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乾始元四年。
这是新朝取代神月之后的第四个年头,北地传来捷报,震动朝野。
皇帝陈斌亲率大军,一举击溃了盘踞在云襄道、朔关道、天节道的边军残余势力,收编降卒十余万众。边关三道终定,天乾王朝,终于显露出将要一统江山的峥嵘气象。
同年秋,北蛮大周趁势南侵,铁蹄如潮,却被陈斌麾下猛将,今军策省天策大将军吕英以两万精兵大破于朔关道镇北关下,连大周亲王拓木尔萧也殒命沙场。此战扬威朔北,天乾国势如日中天。
凯歌声中,朝廷开设恩科,广纳天下才俊。这是新朝立国以来首次大规模科举,四海英杰纷纷响应。
天泉道灵泉县,素有文脉传承的梅家与钟家,也派出了族中最杰出的子弟应试。
其中,梅家公子梅墨渊更是锋芒毕露,连中三元,殿试之上对答如流,深得陈斌赏识,被钦点为新科状元,授京畿道一县司使之职,特许随时入朝听用,圣眷优渥,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这位文武双全、风光无限的年轻状元,人生竟在顷刻间急转直下。
梅墨渊虽出身书香门第,却自幼好武,天资卓绝,于武道一途亦展现出惊人悟性。当年在灵泉县求学时,他便与城中另一位风云人物——祈家大小姐相识。
这位祈大小姐虽是闺阁女子,却性情豪迈,不喜针织女红,偏好在市井中行走,拉拢了一帮江湖子弟。她行事颇有侠风,或打抱不平,或调停纷争,甚至经营些正当买卖,久而久之,竟在灵泉县形成了另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因其手下人多以黑巾裹头,百姓便称之为 “黑天帮”。
祈大小姐身为女子,终究难逃家族催逼婚嫁之扰。为求自主,她竟私下设下“比武招亲”之擂。本是意气之争,却未料梅墨渊一时兴起登台,二人不打不相识,竟在刀光剑影间互生情愫,迅速坠入爱河。
不久,祈大小姐珠胎暗结,只得逐渐退居幕后,对黑天帮的掌控力大不如前。恰逢梅墨渊赴京应试,黑天帮中一些兄弟眼见他前途光明,便恳请他在京城为其谋个出路,也好过在月南之地虚度光阴。梅墨渊念及旧情,便应允下来。
待他任职司使后不久,祈大小姐临盆在即,梅墨渊告假还乡。谁知就在他归家途中,惊天变故骤生——
原本渐趋沉寂的黑天帮,竟突然以“黑天匪”之名重现山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所有线索与证据,竟都诡异地指向了这位新科状元梅墨渊。
“梅墨渊勾结匪类,意图割据天泉道”的流言,如野火般迅速传至京城,直达天听。紧接着,一份份“确凿”的罪证被呈至御前。陈斌勃然大怒,下旨将梅、祈两家抄家问斩。
虽经几位老臣苦苦劝谏,两家又散尽家财打通关节,最终保住了家族不灭,但梅墨渊与祈大小姐二人,却被判了斩立决。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使得祈大小姐腹中胎儿受惊早产,不幸夭折。
行刑之日,正值年末大雪。天地素缟,寒风如刀。就在刽子手挥刀之际,灵泉县竟突发百年不遇的冬汛,洪水滔天,冲垮刑场,卷走了梅墨渊与祈大小姐……自此,世间再无二人音讯,只余下“已死”的传言,渐渐被风雪掩埋。
……
夜色深沉,猛虎镖局后院一间厢房内,烛火摇曳。
陈琦婷独坐案前,手提紫毫,却久久未能落笔。白日里与那祈文君一番纠缠,对方言语间透露的蛛丝马迹,让她心中那个关于“梅墨渊案”的模糊猜想,渐渐清晰起来。
她轻轻推开轩窗,朱唇微启,一声几不可闻的口哨声逸出。片刻,一只通体灰羽、眼神锐利的信鸽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上,翅羽振动间,竟几乎不闻风声。其纤细的脚踝上,绑着一枚小巧的竹筒。
陈琦婷将写好的密信细细卷起,正欲塞入竹筒,身后却蓦地响起一个清冷如冰泉的声音:
“此举妥当否?”
