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眉目清霁的少年眸光重重一震,而后敛下眉眼,许久未语。
“北境势力错综复杂,王爷当年只制定了律法,却没告诉过我们,这些举措,具体在地方上推行实施有多难。”
赵居安长叹口气:
“这五年,只要我稍微有些动作,无形之中便会有一双阻挠的手。”
他抚额苦笑:“或者准确来说,应该是无数双。”
“赵某上任五年,五年呐,五年…竟是撼动不了分毫。”
姬宁这时似有所思地抬起眼看他,仿佛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度。
“为何不上报给朝廷?”
赵居安看着面前少年,无奈地摇头:
“他们京中有人……很多的人。且这些人职位都不低,若是我上报了,我这提督,也算到头了。”
“赵大人是聪明人,既结果如此,为何不放弃呢?大人是可以罢官或者一走了之的,并非全无选择,不是吗?”
赵居安听少年人又如是问道。
“嗯……为何呢?”
他望向上方的烛台,眼神渐渐放空,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里:
“那时的北境就如同《汉书》中说的那般,官员们皆尸位素餐。我却实在有幸,幼时承叔父教导,后又遇良友相伴。”
他看向不远处也正看向他的虞思衡。
二人相视而笑。
过往的画面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父母早早逝去,叔父心善,不忍他小小年纪便成为遗孤,将他养在膝下,到了适婚年龄,也不曾想过成家。
他教他认字读书,讲经义典籍,论世间道理,带他读遍千卷书,也行了万里的路。
他有着世间最好的叔父,也是世间最好的老师。
叔父于他,亦父亦友。
道勉是叔父最得意的学生家的孩子,他们少时相识,一起读书,一起玩乐,一起谈论天下之事,探讨为官之道。
他们生于虞州,长于虞州,这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有着他们的欢声笑语,这里的每一处犄角旮旯都有着他们的童年记忆。
他是世间最好的同伴,也是世间最好的朋友。
只是,后来,一切都开始往不可预料的方向走。
各地不满前朝皇帝暴戾,苛税,纷纷揭竿而起,几年混战后,今上成功登顶帝位。
新朝帝王礼贤下士,知人善用,叔父被任命在南方做官,于是将他也带了过去。
不到一年,叔父致仕,而他也由科举入仕,被指派在富庶之地——渠州府做官。
渠州府早些年便以“清闲之府”闻名于天下,作为京城下辖的直隶府,每日就是上堂给人断断公平,在那做官时感无趣,便常常给道勉写信解闷。
直到五年前,收到那样一封信。
“信里说:他的妻子死了。我这才觉察出不对。恰逢圣上降下御旨,调我回虞州做这北境提督,于是我回了阔别近八年之久的虞州。”
“可是已经晚了。”
他眼里满是黯然,“这里已经成为乌烟瘴气之地。军士之间,目无法纪,纪律松散。官吏之间,官官相卫,狼狈为奸。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等姬宁看过去,赵居安收起回忆,勉强笑着道:
“正因叔父和道勉,让赵某得以很早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清正之官,这是我的际遇,也是我的幸运。”
“虽动不了其根本,但确也护得虞州多数百姓五年,赵某以一己之力撑到如今的局面。我以为,我尽力了。我这么说,并非什么托词,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姬宁看着他那张被火光映照的、认真的不能再认真的侧脸微微发怔,原本平静的脸不知不觉越发淡了下去,逐渐变得沉冷。
“如世子这般豁达通透的人不会不明白,北境从根上就烂完了,其余四州无一幸免,那么为何虞州还尚算是一方清净之地?”
“光靠他徐络一人,我不信。光指望他翁泗一人,我也不信。靠我吗?更是毫无可能。”
赵居安眼中突然射出强烈的激赏,语气也骤然变得激昂起来:
“是虞州城内的几万百姓,是他们!他们被迫害至此,仍不改其志,他们一直在跟这些贪官污吏战斗!”
“大晏军入侵,衙门不管,他们就自己修地宫防御。钱不够,他们就自己凑。殿下,你知道吗?”他伸出手指了指身后的墙面和脚下的地面,
“这里的每一面墙都承载着他们的希望与泪。你脚下所踏的每一片砖都凝聚他们的心血和汗水。”
“他们朴实,他们勤奋,他们善良。他们既痛恨,又祈盼,痛恨的是我们这些官员,让他们深陷苦海…”
中年人顿了顿,神情有些恍惚,眼神中有一闪而逝的伤痛:
“祈盼的也是我们这些官员,盼望有人能救他们于苦海之中。”
“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但那又有什么错呢?”
“我与翁老不同。他认为龟缩家中就是害怕,修建地宫就是软弱、就是退缩之举。可我只是不想做无谓的牺牲。我始终认为善良的人,应该得到善待,并且应该得到善终。”
“世子殿下,倘若有位好官,虞州的百姓,北境的百姓会是整个大夏最好的百姓!”
听他说完,姬宁沉默了。
胸腔里骤然升起来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并迅速蔓延至全身。一会儿如同火烧,连同脚底都灼热起来,一会儿又如同冰浇,冷的五脏六腑都快喘不上气。
不知为何,短短的话说完,中年人却莫名沧桑了许多,神情怅然又感伤。
他敛起眼中情绪,对姬宁作了一揖:
“经过这五年,我与道勉心中明白——要想彻底改变北境,必须还要有一个人。”
“这个人——绝不单单只不能是有勇有谋,还得,有——凌驾于常人之上的地位,和超脱常人的手段。”
紧接着浓眉一紧,“另外,世子殿下,赵某还是劝你,别太相信翁老了。”
姬宁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不易察觉的忌惮:
“何意?”
