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
是她。
他喉间微紧，下了定论。其实不说她腰间血玉，仔细看她容颜，即便长开了许多，依稀能勉强辨认出当年的模样。
人最终还是被拉出来了。
沈知隽脸上有些局促，清冷的眸子里满是茫然，脑子里也一片茫乱：他不知要做些什么。
平素里他并未与任何人交好，也无任何要好之人，一时间竟两只手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
好在一路上姬宁嘴就没停过，多少缓解了这尴尬：“沈兄，我此前给你府上下的拜贴，你没瞧见？”
“沈兄，沈兄…我们何时约着一起骑马游猎？我把“流星”给你骑？”
“沈兄，你这段日子是刻意避着我？为何为何？”
“沈兄，沈兄…”
“沈兄…这般叫太见外了，我该叫你什么名呢？我的朋友们都有我给起的小名，给你起个什么名呢？”
沈知隽此刻脑子乱得很，只胡乱应答道，“……家母去世时已为我取字意归，你们可唤这个。”
“意归啊，意归这字好啊，心之所往，意之所归，不愧是未来的探花郎啊，字都起的这般妙！”他说话间推搡了一把旁边的少年，赞道。
“…”沈知隽堪堪站稳，“世子...过誉。”
“你也莫要谦虚，我与妹妹乃是双生，妹妹今年及笄之时便取了字，父亲顺道将我的也给取了。我字鹤鸣，妹妹字鹤卿，以后你也唤我们的表字便可。”
却不知他又想到什么，“欸”了一声，
“我与妹妹的字是取自诗经《鹤鸣》里边儿的。原本妹妹应该是叫鹤檀的，父亲觉得太过刚硬，不像女孩名，遂取了卿卿后面的卿字。”
“哥哥，你今日是不是话有些多了？”姬卿望向自家哥哥，唇角漾起甜甜的笑。
望见她这样笑，姬宁不自觉地抬起双手交叉护在胸前，惊恐道，“你不要这样笑，我瘆得慌。”
此举轻易换来妹妹的一声嗤笑。
沈知隽还是有些恍神，姬宁以为他是觉着不自在，又大力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你，你不要这么见外嘛，我们互通了表字就是朋友了。”
沈知隽抿唇沉默，好一会儿才抬眼看他，眼底是明晃晃的半信半疑：“世子是说，学院里的同窗们都是世子的朋友吗？”
这话外的意思就是，学院里不是所有人都知晓你的表字吗？！
这人，真不会聊天！
姬宁被噎了一下，开始在脑中搜肠刮肚找理由，支支吾吾地想反驳，却找不到有力的缘由。
见状，姬卿主动接过话头：“沈哥哥别误会，我哥哥的意思是纵使知晓他表字的人很多，但是他主动告知的只有寥寥几人，沈哥哥是其中之一。”
对的对的。姬宁忙不迭捣蒜般点头：“就是就是。”还好有妹妹帮着解围，差点就在新交的朋友跟前丢脸了。他长舒一口气，偷偷吐了吐舌，朝妹妹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笑。
彼时的他们正走在人烟稀少的一条小径上。
夜色逐渐升起，已经有稀松的星星浮在空中。
道旁不知名的小树伴着阵阵蝉鸣，开始随风婆娑起舞，不远处屋舍的人家也点亮了屋内的烛灯。他们脚下的路被照亮，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夏夜里的风吹拂到人脸上，十分凉爽，惬意极了。
突然，身量修长的少年跑到中间，叉腰大笑了声后，分别揽住左右两边一男一女的肩膀，没头没脑说了句：
“准备好了吗？我要往前跑了了了了了了！！！”说完手下暗自使力，带着满脸懵的二人径直往前奔。
沈知隽压根没设防，直接朝前扑了一个趔趄，又被身边的人强行带住托起，继续往前。
他愕然朝身侧的那个少年望去：少年唇边含笑，眉眼之间都透着狡黠灵动。察觉到他望过去，还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问出一句：
“意归，你觉着我生的好不好看？”
没等上他回答，左侧少女就发火了：“姬～小～宁！你有病啊！我跟不上啦！！！慢一点～～”
沈知隽看向说话的少女：一脸气急败坏的模样，脸颊鼓鼓的，那双跟姬宁如出一辙的眸子十分灵动，即便是在生气也甚是可爱。
他默默收回视线，唇边染了笑，渐渐跟上脚步，连带着步伐也轻快许多。
不久后，三人来到未央大街。
谢家两子早就在那等候多时，见他们人来了，忙迎了上去。
谢子辰言语中略带埋怨：“你们怎得来的这样迟？诺，瞧我给你们选的，当当当当……”说着从身后掏出一沓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面具。
姬卿只是淡淡地瞟了那些面具一眼，停留了一瞬就移开视线：“哥哥，我去旁的地方看看有什么吃食。”说着打算先走。
谢子辰从他们一上来，视线就没从她脸上移开过，所以很是明白她方才的眼神代表什么。
少年身着紫色袍服，袖口和衣摆处皆用金线绣着麒麟图案。他今日将他的头发全都束了上去，上面坠了一个紫玉冠。
