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被戳破了窟窿,冷雨倾盆而下,无声的浇透了整座城市。便利店的灯牌反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一片片模糊而扭曲的光斑。谢照微感觉不到冷,即使头发水淋淋的粘在额角,即使单薄的衬衫顺着湿冷的雨水紧紧贴着肌肤的曲线。她却只是觉得沉重,一种从四肢百骸渗透出来的,要把她压进脚下这肮脏水洼里的沉重。
她刚从一场彻底的羞辱中逃脱出来,脑海里蹦出的只有荆屿那张曾经写满虚伪“理想”的脸,和最后浮现的刻薄的算计。
“照微,别那么天真了。你的镜头,你的真相,能当饭吃吗?能付得起你那个快倒闭的工作室下个月房租?还是能给你妈变出医药费?”。
烛光晚餐轻柔的音乐成了最刺耳的嘲讽,而他最后推过来的那张薄薄的银行卡,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拿着,别再来找我,也别让我爸知道我们还有联系,他要是知道我还在接济一个‘赔钱货’,我的卡也得停”。荆屿的一句话,把两人这么多年的情分狠狠的踩在脚底。明明是他先满心期盼的追求,最后却也是他,为了摆脱父亲的指责,为了金钱,为了权力,或者是也有为了其他美色的成分?谢照微搞不懂了,她的思绪已然是无法正常运转。但是她还是听到了那最狠厉的三个字:
赔钱货。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谢照微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她回想起工作室邮箱里措辞冰冷、盖着鲜红“不予立项”印章的项目驳回通知,手机屏幕上最后通牒般的催缴短信,还有下月的房租、母亲的靶向药费……怎么感觉一瞬间所有的恶意都蜂拥而来,挤压得她无法喘息。上一次面临这么崩溃的境地还是被通知父亲失踪的时候,现在算一算已经差不多十二个年头。谢照微不禁下意识的摩擦着口袋里那张边缘已经磨损的老照片,照片上父亲年轻的脸庞在雨衣帽檐下笑得爽朗,背后是模糊的战地硝烟。
她的悲伤不是为了荆屿。绝不是为了那个懦夫、那个只会向父亲的经济制裁屈膝的软骨头!而是为她的理想,她的坚持,父亲追寻真相的背影,母亲强撑的忧虑眼神,还有“微光映象工作室”那盏在风雨中飘摇的灯……所有支撑她的东西,都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现实重锤砸得粉碎,露出平静的海面下血淋淋的无力。
雨更大了,砸在柏油路上噼啪作响,黑暗几乎吞没了天地。
谢照微无力的靠在街角一家早已打烊的旧书店冰冷的门框旁,橱窗玻璃把她的狼狈映了个通透: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在脸上肆意横流,倒是好像个孤魂野鬼。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试图把即将冲出口的呜咽堵回去,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腥味。肩膀无法自控的抽动,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牵扯着胸腔里的那团名为绝望的血块。
就在那压抑的呜咽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一道极其刺眼的白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雨幕。
强光霸道地驱散了眼前的黑暗和水汽,像舞台追光灯一样精准地打在她身上,将她所有的狼狈、脆弱和那无声的崩溃瞬间暴露无遗。
谢照微猛地抬手挡住眼睛顺着指缝克制的向前看去,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与雨水混在一起。
光,来自一辆她应该很熟悉的车,一辆庞大而沉默的钢铁巨兽——Mercedes-AMG G63。它像一头冲刺在雨夜中的黑色猛犸,呼啸着停在了路边,距离她不过几步之遥。深黑的车身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后座的车门开了。
一把巨大的纯黑雨伞率先撑开,稳稳地隔绝了倾盆而下的雨水。她顺着光看去,一个高大的身影跨步下车,纯手工的黑色牛津皮鞋踩在浑浊的积水里,溅起微小的水花。昂贵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剪裁完美,包裹着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来人没有立刻走近,只是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喧嚣的雨幕,静静地看着她。
谢照微的心脏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得彻骨。
荆沉。
荆屿的父亲。诺亚能源集团的掌舵者。
一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庞大财富和深不可测力量的男人。更是她此刻最不想见到、也最不该见到的人。
怪不得她会觉得眼前的车如此眼熟。她那前男友拿着这个车的照片在她面前狠狠的炫耀过,导致她对这个车印象极其深刻,但是她现在并不想再继续回忆那个垃圾的样貌。
荆沉撑着伞,一步步走近。步伐沉稳,踏在水洼里的声音清晰得如同鼓点,敲在谢照微紧绷的神经上。
谢照微的视线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那张脸英俊得近乎冷酷,岁月刻下的纹路非但不显沧桑,反而增添了磐石般的坚硬和威压。
