不入,巍然屹立于声色犬马中,栉风沐雨。可他却甘之如饴,为百姓谋福庇、争公平,为母亲减愁绪、奉安宁,如暗室灯、绝渡舟,他永远光明磊落,不欺暗室,防意如城。

姜雪宁想,这种人,披星戴月而来,本就该高悬于朗朗空中,远观不可亵渎,如亭瞳般熠熠生辉,灼灼光华粲然洒下。

她可以嫉妒,可以爱慕,却唯独不能靠近。

她已深陷泥淖,自知与虎谋皮却自甘堕落,满身枷锁又怎能奢求他人为其解开?在通往所谓的成功道路上,她永远形单影只,风声鹤唳,早就无法回头。

可她终究是枭心鹤貌,妒他的清高旷远,恨他从来若即若离,昭昭月华施予众生,没有唯一与例外,于是想要把他从高处拉下,同自己一道跌入莽莽红尘,万劫不复。

姜雪宁有时也想问他:张遮,你这么好,能不能一直对我这么好?

只对我好。

后面那四个字却是万万不敢诉之于口,爱也有规矩,也分善恶,他们在天平的两端,两侧的砝码压着的是他们彼此的性命,就连款款爱意在心底涓涓流过也会使之失衡,她怯懦了,恐惧了,不敢越过那条线,从此不敢看观音。

心口微微发痛,姜雪宁又忆起那场淅淅沥沥的雨,那人背对着她,望着涟涟雨幕,沉默许久后才吐出三个字——也没有,恍然之间,她又想跌回从寺庙回来后做的那场梦中,那个梦太美好,沉浸在幸福中反倒惶惶不安起来,可她依旧愿意醉生梦死,负了春光韶韶。

眼泪夺眶而出,她胡乱地抹了把脸,回头看去,见张遮在她身后远远地走着,腿上已然绑了布条止血,心下莞尔,面上却不显,仍用平日里戏谑的语气道:“张大人,离本宫那么远干嘛?莫非觉得本宫是坏人,无恶不作,要害你不成?”

张遮抬眸看向她,见她整张脸都泛着一抹薄红,唇角明明扯开,却又不自觉的往下撇,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

张遮哑然,不知为何觉得心口某处凹陷了下去,有种冰川一角融化的愕然的温暖,却又无可奈何,垂在袍边的手攥紧了些,垂眸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时值深秋,北国的山谷已悄然褪去盎然的绿色,换上一副深沉又略显斑驳的色相。人行于林间,脚踩着枯黄萧索的落叶,声音嘶哑,天光又从横斜的枝桠间错落的筛下来,时间与树干的年轮一齐缓慢转动着,鸟兽肆无忌惮地穿梭在天地间,竟生出些自由旷达的惬意与快活。

姜雪宁忽然觉得,不当皇后,不在紫禁城里与小人斗智斗勇,反倒换一身粗布麻衣,铅华洗尽,珠玑不御,来这山野间庸庸碌碌做一介俗人也好。

可惜,她只想要荣华富贵,这本就该是她的囊中之物,再疲于心计,惫于谋划,又何妨?

姜雪宁也知道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仅凭按压束缚压根应对不了张遮的伤势,须得找到草药碾碎敷上才能堪堪止血。

有些默契的,她与张遮兵分两路,张遮跟在后面,环顾四周寻找着合适的山洞,却时不时看向她,但很快又敛眉垂眸,面上隐有挣扎之色。姜雪宁走在路上,脑海中回忆着她早年间与赤脚大夫学的一些医术,俯身细细采着止血的药草。

没一会儿,她便寻到了好些,攥在手里,回头看向张遮。

他似是寻到了一处休憩之所,正想让她来这,但一对上她的视线,便莫名低下头去,眸色沉沉,有几分犹疑不定。

可这副模样,落入姜雪宁眼中,竟是有几分无所适从。

姜雪宁逗弄他的心思便又浮了上来,她扯开嘴角,挑眉向他靠近,正欲开口,却听得张遮抬首轻声道:“没有。”

这句没有前因后果的话显得很是莫名其妙,姜雪宁脑中空白了一瞬,笑意凝滞在唇角,神色中添了几分疑惑,不解地看着张遮。

张遮却没有再说,也不与她对视,只抿唇转身向山洞中走去。

姜雪宁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反应过来,这人,好像是在回答她先前那句漫不经心的问话——张大人觉得本宫是坏人,居心叵测,要害你不成?

