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小野死于三十二岁的冬天。
那是他瘫痪的第三年。
我知道，这些年他活得很煎熬，早就想死了，是我自私的拖着他。
这次，他应该是预谋了很久很久了。
这几天他总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清醒的时间不长。
迷迷糊糊之际，他勾着我的手指，他说。
“哥，我好疼。”
“哥，我好难受。”
“哥，我好害怕。”
“对不起。”
他的话颠三倒四，说来说去就这几句。
他拔氧气管那晚，我其实没有睡熟，还醒着呢，他的一举一动，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手半瘫，动作有些艰难，往上挪的时候好像是拽着一根线，扯着我的心脏，生疼。
我用尽了很大的力气才压抑住自己，没有站起来阻止他。
临死之际，我瞧见他的眼睛转向了我这边。
我自欺欺人的以为，他是在看我，他还是舍不得我的。
可是我骗不了我自己，他若是真舍不得我，就不会三番五次的想要丢下我了。
2、
他走得很干净，给我留了一张卡，一个笔记本。
笔记不是给我的，是我收拾他的遗物，在衣柜角落找到的，应该是他未来得及藏起来的。
所以，他留给我的只有一张卡，卡外包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密码。
就放在他的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
抽屉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就孤零零的躺着这张卡。
瞧吧，我就说，他这是早有预谋了。
3、
徐小野的字迹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长劲。
明明他上小学的时候，我压着他练过一段时间的字，怎么如今越写越丑了。
哦，我忘了，他病了。
为什么病的就是他，不是我呢。
我想不通。
想了多少个夜晚都想不通。
他明明就还只是一个扛不住事的小孩啊。
4、
一、
等待，是一件很煎熬的事。
等待死亡，尤为煎熬。
也不对，并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是煎熬。
有些等待是值得期待的事。
比如，等贺知章。
等贺知章下班，等贺知章回家，等贺知章一起回家。
二、
又下雨了，今天的下雨天不那么讨厌。
贺知章坐在书桌前办公。
我在轮椅上发呆。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我们两个在屋里。
贺知章在书桌前写作业，灶台泡着泡面，冒着热气，我就坐在他旁边，等着他写完作业吃泡面。
那时候我就在想，哥哥怎么总是这么多作业。
现在我坐在他旁边等他工作完下班。
贺知章怎么这么多工作。
三、
小时候有一阵很喜欢躲迷藏，总缠着贺知章跟我一起躲迷藏。
那时候住房不大，可供藏匿的就那么几个地方，贺知章找我总是要花一些时间，我喜欢在暗中看着他从我跟前走过，让又绕道找遍各个角落，最后才找到我。
我那时候总会笑着说：“哥哥，你好笨啊，我一直藏在这里，你刚刚明明都经过了这里，就没有看见我。”
现在，我躲在转角的柱子后面，贺知章又从我跟前经过了两次了，他还没有发现我。
他不是故意装作看不见我，他是真没有发现我，因为我看得清楚，他脸上神色有些着急。
我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没有喊他，就这样看着他一遍又一遍的从我跟前经过。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想到了小时候看的《我与地坛》里面，史铁生他母亲找他的那一段。
那时我不懂史铁生为什么躲着不出声。
我跟贺知章说：“哥哥，史铁生好坏啊，他这么欺负他妈妈。”
“如果以后捉迷藏，哥哥找不到我，我就主动出来找哥哥，我绝不会这样对你的。”
我忘了贺知章怎么说的。
时隔多年，我成了这个坏人，我这么欺负贺知章，我像个混蛋一样总是在欺负贺知章。
四、
贺知章今晚不回来，他给我发了消息说有应酬。
照顾我的阿姨又同我说了一遍。
她似问我又似自言自语的嘀咕：“贺先生为什么每次应酬都不回家，不回家去哪里呢，我说他也不听，应酬完就应该回家喝点醒酒汤，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才对嘛。”
我突然就想起了几年前跟燕南之吃饭那次。
我对他说：“你喝醉酒的样子真难看，像你那个死去的酒鬼爹。”
从那以后，好像他再也没有醉酒出现在我面前过。
贺知章生气了。
贺知章不会生气的，他只是伤心了。
其实，贺知章喝醉酒一点也不像那个酒鬼，贺知章的酒品特别好特别好，他喝醉了只会乖乖躺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那次，我只是想起燕南之同我讲的他陪酒这话，我有些难受，是我拖累了他，我想说的是，让他少喝点。
我欠贺知章一个对不起。
不止，我欠贺知章很多很多句对不起，可是对不起有什么用呢，对不起什么用都没有。
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他能打我一顿。
五、
今日失手，打碎了一个碗。
吃东西的时候，嗓子有些难受，呼吸也有些费力。
活着有些痛苦。
可我还想再跟贺知章待一段时间。
时间过得怎么这么这么慢。
我跟贺知章在一起的时间怎么过得这么这么快。
六、
燕南之又生了一个女儿。
贺知章还单着。
生病之前，我就想，如果可以，我希望贺知章一辈子也不要结婚。
这样我们就可以晚上一起在公园散步了。