因额头丝毫没有遮掩，便露出了他漂亮又柔和的美人尖，此刻桃花眼一眯，竟隐隐有些蛊惑的意味：
“卿卿莫不是看不上我买的这些面具？”
姬卿皮笑肉不笑地抬手遮住他的桃花眼，把人往旁边一带，就顾自往前走了。
谢子辰抬步跟了上去，嘴里不停地在说些什么，两只手还不停地在空中比划，颇有些不屈不饶的架势。
姬宁则是被谢子敬领着一路往前走着。
而沈知隽瞧着四人熟稔的样子，方才生出的些许自在又消散得一干二净，偏生依着自己性子，又不可能说出来，只好沉默地跟在后头。
于是不知不觉就落了后。
大夏民风淳朴，其余三国都有商人来此做生意谋生，来自四国各地不同的方言听起来格外舒服。
未央街地处繁华地段，一眼望去长街上连片的灯笼望不到边际，间或还可看见天空漂浮着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祈愿灯。
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欢心喜悦的笑意：有一家三口抱着小孩指着天上的灯，小孩不住的鼓掌的；有戴着面具互诉情谊的少男少女；有耍杂耍的；有听评书的；有猜灯谜的；唱戏的，街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常。
人间百态，尽在此刻。
姬宁在前面走着走着，无意间回头就看见了这样一副场景：街上的人全都结伴而行，笑容欢欣雀跃。
他从这些人中一眼就看到了沈知隽。
那个人低着头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中间隔了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也根本不看周围的人与物，与旁的人割裂开来，有很大的违和感，像是所有的人都将他排斥在外似的。
他气质本就清冷疏离，又落后这么一大截，旁人看来根本不会认为他们是一起的！
笑意瞬间散去，霎那间不知哪里涌上来了细微的不舒服，姬宁稍微推开了点身旁的谢子敬，以手作弧，放在嘴边，喊道：“意归意归，你是元龟吗？在那磨磨蹭蹭干嘛呢？快点快点！”
沈知隽有些恍惚，因为隔得有些远，加上之前耳朵受了伤，所以他不确定姬宁是不是在叫他，只是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姬宁才不管他，快速跑回去扯了他的手就风风火火地朝前跑，一面跑一面吓唬他：“今日人多，你不跟着我，要是待会儿走丢了我可不会管你！”
沈知隽视线落在来人拉他那只手上，知道他不过是吓唬他而已，唇角轻翘了翘，很快又悄无声息地掩下。
几人来也并不猜谜，只有谢子辰拿起一个又看一个，边看边嫌弃地皱眉：“这怎么近两年就没点新意啊，还是以往那些谜？啧…”
姬卿撇撇嘴深以为然，将手中摆弄把玩的小玩意儿又放了回去。
商量以后几人遂决定不再猜谜，一起去放祈愿灯。
到放祈愿灯的廊桥时，人已经很多了。
谢子辰被几人派遣着去买灯，没一会就满脸沮丧地回来：“今日买灯的人实在太多了，摆摊的都卖完了，有个摆摊的倒还有，可他狮子大开口朝我要一两银子，我便没要。”说完朝着众人无奈地一摊手。
其余四人也没料到这个状况，听到这样，便各自耸了耸肩，打算算了。
斜里却突然插了一道怯怯的声音：
“各位公子，小女子这里有余的一个，如不嫌弃的话，可以…”
虽然年轻女子一再说自己不要钱，但是谢子敬还是从钱袋之中数了十文钱给她。
其实打他们一上街就已经引来了旁人的侧目，那名年轻女子更是一看就明白：且不说那相貌、气质，就单看他们的穿着也绝不是一般人家。
他们中唯一那位女娃娃腰间那一块血玉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必定是宫里出来的东西。
她只是想着做个顺手人情，当然万一有幸，能与这几位贵人能搭上几句话就更好了。
不过很可惜，人家显然并不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此刻，望着眼前这小小的一盏祈愿灯，大家都犯了难：
只这一盏灯，谁去放呢？
不过这等小事岂会难倒我们的小智囊袋——姬卿呢？只见她狡黠的小眼睛飞快咕噜噜地转动，不出一会，脑中就有了想法：有了！
未等其余几人反应过来，少女已经拔腿跑了出去。
“卿卿，你干嘛去？”谢子辰在身后连忙出声唤她。
姬卿转身，一面倒退着走一面回他：“我有办法，你们等我…”
不好！
她好像踩到了后面人的脚！
于是忙不迭转身，打算道歉，却在抬头时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面前眉目清冷的青年：
“你…怎么……？”
少年磕磕碰碰却言简意赅：“人多……”
姬卿一愣，想着他肯定是随着自己来的，于是仰着头甜甜地笑：“那沈哥哥，陪我一起？”
