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财赌坊的喧嚣，在踏入其门的那一刻便如热浪般扑面而来。
这并非洛长离记忆中那些充斥着汗臭与劣质烟叶气味的逼仄小屋，而是一座极尽奢华之能事的销金窟。
朱漆大门足有两人高，门楣上浮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两侧矗立的石狮威猛狰狞。
檐下悬挂的琉璃宫灯，将门前照得亮如白昼，也映得那些身着薄纱、巧笑倩兮的迎客女子们肌肤胜雪，眼波流转。
“哎哟~这是哪家的小公子，生得这般俊俏！”一个身着嫣红罗裙、云鬓高耸的妖艳女子眼尖，立刻扭着水蛇腰迎了上来，纤纤玉指不由分说便搭上了洛长离的手臂，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来。
“小弟弟是头一回来吧？快里面请，姐姐定让你玩得尽兴！”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招呼其他姐妹，顿时香风扑面，莺声燕语将洛长离围在中间。
洛长离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觉浑身僵硬，手臂上那柔软的触感仿佛带着刺，让他动弹不得。
他下意识地扭头向夏渊投去求救的目光，却见这小子双手抱胸，咧着嘴，露出一个看好戏的坏笑，丝毫没有解围的意思。
“啧。”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冷哼，随即洛长离便感到后背被什么硬物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位女扮男装的“陈公子”用折扇戳的。
“陈…陈兄。”洛长离尴尬地试图抽回手，低声道，“别误会……”
李晓月见状，眉头微蹙，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洛长离从那红裙女子身边拉了回来，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诸位姑娘，我们是来与雾鸦司做生意的，烦请引见主事之人。”
那红裙女子脸上的媚笑瞬间淡去，画扇半掩朱唇，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李晓月，语气也冷淡了几分：“原来是谈生意的，真是扫兴。”
她随意地打了个手势，赌坊内立刻闪出两名身着青色短打、肌肉虬结的壮汉，如同门神般堵在通往内院的通道前。
“规矩，入场费每人一百两。”女子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慢悠悠地点过洛长离、李晓月、陈琦婷和夏渊，“一、二、三、四……四百两，现银，概不赊欠。”
夏渊一听，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手忙脚乱地翻着自己瘪瘪的钱袋，里面叮当作响的碎银子加起来恐怕五十两都不到。李晓月也面露难色，她此次出行轻装简从，身上带的银钱也不过百两出头。
“长离，要不你先……”李晓月刚要将自己的钱袋递出，洛长离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不必。”他神色自若，从怀中熟练地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银票，手腕一抖，将其展开，亮在那红裙女子眼前。
五百两面额，徐氏银号的印记清晰可见。
红裙女子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重新堆起比之前更加谄媚的笑容，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甜腻：“哎哟喂！瞧瞧我这双不识真佛的眼睛！原来是位豪爽的贵公子！快请进，快请进！还愣着干什么？带贵客进去！”她一把接过银票，迅速找回一百两碎银，动作流畅无比。
穿过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的大厅，赌徒们声嘶力竭的呼喊与骰子撞击骰盅的清脆声响交织在一起。
绕过一张张围满狂热面孔的赌桌，经过笙歌曼舞的偏厅，四人被引着走上铺着厚绒地毯的楼梯，来到二楼一条安静的长廊。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没有窗户的木门。
引路的侍女推开木门，里面是一个灯火通明却略显压抑的房间。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桌后早已坐着一位身着锦缎长袍、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见众人进来，他立刻起身，脸上堆起假笑，拱手道：“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在下天财赌坊管事，江锡。诸位请坐。”
四名身着淡雅衣裙的侍女悄无声息地端上香茗与精致茶点，侍立一旁。江管事目光在四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夏渊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笑道：“不知诸位贵客莅临鄙坊，想要打听哪方面的消息？”
洛长离没有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黑天匪的主要据点分布。”
江管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再次仔细地打量起洛长离一行人，尤其在夏渊身上停留了片刻。“若江某没有看走眼，这位应当是猛虎镖局的夏二公子吧？”他语气带着试探，“贵客打听黑天匪……莫非是和他们有什么过节？”
