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完没了。
深秋的夜雨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阴寒,将整个城西老居民区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中。三号楼四零二室,警戒线从楼道口一直拉到房门口,惨白的灯光从门内溢出来,混着湿漉漉的水汽,把空气染成一种粘稠的、不祥的灰白。
秦屿川站在客厅中央,肩章上的金属冷硬地反射着光线。他个子很高,警服穿得一丝不苟,衬得肩宽腰窄,此刻却微微绷紧。现场勘查灯的强光驱散了部分阴影,但驱不散那股盘踞不散的、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以及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冰冷。
"秦队,死亡时间超过四十八小时。"法医老陈蹲在尸体旁,眉头拧成了疙瘩,"体表无开放性伤口,无搏斗痕迹,初步判断...排除他杀。"
"排除他杀?"秦屿川的声音不高,带着连日熬夜的沙哑,却像冰碴子刮过地面,"老陈,你闻闻这味道,再看看死者的表情。告诉我,哪个自然死亡能搞出这种场面?"
地上的死者是个中年男人,仰面躺着,眼睛瞪得几乎脱出眼眶,瞳孔里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嘴巴大张,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无法承受的东西。他的四肢扭曲成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手指深深抠进老旧的地板缝隙里,指甲外翻,带着黑褐色的血泥。最诡异的是,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发亮的青紫,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憋死的,可呼吸道检查却又通畅无阻。
"查!社会关系、经济状况、近期行踪,一点都不能漏。"秦屿川下令,声音斩钉截铁,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扫过整个房间。
太干净了。除了死者挣扎的痕迹,没有任何外人入侵的迹象。门窗完好,财物未有丢失。可那股阴冷,像无形的触手,缠绕在脖颈上,让人脊背发凉。他甚至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啜泣声,像隔着厚厚的玻璃,又像是直接从耳膜深处响起。
他烦躁地闭了闭眼,把这归咎于连轴转七十二小时带来的神经衰弱。他是秦屿川,特殊案件调查组的组长,只信证据和逻辑,怪力乱神?那是档案室里积灰的卷宗都不会采纳的东西。
"监控呢?"他转向一旁的年轻警员小刘。
"查、查过了,秦队。"小刘的声音有些发颤,"案发前后三天的监控都调了,没、没发现可疑人员进出。"
秦屿川敏锐地捕捉到下属的异常:"你怎么了?"
小刘咽了口唾沫,脸色发白:"就是...就是觉得这里特别冷,而且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看..."
"心理作用。"秦屿川冷声打断,"去把楼道里的监控再排查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
"是!"小刘如蒙大赦,快步离开了现场。
秦屿川转身走向阳台,想透口气,驱散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阳台没有封窗,雨水斜扫进来,打湿了他的肩章。他刚摸出烟盒,动作却顿住了。
楼下,小区荒废的花圃旁,昏黄的路灯光晕边缘,站着一个人。
雨幕模糊了那人的轮廓,只能看清一身素白的长衫,在湿冷的夜风里衣袂微动,手里撑着一把古旧的油纸伞。伞面是暗沉的赭红色,在遍地现代化的雨伞中,扎眼得近乎诡异。
那人微微抬着头,视线似乎正穿透雨帘,精准地落在四楼这个血腥的阳台上。
秦屿川的眉头狠狠拧起。警戒线外围观的居民早已被疏散,这人是谁?
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下楼。皮鞋踩在积水的楼梯上,发出空旷的回响。那股莫名的烦躁感更重了,后颈窝一阵阵地发凉,好像真有什么东西趴在那里,对着他吹气。
冲出楼道,冷雨扑面。他几步跨到花圃前,厉声喝道:"什么人?警察办案,闲杂人等..."
他的话戛然而止。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撑伞人的样貌。很年轻,面容在伞沿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但肤色极白,唇色却是一种浅淡的绯红。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极黑极深,里面没有惊惶,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沉静的、洞悉一切般的了然。他站在那里,周身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雨水落到伞面便悄然滑开,连鞋袜都未沾湿半分。
"这里不干净,警官。"那人的声音响起,清凌凌的,像玉石相叩,在这雨夜里异常清晰,"你不该待太久。"
秦屿川心头无名火起,这种神神叨叨故弄玄虚的调调,是他最厌恶的。"少在这里装神弄鬼!身份证拿出来!"