他的目光,穿透雨幕,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
那不是普通的注视。谢照微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少女,至少也算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
那目光冰冷,黏腻,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审视的意味。像无形的触手,缓慢而精准地滑过她湿透的头发,苍白的脸颊,微微颤抖的肩膀,最后停留在她那双被雨水和泪水模糊、却依然倔强睁着的眼睛上。
没有丝毫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愉悦的兴味盎然,仿佛在欣赏一件意外落入网中的、还在徒劳挣扎的猎物。他看到了她的狼狈,她的脆弱,她所有试图隐藏却在此刻暴露无遗的崩溃。
谢照微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想挣扎,下意识地想后退,想把自己缩进书店门框的阴影里,但脊背已经抵住了冰冷的玻璃门,没有后路了。
他在她面前站定。巨大的黑伞替她隔绝了头顶倾泻的冰冷雨水,远去的喧嚣使暂时的安静显得有些诡异。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一股极淡、极冷冽的气息传来,像是雪后松林的气息,又隐隐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硝烟散尽后的金属冷感。
荆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从她湿透的额发,扫过她红肿的眼眶,最后落在她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上。他的眼神深不见底,但谢照微却能发现里面翻涌着太多太过复杂的情绪,她分辨不清具体,但很明显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慌和……一种被强大掠食者锁定的窒息感。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后还是荆沉先动了。她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面前。那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手指间,捏着一方折叠得异常整齐得白色手帕。布料是顶级的棉,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泛着柔润的光泽,角落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个繁复的“J”字母暗纹。
“哭成这样,” 他的声音在谢照微的耳畔响起,低沉,平缓,没有任何起伏,却如同冰锥一样穿透层叠的雨幕,精准的钻进谢照微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近乎残忍的陈述,“世界也不会变温柔。”
谢照微猛地抬起了头。
所有的脆弱、难堪,所有被压抑的愤怒和绝望,都被面前这个男人看的透彻。她的情绪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不是因为荆屿那个懦夫!是为了这操蛋的、冰冷的世界!
谢照微死死地盯着荆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浑身湿透却依旧亮出獠牙的幼兽。她的眼神不再是崩溃的空洞,而是瞬间燃起了两簇冰冷的火焰。
她没有去接那块象征着施舍和更高阶层距离的昂贵手帕,而是狠狠抹过自己的脸。用尽全身力气,粗糙地擦掉脸上纵横交错的雨水和泪水。动作幅度太大,手肘撞在身后的玻璃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不劳荆先生费心。”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股哭过的怅然。说完后,挺直了几乎要折断的脊梁,不再看他,更不看那块悬在眼前的手帕。像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她踉跄着就要从他伞下的阴影里冲回滂沱的大雨中去。
步伐刚迈出,湿透的鞋底打滑,使她狼狈地晃了一下。
就在她身形不稳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那只拿着手帕的手。它依旧稳稳地停在半空,纹丝不动。然而,荆沉脚下那双光可鉴人的昂贵皮鞋,却在她刚才站立的水洼边缘,微微偏移了位置。
浑浊的积水被踏开,水面下,有什么不起眼的纸片被那只冰冷的鞋底精准地压过,彻底陷入污泥之中。她抹了把眼睛看去,是那张印着“微光映象工作室”抬头、宣告着她最后希望破灭的——项目基金驳回通知单的一角。
他看见了,谢照微想。
他不仅看见了她最不堪的狼狈,更看见了那将她压垮的、来自现实的一根稻草。
一股寒意,比雨水更甚,瞬间从谢照微的脚底窜上头顶。
她再没有丝毫停留,几乎是撞开无形的屏障,一头扎进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再次劈头盖脸地浇下,却让她混乱滚烫的大脑清醒了一瞬。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离开!立刻!马上!
