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段裴甫一进门，掌柜和伙计们便簇拥上来，脸上堆满了比昨日更盛的热情与恭敬。解元公的头衔，如同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无形的光晕，连带着这间寻常客栈似乎也蓬荜生辉。
“段解元回来了！”
“早膳已备好，是厨房特意做的，给您补补元气！”
“学政衙门刚派人来递了帖子，请您午后过府一叙！”
段裴一一应对，神色平静，并未因身份骤变而显出丝毫骄矜，只是那份固有的清冷中，似乎也因昨夜山间星辉的浸润，而悄然融入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温和。
他回到房间，关上门的刹那，外界的喧嚣恭维便被隔绝。屋内，晨光透过窗棂，安静地洒落在书案上。他目光扫过，却发现案头除了惯用的笔墨，还多了一方用锦帕包裹着的物件。
解开锦帕，里面是一块崭新的歙砚，石质细腻温润，色泽紫褐深沉，砚堂处有天然形成的金丝纹路，宛如祥云，一看便知是上品。砚旁还有一张素笺，上面是李羡那手洒脱不羁的字迹：
“贺解元公。此砚下发墨快，不损笔毫，伴你进京登科。另，午时‘墨韵斋’一见，有书赠你。羡”
没有多余的客套，依旧是那般直接又霸道的安排，却将贺礼与关怀细致地融入了他的前路。段裴指尖抚过冰凉的砚台，那“伴你进京登科”几字，仿佛带着温度，熨帖着他即将启程的孤寂。
午时，段裴如约来到城东的“墨韵斋”。这是一家颇负盛名的书坊，店面古朴，往来多是文人雅士。他刚踏入店内，便有小厮迎上，恭敬地引他穿过前堂，径直走向后方一处幽静的院落。
院内植有几株老梅，虽未到花期，枝干却遒劲有力。李羡正站在一株梅树下，背对着他，仰头看着枝桠，一身红衣在素雅的院落里显得格外醒目。他手中拿着一卷书，似乎正看得入神。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暖意。
“你来啦！”他合上书卷，快步迎上来，眼睛亮晶晶地将段裴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气色比早上好多了！看来我这‘静养’的安排不错！”
段裴看着他明媚的笑容，昨夜山亭中那尴尬又暧昧的记忆悄然浮现，耳根微热，面上却依旧平静：“劳你费心。不知是何书？”
“喏，就是这个。”李羡将手中的书卷递过来，语气带着几分献宝似的得意，“我翻遍了家里书库和这墨韵斋的珍藏，才找到的。前朝状元郎的手札真迹，里面有不少他备考翰林院试的心得体会，还有对历年策论题目的独到点评，市面上绝对找不到第二份！”
段裴接过书卷，触手是年代久远的纸张特有的柔韧感。他小心展开，看着上面清隽严谨的字迹，以及页边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批注，心中震动。这绝非寻常礼物，其价值远超金银，对于即将进京参加更高层次考试的他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这……太珍贵了。”段裴抬眸，看向李羡，目光复杂。这份心意，太重了。
“珍贵什么？放在库房里落灰才是暴殄天物。”李羡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狡黠，“再说了，我这可是投资！等你将来入了翰林，做了阁老，我这早期‘投资人’岂不是脸上有光？”
他又用那套商贾说辞来掩饰其下的真心，但段裴却从他闪烁的眼神中，看到了毫不作伪的期待与支持。
“必不负……所望。”段裴轻声道，将书卷小心收起。
“这就对嘛！”李羡笑容更盛，自然地拉住他的手腕，“走，这墨韵斋后院的茶室也是一绝，他们家的桂花乌龙，配上刚出的栗子糕，正好给你尝尝鲜！”
他拉着段裴穿过回廊，来到一间雅致的茶室。窗外竹影婆娑，室内茶香袅袅。伙计早已备好香茗茶点，安静退下。
两人临窗对坐。李羡熟练地烫杯、洗茶、冲泡，动作如行云流水，竟也带着几分不同于平日跳脱的雅致。他将一盏澄澈金黄的茶汤推到段裴面前：“尝尝。”
段裴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香馥郁，桂花的甜香与乌龙的醇厚完美融合，入口甘醇，回味悠长。他微微颔首：“好茶。”
“那是！”李羡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满足地眯起眼，像只慵懒的猫儿。他放下茶盏，又拈起一块小巧精致的栗子糕递给段裴，“这个也好吃，不甜不腻，你肯定喜欢。”
段裴接过，慢慢吃着。茶香、糕点的甜香、窗外竹叶的清气，还有对面那人身上淡淡的松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宁静而温暖的氛围。他们不再多言，只是偶尔交流一下对茶点的感受，或者看看窗外的风景。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没有了科举的压力，没有了身份的桎梏，只有静谧午后，茶香书香，与眼前人。
段裴看着李羡。他今日似乎格外安静，只是托着腮，时不时看过来，眼神亮亮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阳光透过窗格，在他脸上跳跃，将他脸颊上细微的绒毛都照得清晰可见。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段裴终究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睑，轻声问道。
李羡闻言，非但没有移开目光，反而理直气壮地笑道：“我们解元公长得好看，还不许人看了？”他顿了顿，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我就是想看看，把你记牢一点。省得你进了京，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忘了青川城还有个……朋友。”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轻，带着点试探的意味。
段裴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他抬起头，迎上李羡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笑意，有期待，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紧张。他沉默片刻，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才缓缓道：“京城再繁华，亦无此间茶香。”
他没有直接回答，话语却比任何承诺都更让李羡心花怒放。
李羡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笑容从嘴角蔓延至眼底，整个人都像是被点亮了。他嘿嘿笑了两声，心情大好地又给段裴添上茶：“那就多喝点！把这茶香记到骨子里去！”
茶香盈室，墨香犹在袖间。
段裴看着对面笑得像个孩子的李羡，心中那片原本只装着圣贤书的天地，似乎也被这抹鲜活的红色，悄然晕染得五彩斑斓。
或许，前路漫漫，但有此一人，便不觉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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