念及此,她胸口一震,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肩膀微微耸动,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提了上来,虚握成拳掩在唇上,掌中草药的清香袭过指缝,扑了她满怀,冷冽中藏着点羞涩的馥郁。

姜雪宁望着他的背影,清冷瘦高,忽地想到书中的一句话“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只可惜,这人向来吝啬,还不曾对她笑过。

她摇了摇头,抬步向着张遮走去。

清晨刚下过一场雨,水雾的冷意依旧来回踱步在空气中,半闭的洞中更甚,扑面而来的潮湿紧紧攫着人的呼吸,有些发闷喘不过气来。

山洞中央是一方硕大扁平的石头,被风蚀水磨的有些沟壑纵横,上头还有些润湿,凹凸不平的龟裂处覆着些苔藓。

张遮走到黑石旁,手臂支在上面,半个身子倾压其上,而后背对着洞口缓缓坐下。

他脸色有些发白,面上却显平静,轮廓硬挺,眉眼冷峻,唇瓣极薄,肃冷淡漠,一如往昔。可垂眸时,睫羽翦翦却敛不去神色中的一瞬茫然与迷惘。

那句话的的确确是发自他内心,是顺意而为之,可他说完却陷入一种诡谲的自我争辩与博弈中,他挣扎不得其所,如折翅大雁般恍恍参不透其中因果。

在他泛灰斑驳的幼年里,有一束耀眼的光,虽然如烟火般转瞬即逝,但足够夺目,足够照彻长夜。

那是他的父亲,他曾谆谆教诲过张遮,善恶自古便势不两立,“人之初,性本善”,诚然,每个人呱呱坠地,尚在襁褓之中时,未曾窥过世间光怪陆离,纯净的像是一张白纸,可后来咿呀学语,仗剑走马,撕开一角繁华见过内里的腐烂与**后,惊心怵目,白纸也被涂抹上脏污。

于是迎来第一道分水岭,一边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有志者便造福天下、润泽四方,平庸者便独善其身、讲信修睦。“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此为生死之豪迈,心怀家国,一片丹心,属善;“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此为义气之赤诚,知恩图报,两肋插刀,也属善。而另一边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作恶多端的源头到底是为了利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反目成仇,自相残杀,是为恶;“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求神问道,不恤民生,也为恶。

有些人选择善,或是视若无睹、宁静致远,周旋久已,宁作自我,又或是背水一战,惩奸除恶,非蓬蒿之辈,我材必用之;也有人选择恶,或是久入鲍鱼之肆,自甘堕落,又或是趋利若鹜,欲令致昏。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人自己作出的选择,自己扳动命运的齿轮,轨道也随之改变,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张遮曾在过去的20余年时光中近乎虔诚地信奉着这个观点,他以此为戒尺,来衡量判定人间事。幼时那些冷嘲热讽的,恃强凌弱的,无论他们究其为何要如此,终是落得一个恶人的罪名。后来为官判案,因家中潦倒贫困而行盗窃之事甚至杀人越货的,因他人插足致使鸾分凤离而气急败坏伤人报复的,因阴差阳错被人夺了功名而愤懑不平戮杀放火的…不计其数,张遮有时也会叹惋,理解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处,可他也清醒的知道,他们终是选择了作恶,无论是权贵还是黎民,枉顾律法,就会受到惩处。

他以清直廉正立身,在百姓中多有名声,只是因为他秉持着一套自己的善恶法则,而这套法则恰好适用于当今天下的大部分人罢了。

一旦这根信念的弦出现断裂的迹象,颤颤之音流泻而出,多年的信仰便若高阁危楼,随时会轰然崩塌。

而现在,这套善恶法则已然岌岌可危。

他身后的这个人,总是捉弄他,讥讽他的人,本朝皇后,被众多大臣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攻讦她营私舞弊,干涉前朝政事,不知勤俭,不晓规矩,她从不墨守陈规,甚至有些离经叛道,她有野心,有智慧,有谋略,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好似无牵无挂,以身入局,却不考虑后果。

他也曾毫不犹豫地将她划入法则中“恶”的那端,在初见到她时也只想避得远远的,当她故意踩着自己袍角时,他也只是耐着性子以忠言告之,可后来,似乎是命运从中作祟,他们碰面相处的机会越来越多,生辰宴上,茅屋村舍,香火庙宇…

