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衡的锦袍沾满了污泥与草屑，往日一丝不苟的发冠歪斜地耷拉着，他几乎是踉跄着撞进了陈琦婷的视线。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混杂着惊魂未定、羞愤与不甘。
看到弟弟如此狼狈的模样，甚至无需多问，陈琦婷心中已然明了——贾府地窖那边，定然发生了远超预期的变故，而且，恐怕是惨败。
她沉默地翻身下马，猩红的披风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她走到陈思衡面前，指尖轻轻拂过他袖口一道被利刃划开的裂痕，动作细致。
陈思衡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姐姐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定住。只见陈琦婷已抬手解下自己那件内衬绣有安神草药纹样的披风，仔细地裹在了他身上。清雅的药香瞬间驱散了部分血腥与污浊之气，萦绕鼻尖。
然而，陈思衡却从姐姐低垂的眼睫末梢，清晰地读到了一丝极淡、却沉重无比的叹息。这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三个人……”陈思衡声音干涩，带着后怕的颤音，“是那个……那个在街上遇到过的小乞丐带的头！还有，还有那个白头发妖女！”
提到“小乞丐”，陈琦婷或许还需回想片刻，但“白头发妖女”这五个字，瞬间让她脑海中浮现出那双冰冷璀璨的金瞳和那头如雪瀑般的白发。前朝公主、归月军、天泉首富贾家……这三者之间，果然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深刻联系。
“阿姐！绝对不能放他们走！”陈思衡急于将功补过，挺起胸膛，自告奋勇，“给我兵马！我这就带人全城搜捕！定将他们一网打尽！阿姐你连日操劳，快去歇息，此事交给我便是！”
“好。”陈琦婷的回答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去道衙寻蒋巡使调兵吧，此事便交由你负责了。”
目送陈思衡带着一腔急于证明自己的热血匆匆离去后，陈琦婷脸上的些许温和瞬间褪去，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锐利。她只带了寥寥数骑亲卫，策马朝着贾府外围区域细细搜寻而去。
路过距贾府最近的一处暗渠入口时，她勒住马缰，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周围环境，并未发现明显异状。
就在她准备继续前行时，街角突然拐出一大群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群人抬着一口厚重的黑漆棺材，人人身着粗麻丧服，头戴白色兜帽，手中举着纸幡，不断向空中挥洒着圆形方孔的纸钱。队伍行进速度颇快，哭声压抑而仓促，看上去像是一支急着出殡的寻常治丧队伍。
白色兜帽下，一张张抹着土灰、哭丧着的脸显得格外悲戚。死者为大，侍卫们见状，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马速，下意识地想退到道路一侧让行。
“拦下。”陈琦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冰冷，不带丝毫犹豫。
侍卫们立刻反应过来，策马上前，刀鞘横出，挡住了治丧队的去路。
“诸位……诸位军爷，敢问有何差遣？”为首的一名老者步履蹒跚地上前，弓着腰，声音颤抖，姿态卑微到了极点。
“老人家，这是谁家的白事？”陈琦婷驱马缓缓走到棺材前，用马鞭的柄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厚重的棺盖，发出沉闷的声响。
“回……回军爷的话，是城北王家的白事。”老者头垂得更低。
“王家？做何营生？”
“回军爷，是……是经营木材生意的。”
陈琦婷淡淡地“哦”了一声。她进城前曾仔细翻阅过灵泉县各大户的资料，确实有个经营木材生意的王家，颇有名气。
然而，她接下来的命令却让所有人心头一凛：“扣下。”
侍卫们闻令立刻“唰”地拔出腰刀，寒光映着跳跃的火把。虽然只有五人，但那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瞬间吓得治丧队伍一阵骚动慌乱，纷纷后退。
为首的老者被冰冷的刀锋架住脖子，顿时老泪纵横，哭诉道：“军爷冤枉！军爷冤枉啊！草民不知犯了何罪，要遭此横祸？！”
陈琦婷端坐马上，目光如扫描般掠过整个队伍，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丧服颜色新旧不一，显然是仓促间凑齐，而非统一制备。面上土灰刻意厚重，哭丧之情浮于表面，可谓画蛇添足。”
她的马鞭指向队伍后排几个低着头的“家丁”：“你们声称为木商之家，常年与林木打交道。可后排那几位，双手白净细腻，毫无劳作的茧痕，步伐虚浮无力，哪有半分林间壮丁的沉稳精悍？”
最后，她的马鞭轻轻点在那口棺材上：“最重要的是，棺盖尚未封钉。老人家，你告诉我，这里面躺着的，当真是死人吗？”
为首的老者面色骤然一沉，不再哭嚎，只是低垂着眼，沉默不语。
刹那间，异变陡生。
那厚重的棺材盖板猛地从内部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木屑纷飞中，一道身影如猎豹般蹿出，手中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抵在了陈琦婷白皙的脖颈上。
陈琦婷反应极快，右手瞬间按向剑柄，然而她的手腕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任她如何发力，竟丝毫动弹不得。
她心中微惊，眼角余光瞥向那崩裂的棺盖——那少年竟是赤手空拳凭蛮力震碎了这厚实的木板？！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与此同时，红娘子柳红绡一把扯下白色兜帽，从宽大的丧服怀中掏出利刃，趁那五名侍卫的注意力全被洛长离吸引的瞬间，身形如鬼魅般闪动，刀光连闪，顷刻间便将五名侍卫尽数解决。
“是你？”脖颈间传来短刃冰凉的触感，陈琦婷却并未显出太多慌乱，她微微侧头，仔细打量着近在咫尺的洛长离的面容，“你是那日……持着那柄奇特宝剑的少年。”
洛长离手上力道微微加重，另一只手利落地解下了她腰间的佩剑，扔给身后的红娘子。
为首扮演老者的贾千淳此刻也摘下了兜帽，擦去脸上的伪装，神色凝重道：“小洛，此女观察入微，气度非凡，绝非寻常人物。恐怕是朝廷下来的顶尖人物。”