白衣男子却轻轻笑了一下,目光掠过秦屿川,落在他身后空无一物的楼梯口,语气带着点孩童般的叙述感,内容却让人毛骨悚然:"她趴在你背上很久了,不肯走。穿着红裙子,扎两个小辫,眼睛是空的。"
"啧,真可怜。"他微微歪头,对着秦屿川身后的空气,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秦屿川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不是因为相信了这鬼话,而是因为对方那笃定的、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的神情,以及自己后颈那持续不断的、无法解释的冰冷钝痛感。
他猛地伸手,想抓住这个危言耸听的家伙,手腕却在半途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格开。
触感冰冷,不像活人。
"别动怒,警官。戾气太重,她更不愿意走了。"白衣男子收回手,伞沿微抬,露出完整的面容,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直视着秦屿川,"这里的事,你管不了。走吧,天亮之前,别再回来。"
说完,他不再理会秦屿川,转身,撑着那把赭红色的油纸伞,不疾不徐地走入更深的雨幕中,白色的身影几个恍惚间,便消失在迷蒙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秦屿川僵在原地,手还保持着半伸出的姿势。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钻进衣领,冰冷刺骨。他缓缓收回手,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荒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那丝不该存在的寒意,转身快步走回楼内。每一步都踏得极重,试图用坚实的脚步声驱散周遭令人不适的寂静和那若有若无的啜泣。
回到四零二室,他径直走向浴室。勘查的同事还在忙碌,没人注意到他短暂的离开和异常难看的脸色。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冲了把脸,试图让自己彻底清醒。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轮廓分明、却带着难以掩饰疲惫的脸。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镜子里,他湿透的警服肩后,靠近后颈的位置,不知何时,赫然印着一个模糊的、小小的、湿漉漉的暗红色手印。
像是刚被一个孩子,用沾了某种颜料的手,轻轻按了上去。
秦屿川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若有若无的、小女孩的啜泣声,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贴着他的耳根,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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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案件调查组的临时办公点设在分局顶楼一个偏僻的角落,原本是堆放旧档案的仓库,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纸张发霉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此刻,这味道里又掺进了浓烈的咖啡因和熬夜带来的焦躁气息。
秦屿川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着城西三号楼四零二室那起"非正常死亡"案的初步报告。法医老陈的结论依旧含糊其辞——"排除机械性外力致死,死因待查,疑似急性心源性猝死,但伴有无法解释的生理性痉挛与面部特征。"
"无法解释"。
这四个字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秦屿川逻辑缜密的思维里。他盯着现场照片,死者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青紫色面孔,那双几乎要凸出眼眶的眼球,还有地板上那十道带着血泥的抓痕...这绝不是一句轻飘飘的"猝死"能概括的。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报告末尾附上了一张物证照片——他换下来那件警服的后肩特写,那个模糊的、暗红色的、孩童手印清晰可见。技术队给出的分析结果是:成分未知,非血液、非颜料、非已知任何常见有机物或无机物,水洗无效,痕迹牢固。
"头儿,监控反复查了,案发前后三天,楼道、小区出入口,没有任何可疑人员进出死者家。社会关系也摸清了,就是个普通公司职员,没什么复杂背景,经济状况正常,最近也没和人结怨。"年轻警员小刘顶着两个黑眼圈,声音嘶哑地汇报,语气里充满了挫败感。
秦屿川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的后颈,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种冰冷的、被什么东西贴着的感觉,在回到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后减弱了许多,但并未完全消失。尤其是当他独自一人,或者周围安静下来的时候,那细微的、小女孩的啜泣声便会重新钻进他的耳朵。
"继续查。"他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死者生前的通讯记录、网络浏览痕迹、甚至他丢掉的垃圾,都给我翻出来。我不信没有痕迹。"
小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秦屿川一个人。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着玻璃。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那个雨夜,那个撑伞的白衣男人,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还有那句"她趴在你背上很久了",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盘旋。
荒谬。他再次对自己强调。那只是个巧合,一个利用凶案现场故弄玄虚的骗子,或者精神不太正常的目击者。至于手印,或许是某种新型的恶作剧涂料,或者是在现场不小心沾上的未知污染物。
他试图用理性构建的堤坝,阻挡那些诡异现象的侵蚀,但堤坝之下,寒意依旧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秦屿川睁开眼,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冷峻。
进来的是分局局长,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当秦屿川看清那人时,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依旧是那身素白的长衫,在充斥着现代制服的警察局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没有撑伞,但周身似乎依然萦绕着那种与周遭环境隔绝的疏离感。面容干净,肤色白皙,唇色浅绯,那双眼睛依旧黑得沉静,此刻正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打量着这间杂乱而充满压迫感的办公室。
"秦队,给你介绍一下。"局长脸上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如释重负,"这位是沈清弦沈先生,是上面特意安排过来,协助我们调查最近这几起棘手案子的特别顾问。"
"特别顾问?"秦屿川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子,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沈清弦,最后定格在局长脸上,"局长,我们调查组办案,讲究的是证据和逻辑。不需要什么来历不明的顾问。"
局长干咳两声,压低声音:"屿川,这是命令!城西这案子,还有前两个月那两起死因不明的悬案,上面压力很大。沈先生是这方面的高人,你就当多一个思路,配合一下工作。"
"高人?"秦屿川几乎要气笑了,他盯着沈清弦,"沈先生?请问你是哪个警校毕业的?犯罪心理学博士?还是法医人类学专家?"