夏渊本就对雾鸦司心怀不满，闻言一拍桌子，怒道：“江湖规矩，雾鸦司卖情报何时还要盘问买家底细了？你们潜龙会在洪江上干的‘好事’还没跟你们算账！少废话，到底有没有黑天匪的情报？”
江管事被他呛得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镇定，躬身道：“夏二公子息怒。此事关系重大，容江某通禀一声，请诸位稍候片刻。”说完，他快步退出了房间。侍女们又适时地添了些点心。
等待令人心焦。洛长离和夏渊都是少年心性，见桌上点心精致，便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李晓月看着洛长离嘴角沾着的糕点碎屑，不禁莞尔，下意识地取出自己的绢帕，自然而然地伸手替他轻轻擦拭。
夏渊在一旁看得眼热，脱口而出：“长离兄，你娘子对你可真体贴。”
李晓月的手猛地一僵，俏脸“唰”地变得通红，如同染上了晚霞。她羞恼地瞪向夏渊，那眼神中的杀气让常年习武的夏渊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噗嗤——”陈琦婷终于忍不住，以扇掩面，笑出声来。
洛长离也是哭笑不得，连忙解释：“夏渊兄，慎言！这位是李晓月李将军，我的上司，归月军的统帅！”
夏渊这才意识到自己闹了多大的乌龙，赶紧拱手赔罪：“原来是李将军！巾帼英雄，失敬失敬！方才是在下口无遮拦，将军莫怪！”
李晓月深吸一口气，压下脸上的红晕，摆了摆手表示无妨，转而看向洛长离，岔开话题问道：“长离，方才那五百两银票……你何时有这么多钱财？”
“是贾浩元临别时赠我的。”洛长离答道，心中却盘算着以后得多为贾浩元美言几句，也好促成他与红娘子的姻缘。
就在这时，一股强大而阴冷的气息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房间，仿佛瞬间抽空了周围的空气，让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洛长离猛地回头，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已倚着一位身姿高挑曼妙的女子。
她穿着一袭设计极为大胆的墨绿色锦袍，右肩与半边胸脯完全袒露，肌肤莹白如玉，与锦袍的深色形成强烈对比。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她那裸露的右半边身躯上，布满了色彩斑斓、形态诡异的刺青——怒放的奇花与缠绕的绿色藤蔓，从肩头一直蔓延至指尖，仿佛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图腾。
她云髻高挽，簪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色宝石花，眉眼狭长，鼻梁高挺，唇色殷红。她的目光慵懒地扫过屋内众人，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淡然，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其眼。然而，那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精光，却如毒蛇吐信，令人心悸。
洛长离体内那股灼热的真气竟不由自主地加速流转，仿佛遇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直觉疯狂地警告他——眼前这个女子，是位绝顶高手！
她旁若无人地走到主位，姿态慵懒地坐下，翘起一条腿，光滑的小腿从袍摆的开衩处露出。江管事如同最忠实的影子，恭敬地垂首立在她身后。
“夏家的小子。”女子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目光落在夏渊身上，虽语气平淡，却蕴含着无形的压迫感，“是你要黑天匪的情报？”
夏渊在那目光的注视下，只觉得呼吸困难，拳头不自觉地握紧，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是又怎样！”夏渊强撑着气势，“你们雾鸦司潜龙会袭击我猛虎镖局的船，这笔账还没算！今天我来……”
“呵……”女子发出一串低哑的笑声，那笑声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生烦恶。
她随手在檀木椅的扶手上一弹，一小块木屑应声崩裂，如同被强弓射出，“咻”的一声擦着夏渊的脸颊飞过，在他皮肤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而后深深嵌入他身后的墙壁，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小洞。
若她方才稍有偏移，夏渊此刻已是一具尸体。
李晓月与陈琦婷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身体微微紧绷，进入了戒备状态。
洛长离见状，立刻起身，挡在夏渊身前，朗声道：“这便是雾鸦司的待客之道？我们诚心前来交易，贵司的信誉，莫非是靠武力维系的吗？”
那女子的目光终于完全落在了洛长离身上，美眸中精光流转，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唇边勾起一抹兴味盎然的笑容：“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公子。我是雾鸦司二当家，祁文君。”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当然，道上的朋友，更喜欢叫我‘一枝花’。”
雾鸦司的二当家亲自出面！洛长离心念速转，看来黑天匪的情报远比他们想象的更重要。他抱拳行礼，不卑不亢：“在下洛长离。敢问祁当家，黑天匪的情报，贵司可有？”
祁文君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对江管事勾了勾手指。江管事立刻躬身递上一个狭长的紫檀木匣。