她心头一凛,骤然回身。只见烛光未能照亮的阴影里,静静立着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即便置身于暗处,那人与生俱来的清辉依旧无法掩抑——白发如银霜流泻,金瞳似寒星璀璨,不是白曜又是谁?
“前辈此言何意?”陈琦婷迅速压下瞬间的惊悸,面色沉静如水。
“此鸽名为‘月影’,嗅觉灵觉远超常类,一旦认主,千里之外亦能寻踪而归,专司传递机密。”白曜缓步走出阴影,目光落在信鸽之上,“此乃天策七卫麾下,精锐斥候方有资格使用。公主此番南下,准备得甚是周全。”
“前辈果真博闻广识。”陈琦婷坦然一笑,将卷好的信纸轻轻放回案上,姿态从容,“那么,前辈此刻是要拿下我吗?”
白曜的视线扫过那卷信纸,绝美的面容上无波无澜,仿佛深潭静水。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烛火荜拨的微响,空气凝滞如胶。
良久,陈琦婷唇角微扬,打破沉寂:“前辈是明理之人。既然意在搅动风云,留着我,岂非更有用处?”
“不惜以身入局,倒是智勇兼备。”白曜轻叹一声,转身欲走。
“前辈放心。”陈琦婷在她身后轻声补充,语气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真诚,“我绝不会对长离弟弟不利。”
白曜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屈指一弹,一道微光闪过,一颗龙眼大小、色泽黄褐的药丸轻巧地落在案几上,滴溜溜转了几圈。
“照天归元丹珍贵难得,不劳公主殿下破费了。”
话音未落,白影已杳然无踪。
直到那迫人的气息彻底消失,陈琦婷才缓缓舒出一口气,背后竟已沁出薄薄一层冷汗。她不再犹豫,将密信仔细塞入竹筒,纤指轻抚过信鸽柔顺的羽毛,看着它振翅而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月色之中。
……
院落另一端的厢房里,洛长离正仰面躺在床榻上,怔怔地望着头顶的承尘,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日与祈文君交手的每一个细节。那刚猛无俦的掌力,若非他体质异于常人,恐怕早已筋骨尽碎。
“伤势如何了?”
清冷而熟悉的嗓音蓦地响起,洛长离一个激灵,欣喜若狂地从床上弹起。
“师傅!您回来啦!”他此刻正光着上身,见状慌忙扯过一件外袍披上。
白曜走近,伸出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托起他的右臂,指尖在几处关键穴位和骨骼交接处细致按压、探查。她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
“断骨续接,经络重连……恢复得比预想更快。你的体质,确实非同寻常。”她抬起金瞳,看向洛长离,“那祈文君内力精深纯厚,堪称武道奇才。她那一掌十分强劲,江湖中能硬接而下不死者,寥寥无几。”
听着师傅清冷的语调里隐含的关切,洛长离心中暖流涌动,傻笑着挠了挠头。
白曜自然地坐在床沿,身姿娴雅端庄。跳跃的烛光映在她冰雕玉琢的侧颜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少了几分平日的疏离,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静谧之美。洛长离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一时竟有些痴了,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师傅。”他慌忙寻了个话题,掩饰失态,“那祈文君口口声声说的‘贞元派’,还有那个‘天下第一’……与您相比,孰强孰弱?”
白曜微微偏首,似在认真思忖,这个略带稚气的动作让她看起来竟有几分罕见的娇憨。
“贞元派……掌门是祝修慈,乃是成名多年的超绝高手。他所修的‘混元神功’据传已臻阴阳互济、生生不化之境,数十年来未逢敌手。我……不如他。”
“哎呀!”洛长离立刻装出一副大惊失色、懊悔不迭的模样,“那可糟了!徒儿今日口无遮拦,得罪了贞元派,他日若是那祝老前辈亲自找上门来教训我,师傅您可要护着我啊!”