沈清弦对于他毫不掩饰的敌意并不在意,反而向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秦屿川后颈的位置,微微蹙了蹙眉:"警官,你昨晚没休息好?她好像哭得更厉害了。"
秦屿川浑身一僵,拳头瞬间握紧。
局长一看这气氛,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秦队,沈先生就交给你了,你们好好沟通,尽快破案!"说完,几乎像是逃离现场一样,迅速转身离开,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雨声敲打,和那若有若无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折磨着秦屿川的神经。
"你到底是什么人?"秦屿川逼近一步,身高带来的压迫感十足,"那天晚上在现场,是你搞的鬼?那个手印?"
沈清弦轻轻"啧"了一声,像是有些遗憾秦屿川的固执。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绕过办公桌,走到秦屿川刚才坐的椅子后面,伸出那只看似冰凉纤细的手,凌空在秦屿川后颈附近虚拂了几下。
秦屿川下意识想躲,却莫名地顿住了。
就在沈清弦手指拂过的瞬间,那股萦绕在他后颈许久的阴冷钝痛感,竟然奇迹般地减轻了大半,连耳边那恼人的啜泣声也微弱了下去。
"初步的安抚而已。"沈清弦收回手,语气平淡,"她执念很深,不肯离开你。看来是和昨天的案子有关,把你当成了能帮她的人了。"
秦屿川猛地转身,盯着沈清弦:"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字面意思。"沈清弦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然,"昨天那个死者,是被东西缠上,吸干了阳气,惊惧而死。而你,秦大队长,一身正气,煞气也重,寻常阴物不敢近身。但这个小姑娘不一样,她死得冤,执念化成了一缕残魂,懵懵懂懂,恰好遇到你气场强大又刚从凶案现场出来,沾染了同源的气息,就把你当成了浮木,紧紧抓住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手印,那是她残存的怨念显化,洗不掉的。除非化解她的执念。"
秦屿川听着这番闻所未闻的言论,只觉得荒谬绝伦。可身体的感觉不会骗人,后颈的轻松是实实在在的。这让他内心的排斥和理智的挣扎更加激烈。
"无稽之谈!"他冷声道,"如果你没有切实的证据来协助破案,就请你立刻离开。"
沈清弦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证据?有啊。"
他走到秦屿川摊开在桌上的案卷前,目光落在死者面部特写的照片上,伸出食指,轻轻点在那双惊恐万分的眼睛上。
"他在死前,看到的东西,穿着红裙子。"
秦屿川心脏猛地一跳。现场勘查报告里,从未提及任何与"红裙子"相关的物证或描述!这个沈清弦,他怎么会
"还有,"沈清弦的手指移到死者青紫的面部,"这里,残留的阴气很重,带着水腥味。不是雨水,是河水的味道。"
他抬起头,看着秦屿川震惊而犹疑的眼神,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怎么样,秦队?现在,可以带我去案发现场看看了吗?或许,那里的住户,能告诉我们更多。"
秦屿川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语气生硬:"我带你去现场。但是沈先生,如果你敢耍什么花样..."
"放心,"沈清弦微微一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我可是来当你专属顾问的。"
这句话说得太过自然,自然到秦屿川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歧义。等他意识到时,沈清弦已经优哉游哉地走向门口,那身白衣在昏暗的走廊光线下,仿佛自带柔光。
秦屿川黑着脸跟上,后颈那已经减轻的凉意似乎又隐约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点雀跃的啜泣。
这都什么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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