他逐渐发现她娇纵、跋扈的背后竟也有几分少女的恣意与明媚,与他比打水漂,偏要决出个胜负来,赢了便鼓掌欢呼;寺庙香堂中,炉鼎前供香,她偏要抢走他已用火折子点燃的香,却将自己手里崭新的递过来,还大言不惭道:本宫运气好,分你一点,张大人不必言谢。

他那时近乎哑然失笑,只心想怎会有如此活泼跳脱、率性而为之人,真真不像执掌凤印、统理六宫的皇后。

可后来才发现,原来她也没有他以为的那样无拘无束,身在深宫中,本就是种桎梏。

待得发现她的可怜之处时,他才恍恍然意识到,她早就不在“恶”的范畴里了,但奇怪的是,她也没有在“善”的定义里。

莫非善恶之间,还有他不曾察觉的地带?

张遮现在还有些想不通,因为历史的钟摆还没有摇到合适的幅度。

在将来的将来,岁聿云暮,雨雪载涂,他囚于囹圄中才想通——

世间的法则,除了善和恶之外,还有一种,是独属于姜雪宁的。

姜雪宁已走到石头前,见张遮背对着自己,半具身体都埋进不可名状的黑暗中,显得有些寂寥沉重,也不多说什么,只把草药递给他,道了一句“碾碎敷上”,便在石头的另一端坐下。

张遮方才那番话,虽只有短短两个字,却让她心底某处柔软下来,她有心想要活跃一下当前凝重的气氛,转了转眼珠,张望着四周。

姜雪宁环顾着这个不大的山洞,藤蔓攀附着岩壁,盘踞在一截残颓的树根上,在阴暗角落的罅隙里竟也长出几株野草来,雾气氤氲,却更显生机勃勃,各种小虫在有条不紊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她心下竟有些怅然起来,可依旧带着几分戏谑地问道:“天地辽阔,山高水长,你我皆若微渺蜉蝣、沧海一粟,弹指一挥间,须臾岁月匆匆而过,不知张大人可否想过,舍弃你在京中的一切,金银珠宝,至亲至爱,在世俗之外以穹庐为屋舍,以大地为枕席,淡看日夜更迭,四季流转?”

张遮卷起袍角的手一顿,眸光几度流转,又迅速掩了下去,将草药拢在一起,折了几折,随意从地上拾了块小石子,又卷了袍袖,用力一扯,撕下一条蓝黑布料来,垫在草药下,用石子碾磨着。

见张遮许久没回答,姜雪宁陡地一笑,心下了然,又道:“我原以为张大人是个淡薄名利,两袖清风的君子,该是拿的起,放的下,对这些身外之物不很在意,本宫看你对朝堂之事又不甚热衷,倒以为你是很向往自由的,只是被做官束缚住了手脚而已。没曾想…”

姜雪宁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想来张遮是个聪明人,定能听得懂她的意思。

过了许久,姜雪宁琢磨着张遮也该处理好了,正想说一齐返回京城,却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下官并不贪恋名誉富贵,只是胸无远志,但愿辨清白,断案公正,不让百姓蒙冤受辱,奉至亲,好生照料家母,使其安度晚年。至于自由,鱼翔浅底为自由,大鹏逍遥九万里为自由,自由不似天地,无形无状。平心而论,从心而动,万事皆由己心,但不逾矩,便为自由。”

姜雪宁愣了愣,僵坐在原地没动。

又听他继续道:“下官所认为的自由,并非一定要行坐于山野间,以鱼虾为侣,同麋鹿为友。得一隅,静听雨,也可为自由。娘娘位极坤宁,经历眼界皆与下官不同,对自由的看法也必定不同,娘娘若能顺己心,方能觅得自由。”

“不逾矩?可“求自由”不就已经逾矩了吗?本朝女子从小被要求知书识礼,行住坐卧皆有要求,学女红、诗画一类可有可无的东西,却从不允许读政论,通经世致用之道。有人曾言,天下乾坤分明,阴阳有序,男子主外女子主内,又何谈走出闺阁,行遍天下此等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弃名利为虚伪,抛至亲为不孝,人活于世上,无时无刻不囿于“规、矩”二字。高门大户可以顺理成章地蔑视平民百姓,正室可以永远高高在上压妾室一头,人竟也分三六九等。身心都被禁锢,何谈“不逾矩”的自由?