黑色的Mercedes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依旧停在原地。巨大的黑伞下,荆沉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
他看着那个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背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雨夜迷蒙的街角,缓缓收回了那只递出手帕的手。修长的手指捻了捻那方质地精良、却未被接受的白色棉帕,感受着指尖细腻的纹理。
荆沉的视线,落到自己刚才踩过的水洼。浑浊的水面下,那点被碾入污泥的白色纸片几乎看不见了。他也不知道剧情为何会这样发展,在她身形恍惚时不自控踏出的步伐,竟也成了压住她的其中一根稻草。
但这并不妨碍计划的实施不是吗?毕竟猎物的挣扎也是狩猎的一环。
他深沉的眼底,那抹纯粹的审视和兴味,悄然沉淀下去。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唇角边缘,极其短暂地掠过。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浑厚的轰鸣,车悄然地滑入雨夜,尾灯的红光如同猛兽消失在黑暗丛林前最后亮出的獠牙。
谢照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回到那个勉强称之为“家”的工作室兼住所的。
钥匙冰冷,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门打开的瞬间,她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在地板上,浑身的水迅速在身下洇开一片深色的水迹。黑暗和寂静像沉重的毯子包裹下来。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着刺骨的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摸索着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几条未读信息跳出来,全是母亲沈书仪的。
“小微,睡了吗?药我按时吃了,别担心。你那边怎么样?项目有消息了吗?”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雨,关好窗户,早点休息,别太拼了。”
“妈妈这里都好,就是有点想你爸爸了…唉,又快到日子了。”
最后一条信息后面,跟着一张照片。是母亲坐在病床上拍的,对着镜头努力微笑,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却怎么也遮不住。
谢照微喉咙一哽,那个强撑了许久的“好”字,怎么也发不出去。她熄灭屏幕,把发烫的额头抵在同样冰冷的膝盖上。
她蜷缩在黑暗里,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和一种空茫的疲惫。雨点敲打着窗户,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线,落在了墙角。
那里立着她的“战友”——一台饱经风霜却依旧可靠的ARRI摄影机,旁边是塞满了存储卡和笔记的背包。冰冷的金属机身,在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街灯光线下,泛着沉静而坚定的微光。
谢照微慢慢地伸出手,不是去开灯,而是摸索着,从另一个湿漉漉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被雨水浸泡过、边缘已经卷曲发软的老照片。照片上,父亲年轻的笑容在雨衣帽檐下依旧灿烂,眼神里是她熟悉的、对真相近乎固执的追寻光芒。
指尖传来照片被雨水泡软的不妙触感。
她心头猛地一抽,几乎是慌乱地想把照片上的水渍抹开,动作却笨拙而徒劳。冰冷的雨水早已渗透了纸背,父亲笑容的边缘已经开始模糊晕染。
“爸…” 一声破碎的低唤从喉咙里挤出,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是她童年记忆里父亲鲜活的锚点,是支撑她在无数个艰难夜晚走下去的力量。现在,这唯一的具象凭证,正在她指尖被雨水无情地侵蚀、毁坏。
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怪陆离地映照在布满水汽的玻璃上像是泪水晕染出的光斑。而雨声,仿佛永无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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