沈知隽没做声，只是深深凝视着眼前的少女身影。然而视线落在那双如琉璃般的闪着期待的小小杏眼上，仍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二人回来时带了五根蜡烛，姬卿先将蜡烛一一分到每个人手中。
“喏，阿辰你的。”
“子敬哥哥你的。”
……
分完以后，见大家拿着蜡烛一脸不解地将自己望着，她这才笑着开口解释道：“往年我们都是一个人一盏灯一个心愿，今年我们便五个人一盏灯一个心愿，将我们五人的心愿合为一体，也算沈哥哥同我们过第一个节特别的礼物，如何？”
她顿了顿扫视一圈，看无人反对，又接着道：“谁先开始？”
“我先来，我先来！”
谢子辰可能第一次这样新鲜的许愿，显得格外兴奋：“唔，我的心愿嘛，”他先是低头，装作苦恼了一会，“我的心愿么…”抬头，笑开，灼灼的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里面盛满了亮色：
“嘻嘻，我可不要入朝为官，我们家我兄长和父亲当官就够了，我将来要学意归的大哥，云游八方，踏遍五湖四海，广交天下朋友，不求来世种种，但求此生尽兴，无愧于心。”接着五官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率先将蜡烛点燃，小心翼翼地护着放到了灯笼里面。
几人将视线转到他旁边的谢子敬身上。
谢子敬左右望了望身边几人，唇边溢出他贯有的温和笑意：“我所愿跟阿辰有些微不同——我希望无论家事国事天下事，我们始终都能抱持欧阳修老先生所说的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这一宗旨。”
听得此言，姬宁打趣地看向谢子辰：“小辰，这是说你只顾自己，想问题不够全面哩！”
谢子辰被他打趣惯了，理都不想理他，只管兴冲冲地朝沈知隽发问：“意归，你许什么愿？”
顿时，四双溢满真诚、亮晶晶的眸子同时转向沈知隽。
见大家视线都望向自己，清俊少年此刻终于也彻底放下防线，弯唇腼腆一笑：“君臣和睦，举创盛世。”然后俯身将自己那根蜡烛也放进灯笼里。
“好！”
姬宁站在最中间，举着那盏唯一的祈愿灯笼，道：“那我们就祝愿大夏明君贤臣良将皆全，君臣和睦，百姓安康，开创太平盛世，而你我五人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不求来世种种，但求此生无愧于心好不好？”
五人齐声朗朗地说了句“好”！然后大家托举着唯一的那盏灯，慢慢放手——看它摇摇晃晃漂上天。
少年们每张脸脸上都洋溢着真诚和熙悦，眼睛里澄澈无比。
周围跳跃的烛光映照在五张尚带着稚气的小脸上，有种朦朦胧胧的美，说不出的好看。
姬卿不经意间侧头，却发现对面那位沈家三郎正不错眼地看向她这边，仿佛出了神：容貌惊艳的少年在烛光照耀之下，更显得眉目深邃，风姿卓越。好一会，那人才恍然察觉到她回望过去的视线，猛地耳根爆红，立马转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灯。
姬卿笑着抿了抿唇，也移开视线去看漂浮在半空中的祈愿灯。
眼看着它越升越高。
沈知隽却骤然回头，宽大袖口遮挡下的手悄然攥紧，顶着众人不解的目光，硬着头皮问出一句：“卿…卿，你是不是还没说你的愿望啊？”他唤她名字之时还有些吞吐，随即便感到面上一热。
其余四人互相对看一眼，但笑不语。
唯独姬卿没有笑，她认认真真地答他：“我与哥哥想法并无二致。哥哥的愿望是大夏明君贤臣良将皆全，百姓安康。他愿如此，我愿亦然。”
温柔坚定的声音，少女的眼，溢满清明灼灼的光，定定地看着他。
两相对视下，沈知隽感觉胸口像被人重击了一锤般，垂眸，眸色也随之暗下去。尚还在暗自出神地想着什么，没注意到一人已走到了他跟前。直到感觉面前的光暗了下来，身后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抬头往旁边看。
一张骤然被放大的精致人脸——谢子辰笑得满面春风，虚虚揽住他，挑唇笑道：“人家是孪生兄妹，自然是心灵相通的。”
沈知隽惯来不喜与人如此亲近，僵了片刻后，想拉开距离。
谢子辰岂会让他得逞？
扳着他肩膀硬揽着他往前走，身边姬宁和姬卿也装作没看见似的，视若无睹。
几番推让无果后，他只好放弃，任由他揽着。
元龟——乌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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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八月节（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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