姜雪宁只觉得可笑,顺已心,方得自由?

要是顺从内心,她先把萧姝和老妖婆拉下去砍了,再把那些天天向沈玠告她状的大臣通通贬到穷乡僻壤!至于他,张遮,区区一刑部侍郎,油盐不进,给他一颗糖他能还你一巴掌,次次驳她面子,丝毫不退让,也该遣回去给他母亲养老了!

想归想,真这么做,别说自由,就是连明天的日头也见不到了。

可愤怒之余竟莫名生出几分悲哀,难道世间竟真没真正的自由吗?

她回头向张遮看去,洞口本就不大,金黄的余辉被自己掩去大半,只从缝隙中流淌出来一点,倒显得这人的背影越发冷淡沉凝。

可这时,又听他淡淡开口:“‘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此话固然没错,若无律法绳之,则蛇鼠横行,弱肉强食,百姓人人自危,自由又从何而谈?若无礼义廉耻束之,则帷薄不修,人心不古,如此礼崩乐坏,又何谈自由?娘娘以为,是规矩在从中作梗,致使自由之路艰难险阻甚至难如登天,可规矩也是凡夫俗子定的,又为何不能更改?下官以为,娘娘所求的与所为的,或许不大一样。”

语毕,两人之间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姜雪宁垂下眼帘,她一开始只不过想打趣张遮,试探一下他对自己这有违礼法的想法的态度,本也不重要,可现在心上却似有块大石头压着,让她有些沉闷,还有一种难言的不快。

张遮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便放下袍角,站起身来,自然地转移话题:“娘娘,天幕将暗,山中不便多待,还请与下官一同回京。”

姜雪宁又坐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身来,收敛了方才的茫然与空虚,看了张遮一眼,见他倒依旧是平静沉然的模样,好似什么话都没说过一样,又让她心底冒出无名的一股火气,唇线紧抿,一跺脚拂袖便往外走。

她走在张遮前面,原路返回。

张遮看着她带着怒气的背影,眸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又垂下眼帘迅速掩去,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往前走。

到得先前躲藏的荒草丛附近,便看见了几个正在寻找他们的官兵,官兵看见他们两个一起出来都有些惊讶,姜雪宁倒是不管不顾地上了一旁的马车,留下张遮与他们解释:“方才天教乱党意图刺杀娘娘,未果,娘娘逃至林中,我正好窥见娘娘背影,担心其安危,便跟上将其带了出来。”

官兵们点了点头,向他躬身一礼,先护着姜雪宁回去了,张遮便一人骑着马晃在夕阳之下,余晖照在他硬朗的轮廓上,似在冷沉的单调色中添了一抹明亮的暖色。

枯藤,老树,昏鸦。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一人在天涯。

姜雪宁回到宫中后的那一晚几乎无眠,脑海里环绕着张遮的那一番话,偶尔是幼时田庄上自己与伙伴赤脚奔在田埂间的快活,偶尔又是穿着繁琐精致的宫装,头顶着千万斤重的珠翠玉钗的压抑,偶尔是婉娘与她讲京城繁华时仇恨又希冀的扭曲面孔,偶尔是上京途中她为了维护自尊心故意撕烂谢危琴谱时那人阴冷的面庞,偶尔又是姜雪蕙得知她成了临淄王妃时平静的面容下闪过的一丝失落与同情…

到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只留下那句:若是论心,焉有好人?

她从塌上坐起,看着菱花窗格中透进的晨曦,与昨日她偷偷掀开车帘看到的背对落日骑于马上的身影惊人地交融在了一起。

总有些人,既是朝阳,又是落日。

或者说,朝阳它无时无刻不是落日,从东边烈烈升起之时,又从西边恍恍落下。

日夜更迭,四季流转,隆冬过后便会迎来初春,焉知清明谷雨后也会迎来寒冬腊月?

时间在循环,世界在轮回,尽管我们渺小如蝼蚁,可不论我们是似那只大雁一般离群索居,还是似京中闺秀般循规蹈矩安稳过日,只要从心选择一条路,走下去,总会柳暗花明的。

燕雀为何不能知鸿鹄之志?反正每个人生命都是一场轮回,命运轨道既未定,那便可以任我更改,浩荡天地,任我去闯!

