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塬的天,娃娃的脸。前一刻还闷得像蒸笼,下一刻,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就沉沉地压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燥热的风卷着土腥味,打着旋儿,抽打着沟壑间稀疏的草棵子和远处低矮的土坯房。
双水县高中放学的队伍,像一条蜿蜒的灰色细线,走在干涸的河道旁。苏眉眉走在队伍中段,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旧布衫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单薄而初显玲珑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是冷,是怕。怕这骤然阴沉的天色,更怕那风里隐隐传来的、沉闷得如同大地在痛苦呻吟的雷声。她悄悄抬起手,用袖子蹭了蹭额角的细汗,指尖划过耳后那片皮肤时,动作极细微地顿了一下。那里,是她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边界,也是唯一没有被那苦涩药汁覆盖的地方。
“快!都麻利点!看这天要憋大雨了!”站在校门口的孙老师粗着嗓子催促,声音被风扯得有些破碎。
队伍行进在一条久已干涸的河道旁。裸露的黄土河床嶙峋如骨,像大地上一道丑陋的伤疤。平日里,这干河床是条近路,跑驴车都没问题。可此刻,那河床深处,一种低沉而凶险的咆哮声正贴着地面传来,闷闷的,带着大地的震颤,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苏眉眉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想起父亲,王水村的村支书苏世宽,昨晚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边吧嗒着旱烟袋,一边忧心忡忡地对她和双胞胎哥哥苏卫东念叨:“今年的雨水邪性,沟沟坎坎都灌饱了,这要是再来场猛的,怕是要出大事……”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敲着坑沿,眉头拧成了疙瘩。
那不详的预感,此刻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
“水!水来了——!”一声变了调的尖嚎猛地撕裂了风声!
队伍瞬间炸开了锅!
苏眉眉惊恐地回头,视线越过混乱奔跑的同学,投向河道上游。她的瞳孔骤然缩紧——那不是水!那是一座移动的、浑浊的、裹挟着枯枝烂木和滚滚黄泥的山!它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咆哮,以一种摧毁一切的蛮横姿态,沿着干涸的河床,朝着他们这群渺小的生命,轰然砸落!
死亡的阴影,挟着冰冷的腥气,劈头盖脸地笼罩下来。
“往坡上跑!快!”孙老师的嘶吼凄厉变形。
人群像炸窝的蚂蚁,哭喊、尖叫、推搡跌倒的痛呼,瞬间被那越来越近、如同千军万马奔腾的洪水咆哮吞没。
苏眉眉被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搡,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疼痛,嘴里呛进苦涩的泥沙。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身体却像被抽空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堵浑浊的、翻滚着死亡气息的泥水高墙,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她兜头砸下!
冰冷刺骨、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泥水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窒息感像铁钳扼住了喉咙。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她,在狂暴的洪流中翻滚、碰撞。每一次撞击都像骨头要碎裂,每一次沉浮都离空气更远。浑浊的水里,只有死亡的黄褐色,灌满了她的感官。
绝望如同冰冷的水草,缠紧了心脏。肺里火烧火燎,意识像风中残烛,忽明忽暗。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她的身体停止了挣扎,像一片枯叶,被汹涌的浊流卷着,沉向无尽的黑暗。一个模糊的念头滑过:药汁……白费了……耳后……
黄土高原上那具少女的身体,在浑浊的洪流中,停止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悸动。
与此同时,遥远时空之外,一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洁白病房里,心电监护仪上代表生命律动的曲线,拉成了一条冰冷绝望的直线。尖锐的长鸣撕破了寂静。
仪器的长鸣还在持续。
一片混沌的虚无。
然后,彻骨的冰冷,如同无数钢针,猛地刺穿了混沌!
冷!深入骨髓的冷!还有可怕的沉重!浑浊的泥水似乎再次灌满了口鼻,窒息感真实得令人发疯。
“嗬——!”
一声短促嘶哑的抽气,猛地从苏眉眉喉咙里挤出!
她倏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被浑浊的泥水糊住。冰冷的水流狂暴冲刷着她的身体,巨大的力量拖拽着她翻滚、下沉。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试图呼吸,涌入的都是冰冷刺骨的泥浆。
这不是医院!这是……洪水?!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剧痛的脑海里搅动:化疗的痛苦,病房的苍白,监护仪的长鸣……黄土高坡,干涸的河床,恐怖的咆哮,灭顶的泥浪……还有那苦涩的药汁气息……
“不——!”无声的呐喊在她心中炸开。她不想死!刚逃出绝症的魔爪,怎能溺毙在这八十年代的泥水里?