白曜闻言,金瞳中骤然迸发出一抹凛冽如实质的寒芒,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有我在,无人可动你分毫。”
洛长离心中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狂喜交织着涌上心头,只觉得便是立刻为她死了也心甘情愿。他痴痴地望着白曜,目光灼热,直看得白曜有些不自在地微微侧过脸去。
就在她转头的瞬间,洛长离清晰地看到,那白玉般的耳垂,竟悄然漫上了一层极淡的绯红。
“不可逾越!不可逾越!”洛长离在心中拼命告诫自己,甚至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自己脸颊两下。
然而越是压制,某些旖旎的画面就越是清晰——洪江之下,暗流之中,那个冰冷而柔软的触感,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印上他的唇……
“对了师傅!”他猛地甩头,强行驱散脑中遐思,急急转移话题,“那天机图……后来如何了?可曾夺回?”
“未曾。”白曜摇头,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此刻,它应当在雾鸦司手中。”
“什么?!”洛长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雾鸦司中,竟有连师傅您也无法应对的高手?”
“那倒并非。”白曜微微摇头,唇角竟勾起一丝极淡、却带着几分邪魅意味的弧度,看得洛长离又是一阵心旌摇曳,“此刻,那天机图留在雾鸦司手中,远比在我们手中更有用处。”
“徒儿愚钝,请师傅明示。”
“那块天机图之上,所记载的,乃是南欧国遗留下的一笔惊天秘藏之所在。”
白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将一段尘封的历史娓娓道来。
昔年神月开国,大军北伐,盘踞于如今开阳道及部分天泉道区域的南欧小国首当其冲。南欧国君臣自知不敌,为保宗庙百姓,遂举国归降。神月北伐大军兵不血刃,顺利通过其境。
当时,祈禳族人多在神月军中担任谋士要职。不知是否早已预见到数百年后族人所将遭遇的灭顶之灾,他们在清理南欧国皇宫时,偶然发现了其历代积累的巨额财富。
于是,趁神月主力北伐、激战正酣无暇他顾之际,部分祈禳族人携此发现,悄然潜入灵泉县,于地底深处秘密建造了一座机关重重的石室,将那笔富可敌国的宝藏密藏其中,以等待后世有缘之人。
而灵泉县地下那四通八达、如同迷宫的暗道水渠,最初也正是祈禳族为了掩人耳目、方便行动而设计修筑。
这段惊世隐秘,连同开启宝藏石室的具体方法,皆被以特殊秘法记录于那块天机图之上。
“启之秘宝,可集天下之富——那块天机图,最终便是以这八字作结。”白曜眸光深邃,看向洛长离,“如今灵泉县已为朝廷重兵掌控,即便天机图在手,我们亦难有所作为。”
洛长离眼中闪过明悟之色:“师傅的意思是……借雾鸦司之手,将水搅浑,吸引朝廷乃至各方势力的注意力,我们才好浑水摸鱼,暗中行事?”
“单凭一个雾鸦司,分量尚且不足。”白曜唇角那抹邪魅的笑意再次浮现,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我已暗中将‘南欧秘宝即将现世’的消息散播出去。要不了多久,灵泉县便将风起云涌,成为天下豪强、各方势力瞩目的焦点。届时天泉道必乱,朝廷顾此失彼,正是归月军趁机崛起的大好时机。”
她顿了顿,目光柔和地落在洛长离身上:“而这一切,于你将来之路,亦是大有裨益。”
洛长离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抚掌赞叹。他望着眼前这位清冷如仙、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傅,心中敬意更甚。她不仅武功深不可测,心思谋略竟也如此缜密深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俨然一位洞悉人心、执棋布局的顶级谋士。
师傅的身上,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他不曾了解的秘密?
夜色,在师徒二人的低语中,愈发深沉。而一场席卷天泉道、乃至整个月南之地的风暴,已在这看似平静的夜晚,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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