姜雪宁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气,想:

若是论心,焉有好人?

有的。

当然有。

这一天她还特意着人去御药房里取了几味极好活血化瘀的药材与消淡疤痕的药膏来,偷偷送去张遮家中。

他为救她受了伤,她还他一报,也算是扯平了。

可如果是真心实意地爱一个人,又怎么会计较得失呢?

思绪渐渐回笼。

张遮扯动着嘴角笑了一下。

是了。

甘冒奇险为救她受伤的是他,把那朵她扔掉的宫花捡起来细细保存的是他,嫉妒沈玠与她行亲密之事的是他,纵容她戏弄自己的是他,枉顾律法的是他,鬼迷心窍的是他,毁己名誉的也是他,生出僭越之心的还是他。

是他凿壁偷光,渴望一丝救赎,爱意如苔藓蔓延石头的阴面,不见光,却暗自滋长。

只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的代价太严重,足够囚禁他的自由之身,然后永劫不复。

张遮半阖着眼,过了许久,才慢慢睁开,走到门前,唤来狱卒:“烦请大人为犯官准备笔墨纸砚。”

北镇抚司的诏狱由周寅之管辖,这人曾与他争锋相对,而刑部右侍郎陈瀛又爱使一些阴诡手段,不被顾春芳看重,自然也与张遮不对付,而他又长于种种酷刑,常亲自来“审讯”他,仇恨毫无保留地宣泄在皮肉上,他往往一声不吭。

想他昔日是锦衣卫的死对头,在狱中自是讨不得好。狱卒对他的态度大多也很差。

一位狱卒听到他提出这般要求,没好气地扔下酒盏,来到他门前,不耐烦地问:“张大人要做什么?”

“自陈罪名,自判其刑。”

张遮平静地注视着狱卒,声线低沉且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狱卒闻言惊愕地看向他,张口想说什么,但想起北镇抚司的态度,还是低头转身去取来。

张遮就坐在冰冷的黑泥地上,枯瘦的手指执着笔,一手按着粗糙的纸,昏黄的灯光略略映进来,又被他挡住大半,晦暗不明间,笔尖的墨滴下,向四周渲染开来。

“罪臣刑部侍郎张遮,今囚于囹圄,然回溯宦海近十载,每忆劣迹,但觉如棘刺胸,似碳灼腑,孤枕难眠,故今自书其罪,以谢天下。

臣本吏考出身,忝列末僚,幸蒙圣上之开恩,不嫌臣之微末,又得恩师之引荐,不弃臣之愚拙,方得破格擢升,授刑科给事中一职。

臣本乘福荫于圣朝,沐恩光于师门,理当殚精竭虑,以报陛下知遇之恩,酬恩师识拔之厚,然臣悖逆忠心,徇私枉法,三司会审周寅之党羽一案之时,本罪证昭昭,营私受贿,秽乱朝纲,按律当处之以刑,奈何臣受利之所蛊,情之所惑,竟包庇其罪,闭目塞听,使其罪之不彰,恶之不显,视国法于不顾,置忠心于不睬,此臣第一罪也。

臣以险衅,幼逢闵凶,五龄失怙,门衰祚薄,慈帷体素羸弱,遭此变故哀恸不已,仍咬牙供臣束脩,盼臣读圣贤书,正其身,行其道,然母知臣系狱,日夜难寐,四处奔波,形容枯槁,心力憔悴,竟于阶前失足倾仆,卧地七日,方为邻所觉,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而臣未能侍其左右,奉其汤药,于塌前报养育之恩,此乃不孝也,虽万死亦难赎其咎,此臣第二罪也。

皇后乃一国之母,乘坤仪之重,统六宫之序,臣本应敬之畏之,恪守臣之礼节,行止有度,然臣鬼迷心窍,竟心生妄念,存有狎亵之思,皇后娘娘深明大义,恪守妇道,严辞拒之,恩威并重,怎奈臣仍执迷不悟,愚钝昏聩,数有僭越之举,视宫规于无物,视礼法如草芥,秽乱后宫,几玷宫闱,累皇后蒙行止不端、私相授受之冤,获世之滋垢,每念及此,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此臣第三罪也。