“老先生学识过人是不假,不过他也曾效力于世章麾下。于世章此人行事十分恣肆,对待下属很是宽纵,百姓之间,多有流言。他原先掌管过北境,若不是他,北境绝不至于如此。”
“可以说,北境有现在,他于世章脱不了干系。而翁老在里面究竟充当什么样的角色,这需要你来查,世子殿下。”
“你是说,翁老和于世章……”姬宁垂落下眸光,沉思道。
“我说了,这需要你自己去查。”
“我会去查。只是地宫这事,连普通民众都知晓,何以能瞒过翁老?”
“老先生自诩才华出众,认为我与姚琛刘承贵等流是一丘之貉,不屑与我们为伍。而我也确实因为他曾是于世章的幕僚,心生嫌隙,至于他为何不曾对你提起此事,我确是不知情的。”
“还有世子一直在追查的那七十八俱尸体,不妨亲自去问问翁老,老先生脾性着实古怪了些,”
他笑着摇了摇头,俯身去拿桌上的茶壶:
“我也实在懒得应付。”
他说完以后,密室内一片静默。
即便姬宁此刻心中有诸多疑惑未解,他也只是按下不表,打算寻个好时机再问。
一时之间,三个人俱不再开口。
窗外夜色低沉,寒风瑟瑟。
有小小飞蛾从仅开的一扇小窗飞进来,围着一盏快燃尽的烛台一圈一圈地打转。墙面上投射出的倒影中,那只飞蛾一次次地扑向烛光,烛光一次次地看似要灭了,然而又回回复燃。
最后,那道烛光挣扎着闪了又闪,竟是真的灭了。
三人之间,气氛诡异。
许久之后,赵居安再度抬头,却是问出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你可知你父亲是为何人所杀?”
姬宁眉心微动,抬眼看他:
“何人?”
赵居安并未直面回答他,而是接连抛出问题:
“你觉得你对你父母有罪吗?”
他毫不在意姬宁已经彻底冷下去的面色,甚至可以称得上挑衅地瞟了眼他攥得发白的手,继续抛出问题:
“你可知你罪在何处?”
“不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姬鹤鸣或许无罪,世子姬宁却实在有罪。”
“你是皇室宗亲,又是正儿八经的嫡系血脉,说句大孽不道的话,依着王爷生前的威势,便是你姬宁振臂一呼说要造反,未必没有胜的可能。”
“可你呢?说离京就离京,说削爵就削爵,王爷此前在京中的人脉,在朝中的根基你说不要便不要,当真是愚蠢至极!”
他情绪愈是激愤,言至最后甚至指上了姬宁的鼻头。
“赵大人慎言!”
姬宁猛地起身,反驳道:
“我父——他从未想过自己登上那至尊之位,他不会,我也不会。”
“况——你说错了,”
他看着赵居安,一字一字清晰回道:
“便是我什么都不去做,我父母也不会认为我有罪。你认为我有罪,这是你的看法,别冠上我父母的名头。”
“你…”赵居安指着姬宁,看着他一副无知者无畏的模样,反而气极生笑:
“好,好好好。”
他连说出三个“好”来,想来也是气狠了:
“那我再问你,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父亲因何而死?”
眼看赵居安这态度,姬宁不知他意欲何为,也不知他究竟知道多少,说话间也就不禁多了份犹疑。
“因……那桩巨案?”他试探地犹犹豫豫道。
“错,大错特错!”
赵居安厉声喝道:
“你父亲身死,绝不仅仅因为那百万银两,是因为你父亲要变法,他要革新,他去江南明着是查那贪腐之案,事实上他要做的是在江南——那个士子如林的地方,率先实行新法。”
“可那有多难?江南道商贾巨富、地主豪绅向来甚多,门阀林立,士族横行,各方势力,盘踞其中。变法,谈何容易?”
“试问,当几乎所有人都一身污浊之时,你想独善其身,可能吗?”
他话里信息点太过密集,以至于很容易让人忽略了他是以怎样的口吻说出这一段话,姬宁也不例外。
他眉头剧烈地动了动,瞳孔猛然紧缩,几乎是斥喝道:
“你究竟是谁?!我从未与你谈起过银两之事!你是从何得知?”
况且推行新法之事,何其隐晦,此人究竟又是从何人何处得知??
他目光在虞赵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手中却无声无息地捏了一把飞镖,紧紧盯着两人,却发现身侧的虞思衡用一种诡谲莫测的步法,更快地去到了赵居安身边,将他密不透风地护在了身后。
瞬间,狭小的空间里布满凌厉肃杀的味道。
“赵——居——安!”
姬宁冷冷地开口,几乎字字咬牙切齿,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赵居安见状也不慌乱,拍拍挡在自己身前的好友,示意他让开,甚至还抽出手去掸了掸衣服上沾染的尘灰,缓缓站起身来:
“世子初至北境之时,曾问赵某一个问题,赵某彼时未答,如今可以告知你答案了。”
他毫不畏惧地与对面的少年相视。
“我姓赵,名居安,表字————”
“正是思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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