“黑天匪行踪诡秘，其势力主要盘踞在天泉道南部数县及天波道全境。”祁文君用涂着同色蔻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木匣，“除了总寨位置尚是谜团，其下二十八处重要分寨的详细地点、兵力配置，尽在此图之中。小寨一两百人，大寨一千人左右……粗略估算，黑天匪众，不下两万。”
听到“两万”这个数字，李晓月心中猛地一沉。归月军如今兵力尚未完全恢复，若与黑天匪正面冲突，恐怕伤亡不小。
而陈琦婷在听到“一枝花”的名号时，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兴奋，随即陷入沉思，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雾鸦司果然手眼通天。”洛长离压下心中的震动，沉声问道，“不知祁当家对此图，开价几何？”
祁文君正用手指卷着一缕垂下的发丝，似乎在斟酌价格。忽然，一名侍从急匆匆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哦？”祁文君眉梢一挑，脸上露出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笑容，“这可真是巧了。请上来吧！”
不多时，一名身着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身材魁梧、目光精悍的随从。洛长离眼尖，注意到那两名随从所穿的武服式样，分明是官军中低级军官的制式。
那官员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祁文君旁边的空位上，翘起二郎腿，手里盘着一串油光锃亮的檀木珠子，神态倨傲，颐指气使地对身后随从挥挥手：“抬进来。”
两名随从应声抬进一个沉甸甸的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白花花的银子。
“三千两白银，不成敬意。”官员斜睨着祁文君，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傲慢，“只想向雾鸦司打听个消息。”
“官爷请讲。”祁文君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慵懒的笑容，眼神却悄然冷了几分。
“黑天匪的老巢在哪儿？现在还有多少人马？”官员问道。
又是打听黑天匪？洛长离心中惊疑不定，这个看上去品级不过六七品的官员，到底是什么来路？
祁文君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意味深长地瞥了洛长离一眼，然后才转向那官员，笑容不变地问道：“还未请教官爷尊姓大名，在何处高就？打听黑天匪，所为何事？”
“哼，哪来这么多废话！”官员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头颅昂得更高，用下巴看人，“告诉你也无妨，本官乃荆县县丞，王有为！我家大人，便是荆县司使何晨光何大人！”
荆县何晨光？！这个名字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李晓月眼中的怒火，她放在桌下的手骤然握紧，指节发白，强忍着才没有当场斩杀这个嚣张的县丞。
“哦？荆县的何司使……”祁文君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甚至带上了一丝妖异的美感，但她的眼神，却在这一瞬间变得如同万载寒冰，杀意凛然，“那王县丞，是何司使的什么人呢？”
“本官乃是何司使的心腹，你们雾鸦司若是识相……”王有为还在洋洋自得地炫耀，话未说完——
一道凄艳的血光骤然迸现。
没有人看清祁文君是如何出手的，只见她袍袖微动，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已如毒蛇出洞，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王有为脸上的傲慢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愕与茫然。他的头颅与脖颈分离，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断开的颈腔中狂涌而出，溅射在天花板上，绘出大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那具无头的尸体，甚至还保持着端坐的姿势。
王有为带来的两名随从骇然变色，刚欲动作，祁文君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她左右手同时探出，快如闪电，精准地扼住了两人的咽喉。
“咔嚓！咔嚓！”
两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几乎同时响起。两名魁梧的随从眼睛猛地向外凸出，连哼都未能哼出一声，便软软地瘫倒在地，气息全无。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方才还充斥着虚伪客套与暗中较量的房间，此刻已弥漫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祁文君站在血泊之中，墨绿色的锦袍下摆已被染成暗红，她抬手，轻轻舔舐了一下溅到唇边的一滴血珠，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慵懒而妖异的微笑，仿佛刚刚只是随手折断了三根无关紧要的杂草。
而她看向洛长离等人的目光，却比先前更加幽深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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