某知罪孽深重,无任何可恕之由,罪由律定,刑由法处。故今自判:当处以凌迟之刑,枭首示众,曝尸荒野,永绝棺椁之殓。某虽戴罪之身,然尚有一私愿,斗胆叩请天恩。

昔年慈帷所赠锦囊一枚,内无贵重之物,但藏拳拳舐犊之心,另有穆安八年皇后寿宴之上,陛下御赐宫花一枝,某感圣恩深重,谨藏于室中匣内,供奉至今。今某将赴九泉,唯求携此二物共行,伏惟圣慈矜愍,允此私愿,则九泉之下犹叩皇仁。”

笔尖一顿一收,墨水渐渐渗透纸张,余留淡淡的墨香萦绕于衣袖间。

张遮慢慢搁下笔,将认罪书举起来,微弱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纸,墨迹浓淡不一,是结体疏朗的瘦金体,一板一眼的,显出几分冷沉静肃。

他苦笑了一下,将纸对折,连同竹管笔与砚台一齐递给狱卒。

狱卒接过,又看了他一眼,终是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诏狱的空气里总飘荡着陈腐的血腥味和阴森森的湿寒气,正值寒冬,张遮只着一身单薄的囚衣,血凝固后就挂在皮肤上,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

张遮坐回床沿,抬起头阖上眼,他好想就这么死了,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从幼年到成年,从河南到京城,从胡同家中到朝廷上宫墙下,一幕幕如走马灯般闪现在眼前,还没仔细看过,又幻化成了另一个场景。

有他家境贫寒,书塾里被嘲笑刁难的愤怒无奈,有当知晓父亲被冤枉投入大狱横死草野时的不甘,有母亲为了供他读书的含辛茹苦、动辄得咎;也有姜雪宁在他钟爱的雨里踩水坑时整个人身上焕发出的不合时宜的喜悦,还有…

那枝绿梅划过眼角时的刺痛。

眼角划过一滴泪,张遮偶尔也会想,娘娘,御花园里那树绿梅,也该开了吧。

他就这样枯坐在牢房里,似一段腐烂的朽木,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未料那一日倒春寒正冷的天里,已大权在握的当朝太师谢危带着一身的深寂的雪来悠悠地告诉他:“你的娘娘殁了。”

“她留了话,请我放了你。”

“张大人,可真是太厉害啊。”

那道声音又出现了,倒有些可悲地问他:“□□焚身,情难自控,自食其果,一朝梦醒,终是一场空,你可曾有悔?”

张遮阖了眼,道:“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他只觉在梦中,可这个梦有些太措不及防、太出乎意料,也太撕心裂肺,以至于他完全反应不过来,只希望由他一人担下这份汹涌的痛楚,然后梦醒,她还在,还是那样明艳、张扬、恣意,还会故意踩他袍角,戏谑地问他是否有属意之人,还会向他撒谎,让他心软。

而他,可以一身轻地下九泉,饮了孟婆汤,忘记她的戏弄、他的心动,忘记她的轻佻、他的嫉妒,忘记她假意里掩着的真情、他僭越中掺着的克制,忘记那场接天莲叶的夏雨,忘记夕阳西下的秋马,然后来生、世世永不相见。

人离世前仍然挂念的东西或恐才是最爱重的。

既然爱之重之,自然要携之同往来世。

但又有点贪心,他希望,若真有来世,那位坐拥天下荣华富贵的皇后娘娘能够不再困于朱红的逼仄宫墙间,不再陷于亲情与人性的互搏两难间,不再斡旋于心计与阴谋间,她只是不谙世事的姜府唯一嫡女,没有与谁交换命运,没有不受人爱惜,没有成为皇后,没有陷进朝堂斗争,也没有遇到他,更没有傻傻地用她的命换一个懦夫的命。

张遮想,她爱玩,爱闹,喜欢听戏、踩水、蹴鞠、吃桃片糕…

喜欢一切好玩的,一切好看的。

那就去追求她要的自由,去走遍大好河山,看遍风俗人情,策马驰过莽莽平原、渭河汤汤,观那金陵似练澄江、如簇翠峰,观那蜀中天险,飞湍瀑流、枯松巉岩。

没有牵挂,没有羁绊,也没有上一世的记忆,一切都是崭新的。

到那时,他或许才有机会坦坦荡荡地直视自己的内心,珍重地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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