贾浩元也凑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仔细观察起陈琦婷。尽管身处险境，身着轻甲，她却依旧保持着一种惊人的镇定与雍容。眉目如画，风华绝代，柔美中蕴藏着不容忽视的英武之气，气质卓绝，他心中不禁暗赞：此等女子，果真只应天上有。
“我曾听她的手下，恭敬地称她为‘殿下’。”洛长离根据之前的线索判断道，“她极有可能是一位公主。”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无不面面相觑，倒吸一口凉气。公主？这等位于权力顶端的人物，怎么会亲身出现在灵泉县？
但看着陈琦婷那通身的气派与绝世容貌，这个判断又显得合情合理——唯有皇室的金枝玉叶，才能蕴养出如此非凡的气度。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唯有一子一女。早有传闻，濯缨公主陈琦婷风华绝代，聪慧过人。如今看来，传闻非虚。”贾千淳阅历丰富，见识广博，结合情报，基本认可了洛长离的判断。
“不对，”洛长离却较真地摇了摇头，小声嘀咕，“区区濯缨公主，论及风采，恐怕还不及神月朝的那位……白发公主。”在他心中，师傅白曜的美，是独一无二、超脱凡俗的。
陈琦婷听罢，柳眉倏地紧蹙，轻哼一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与不屑：“一个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所谓公主，又有何值得称道之处？”
她话音未落，一颗小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啪”地一下，精准地敲在洛长离的额头上，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紧接着，又一颗石子以更快的速度掠过，“嗖”地一声，竟精准地割断了陈琦婷额前的几缕青丝，缓缓飘落。
两人同时一怔，瞬间明了——那位“藏头露尾”的白发公主，显然一直在附近，并且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有当朝公主作为人质，我们脱身的把握就大多了。”贾千淳稳了稳心神，提议道，“小洛，你熟悉暗渠，我们押着公主从暗道走，谅那些官兵也不敢轻举妄动。”
“走正门。”出乎所有人意料，陈琦婷竟主动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吩咐自家侍卫，丝毫没有身为人质的自觉，“我早已令人用巨石封死了几处主要的暗渠出口，你们若贸然潜入，只会被困死在其中，徒然葬送贾府这些老弱妇孺的性命。况且……”
她微微蹙眉，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那暗渠尽头是淤积多年的臭水污秽，本宫可不想沾染半分。”
红娘子闻言，忍不住啐了一口，显然极为看不起这种时候还端着架子的贵女。
“走正门？”洛长离反问，“正门必有天璇卫重兵把守，我们如何能带着这么多人大摇大摆地通过？”
“哦？你还知道天璇卫？”陈琦婷微微挑眉，侧眸看他，唇角忽然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双颊那对梨涡随之若隐若现。那一瞬间的风情，仿佛冰河解冻，春花初绽，竟让洛长离看得心神微微一晃，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你从京城来的？”她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松懈瞬间，陈琦婷手腕猛地一扭，竟以一种巧妙的擒拿技巧瞬间挣脱了洛长离的钳制。旁边几名贾府青壮见状急忙扑上来阻拦，却被她看似轻盈的几掌轻易击退，动作干脆利落，显然身负不俗武艺。
红娘子眼神一凝，握紧刀柄，脚步微挪，准备亲自出手拿下她。
“好了好了。”陈琦婷却好整以暇地活动了一下手腕，仿佛刚才只是活动了一下筋骨，她甚至还略带嗔怪地瞪了洛长离一眼，“本宫又没打算真走，你们何必如此紧张？你下手也不知个轻重，疼得很。”
她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的那种皇家威严与高贵气度，无形中便压了众人一头，仿佛她才是此地的主导者。
“你们若想安然离开，可走北门。”陈琦婷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那里守军最为薄弱。以本宫为质，你们尽可快速通过，无人敢拦。”
“我可不会在北门就放了你。”洛长离警惕地说，“我要确保你们放开通道，让城南的归月军也能顺利撤离。”
陈琦婷闻言，非但不恼，反而饶有兴致地重新打量起洛长离，那双洞察人心的明眸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归月军声势如此浩大，你为何不笃定他们能一鼓作气，攻下这灵泉县呢？”
“天璇卫乃朝廷禁军精锐，装备精良，更兼有……”洛长离顿了顿，目光落在陈琦婷身上，“更兼有公主殿下您这般人物运筹帷幄，守城调度得法。攻城之战，岂是那么容易成功的？眼下能救出魏大人和贾府众人，已是侥天之幸，不敢再奢求更多。”
“朝廷此次黜置南方的钦差正使，乃是蒋宪蒋大人。”陈琦婷淡淡纠正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本宫只是随军历练，观摩学习罢了。”
“我看得出来。”洛长离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肯定，“但真正事事料敌于先、掌控全局的，是你。从暗渠设伏，到方才的堵截，每一步都精准狠辣。您只是……低估了我们的实力，尤其是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才会有此刻的疏漏，落在我们手上。”
陈琦婷静静地听着，半晌，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笑意，那笑意中有欣赏，有意外，也有一丝棋逢对手的玩味。
“算是吧。”她轻轻颔首，目光最终定格在洛长离脸上，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才是最超出我预料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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