我喜欢跟贺知章一起在公园散步，即便我们什么也不说。
他站在我身边，我就很安心。
现在，贺知章每晚准时回家，晚上也会推着我带我去公园散步。
他站在我身边，我还是很安心。
只是，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
贺知章就只能一个人来这里散步了。
贺知章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呢。
如果不是我，他这么好的人，是不是早就结婚了。
七、
今日。
跟贺知章吵架了。
针对我治疗的问题。
也不算吵架，因为他都不怎么说话，是我单方面欺负他。
我不想治了。
治什么呢，我终归是要死的。
我只是想跟贺知章再待一段时间，再待一段时间。
我不想让他再把重心放在我的病情上了。
我说话那么难听，贺知章怎么就不生气呢。
他就应狠狠的说一句：“徐小野，你就作死吧，我再也不管你了。”
然后真的不管我，把我扔在这里自生自灭，最好了。
我真蠢，这招若是管用，很多年前就管用了。
我早该知道，贺知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贺知章不会生气，他只会一个人默默伤心。
八、
药物好像对我没有什么用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尿失禁了。
我看着身下湿漉漉的一团，有些茫然。
贺知章没有发脾气，只是沉默着替我换了衣服。
他眼睛好像红了。
只是我都没有哭，他哭什么呢。
他应该哭的，但不应该为我哭。
贺知章应该哭的，他这么好的人，一生怎么就过得这么苦呢。
我哥，日子怎么就过得这么苦呢。
九、
今日在家。
呼吸格外的疼。
我想贺知章。
但是我不想他看到我这个样子。
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语气好像不是很好。
我说他烦，让他滚远点。
才不是呢，贺知章一点也不烦，我也不想让他滚远点。
十几年前，我不想让他滚远点。
现在，我也不想让他滚远点。
我想时刻都与贺知章待在一起。
我想同我哥待在一起。
十、
半夜，有些喘不过气。
我醒来了。
贺知章躺在我身边。
我想摸摸他。
只是手不怎么给力，挪了半天，也只碰了下贺知章的指尖。
我没摸到他，反倒是把贺知章惊醒了。
他开灯翻身起来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
我还没说话，他就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又是端水又是喂药，又是按手又是按脚的折腾了大半宿。
那就是个庸医，肌肉萎缩了，按就能按回来吗？
反正都按不回来，他跟贺知章说什么常按摩，瞎折腾贺知章，瞎折腾我哥。
贺知章眼眶下都有乌青了。
我哥都憔悴了。
十一、
再有几天就是贺知章生日了。
都大半辈子过去了，好像还没怎么给贺知章过过几次生日。
小时候爸妈常年不在家，就放几十块钱在抽屉里。
那时候，一般是煮两个鸡蛋，再煮一碗面。
鸡蛋是贺知章自己煮的，我还要分走一个。
面也是贺知章煮的，我要分走一大半。
后来，家里有钱了，我们可以买得起蛋糕了。
我拽着贺知章去买蛋糕，明明是他过生日，结果我看见吃的就走不动道了。
最后买回来的往往是我喜欢的口味。
再后来，贺知章不常回来了，我同他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更别提过生日了。
前些年，日子好过了点，我们倒是正儿八经的过了几个生日。
蛋糕口味是我喜欢的，菜系也是我喜欢吃的。
我可真是坏得没边了，连贺知章的生日选蛋糕的机会都要抢。
我也是蠢得没边了，我当初就应该去跟贺知章道个歉，白白荒废了这些年。
今年，也许是陪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我得让他高兴点。
我要准备些什么才能让他高兴点呢。
十二、
今日。
贺知章不知道发什么疯，非得让我跟他一起去上班。
我反抗了两句，然后放弃了。
嘿嘿，我其实也想去。
可以一天都近距离跟贺知章相处了。
希望今天我的身体能给力一点，不要拖后腿，让我当着他的面难堪。
虽然我已经当着他的面难堪很多次了。
以前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要死的话，我也要死得体面一点。
我希望贺知章以后想起我的时候，都是我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样子。
现在不体面了，却还是有些舍不得死。
我希望死后贺知章永远也不要记起我。
体面的、不体面的统统不要想起，能忘了我是最好的。
希望贺知章的后半生能甜一点，快乐一点。
十三、
昨日，我还是出丑了。
贺知章在开会，我就在他的办公室。
他秘书进来拿文件的时候撞见了。
我有些难堪，后悔为什么昨日要跟着他出门。
离开的时候他们好像都在看着我们。
贺知章将我抱在怀里，他们好像在对贺知章指指点点。
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贺知章这么干净的人，就应该体体面面的站在他们面前，站在台上。
可现在，贺知章染上我了。
干净的他手上沾上了污点。
十四、
吞咽又有些痛。
喘息时常有些困难。
失态的时间越来越频繁了。
我有些害怕。
十五、
在这之前的每一天我都期待死神能赶紧将我带走。
可现在我想他们来得再慢一点，慢一点。
我想再等等。
我想给贺知章过完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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