强烈的求生欲瞬间贯通了这具“重启”的陌生身体。她死死闭住口鼻,手脚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划动,拼命抵抗那拖拽她的力量。
就在力气即将再次耗尽,冰冷的黑暗再次涌上时——
一只滚烫的、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抓住了!”一个年轻男人嘶哑的吼声穿透洪水咆哮,砸进她的耳膜。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喘息和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苏眉眉被这力量拽得一个趔趄,脱离了洪流中心的漩涡。浑浊的水流中,她艰难地仰头,抹开糊住眼睛的泥水,模糊的视线里撞进一张年轻却写满坚毅的脸。
湿透的黑发紧贴着他饱满的额头,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滚落。剑眉紧锁,薄唇抿成倔强的线,那双此刻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深邃如同暴风雨前的夜空,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异常灼热的东西。他身上那件半旧的草绿色军装外套(那时以穿军装为荣,即使是旧军装也倍受年轻人珍视),此刻浸透了泥水,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宽厚的肩背轮廓,领口一颗褪色的红五星徽章在泥泞中若隐若现。
陆建民!县里陆副县长的儿子!这个名字瞬间烫进她混乱的记忆。
“别松手!跟我走!”他吼着,声音被风声洪水撕扯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拖着她,像拖着一件沉重的行李,用尽全身力气,逆着水流,朝着旁边一处相对陡峭、洪水暂时无法完全淹没的土坡挣扎而去。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洪水如同巨手撕扯。脚下的淤泥深陷。冰冷的泥水拍打着身体。陆建民的手臂肌肉绷紧如铁,每一次发力拖拽都伴随沉重喘息。苏眉眉感觉自己像个破败的木偶,只能麻木地蹬着腿。冰冷的洪水像刀子切割皮肤,每一次呛水都让肺叶如同火烧。陆建民粗重的喘息喷在她颈侧,灼热的气息与冰冷的洪水形成奇异而令人战栗的对比。
不知挣扎了多久。就在苏眉眉意识再次模糊时,陆建民猛地爆发出最后一声嘶吼,手臂爆发出骇人力量,狠狠将她往上一提、一甩!
“上去!”
天旋地转!
苏眉眉重重砸在一片湿滑苔藓的斜坡上。剧烈的撞击让她眼冒金星,肺里的空气被挤出,只剩下剧烈的呛咳和干呕。她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脱力和寒冷剧烈颤抖。
紧接着,一个沉重的身体也摔在旁边,溅起的泥点冰冷地砸在她脸上。是陆建民。他仰面躺着,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风箱,发出粗重到骇人的喘息。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分不清是汗是泥。他身上的旧军装糊满了泥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绿色。
短暂的死寂。只有外面肆虐的风雨声,和两人濒临极限的、破碎的呼吸声。
苏眉颜侧过头看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紫,眉头紧蹙,半闭的眼睛下睫毛被泥水黏连颤抖。一种不正常的红晕正从他苍白的皮肤下透出来。
她自己更糟。彻骨的寒冷从骨髓渗出,迅速蔓延。更糟糕的是,一股陌生的、来势汹汹的热度,如同地下爆发的岩浆,猛地从身体深处窜了上来!冰火两重天!眼前阵阵发黑,耳膜嗡嗡作响。
“咳……咳咳……”她蜷缩起来,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喉咙里充满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陆建民似乎被咳嗽声惊动。他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撑起沉重的身体,动作僵硬。他甩了甩头上的泥水,眼神涣散地扫视四周,最终定格在头顶上方不远处——一个被茂密藤蔓半遮掩的黑黢黢洞口。
“……那里……”他声音沙哑得只剩气音,“……山洞……进去……”
他挣扎着想站,双腿却像灌铅。低咒一声,索性双手撑着湿滑泥地,近乎爬行地朝山洞挪去。
苏眉眉看着那艰难挪动的、沾满泥浆的绿色背影,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她咬紧牙关,也学着样子,双手死死抠进冰冷泥地,拖着沉重麻木的身体,一寸寸朝那个黑洞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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