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思抱着一摞法学专著走进A大图书馆时，指尖已经有些发僵。
她在入口处刷了校园卡，金属闸门“嘀”的一声轻响，暖空气裹着旧书页的油墨味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图书馆三楼是法学专业的专属自习区，靠窗的位置常年被占满，言思沿着书架间的过道往里走，目光扫过一排排贴着“刑法总论”“刑事诉讼法”标签的书籍，最终在角落的一张空桌前停下。
桌面干净得能映出头顶的灯光，窗外是成片的银杏林，金黄的叶子落在窗台上，像撒了一层碎金。
她把《刑法案例分析教程》和几本打印好的论文摊开，指尖在“不作为犯罪的义务来源”那行字上划了划，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昨天邢南景在课上举的“母亲不救落水幼子”的案例还清晰地印在脑子里，可当她试图分析“消防队员拒绝救火是否构成不作为犯罪”时，却总在“职务义务的边界”上卡住——
论文里说“只有在特定职责范围内的不作为才构成犯罪”，可“特定职责范围”到底该怎么界定？
言思咬着笔杆，翻开陈兴良教授的论文，目光在“先行行为引起的义务”那部分反复停留。
打印机的油墨有些淡，她凑得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直到眼睛发酸，才不得不抬起头揉了揉。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斜前方的座位，心脏猛地一跳——
那个穿着浅灰色毛衣的男人，正低着头翻看一本厚厚的《刑事审判参考》，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块和上次一样的机械表，表盘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是邢南景。
他怎么会在这里？言思下意识地低下头，把脸埋进论文里，耳朵却控制不住地发烫。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响着，在安静的自习区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偷偷抬起眼，从论文的缝隙里看过去，正好看到邢南景翻书的动作——指尖修长，翻页时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坐姿都笔直得像棵松。
他好像没注意到她。言思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落。
她盯着桌上的案例分析，脑子里却全是昨天在走廊里的画面：他递便签纸时微凉的指尖，他后退半步时疏离的眼神，还有他说“有事吗”时带着疑惑的语气。
或许，他是真的不记得她了。
言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疼，却又说不出具体的滋味。
她重新拿起笔，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职务义务”上，可笔尖在纸上划了半天，只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又被她用涂改液涂掉。
半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言思的笔杆被啃得满是牙印，案例分析的框架却还是一片空白。她又抬头看了看邢南景，他还在低头看书，偶尔会在笔记本上写几笔，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要不，去问问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言思压了下去。她想起室友说的“邢教授课后很少和学生多交流”，想起上次他说“有问题找助教”，万一被拒绝了怎么办？万一他觉得她烦怎么办？
可那道“职务义务边界”的难题，像块石头堵在她心里，不解决掉，她今晚恐怕连觉都睡不好。
言思深吸一口气，双手攥了攥衣角，像是给自己打气，然后抱着书，脚步放得极轻，一步一步朝着邢南景的座位走过去。
走到他桌前时，言思的心跳已经快得要冲出胸腔。
她站在那里，看着邢南景头顶的发旋，张了张嘴，却半天没发出声音。
直到邢南景似乎察觉到什么，抬起头看向她，她才慌忙开口，声音有些发紧：“邢、邢老师，打扰您了。”
邢南景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疑惑，像是在回忆她是谁。
几秒后，他才轻轻点了点头，合上手里的书，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纸上，没有一点疏离感，反而带着几分温和。
言思连忙坐下，把案例分析的资料推到他面前，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我、我在写‘消防队员拒绝救火是否构成不作为犯罪’的分析，卡在‘职务义务的边界’这里了，不知道怎么界定‘特定职责范围’……”
邢南景低下头，目光落在资料上，指尖在“消防队员的法定职责”那行字上点了点，声音放得更轻了：“首先要区分‘一般职务义务’和‘具体职务义务’。比如消防队员，‘救火’是一般职务义务，但只有在接到出警命令、到达火灾现场后，拒绝救火才构成‘具体职务义务的不作为’——如果只是在办公室待命，没有接到命令，即使知道某处着火，也不构成犯罪。”
他的指尖在资料上滑动，每到关键处就轻轻点一下，油墨印在他的指腹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言思凑得近了些，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窗外飘进来的银杏叶的味道，很好闻。
她盯着他的指尖，听着他的讲解，原本混乱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连心跳都慢了些。
“还有这里，”邢南景指着“先行行为引起的义务”那部分，抬眼看她，
“比如消防队员在救火过程中突然放弃，导致火势扩大，这就属于‘先行行为引发的后续义务’，和‘未接到命令的不作为’不同，这种情况就可能构成犯罪。”
他说话时，呼吸轻轻落在言思的手背上，带着一点温度。
言思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手，手肘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肘——他的手肘很凉，像刚碰过图书馆里的凉水，而言思的手肘却很热，热得几乎要发烫。
两人同时顿了一下。
邢南景立刻收回手，身体微微向后靠，拉开了一点距离，眼神里的温和淡了些，又恢复了之前的疏离。
他合上资料，推回到言思面前，站起身说：“大概就是这样，要是还有不懂的，找助教问吧，我还有事。”
言思也连忙站起来，抱着资料，有些慌乱地说：“谢谢邢老师，打扰您了。”
她看着邢南景拿起桌上的《刑事审判参考》，转身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心里又开始失落——他还是和上次一样，一碰到稍微亲近的接触，就会立刻拉开距离。
可就在邢南景快要走到过道尽头时，言思突然发现，他刚才坐着的位置上，还放着一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封面是皮质的，边角有些磨损，看起来用了很久。
“邢老师，您的笔记本忘拿了！”言思拿起笔记本，快步追了出去。
可当她跑到三楼的出口时，却已经看不到邢南景的身影了——电梯门刚关上，指示灯显示他去了一楼。
言思站在电梯口，手里拿着那个笔记本，有些不知所措。
她低头看了看封面，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小的钢笔划痕，像是不小心划上去的。
她犹豫了一下，想着明天上课再还给她，可又怕他着急用，毕竟里面可能记着重要的笔记。
要不，先翻开看看有没有联系方式？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言思就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可抱着“万一里面有他的办公电话”的想法，她还是轻轻翻开了笔记本。
第一页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内容全是刑法案例的分析，字迹工整有力，和他写在便签纸上的字一模一样。
言思一页一页地翻着，目光在那些“罪刑法定原则的适用”“共同犯罪的认定”的笔记上停留，心里忍不住佩服——每一个案例后面都标着出处和审判结果，甚至还有他自己写的“本案争议焦点”，看得出来，他用这本笔记用了很久。
翻到最后几页时，言思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没有密密麻麻的案例分析，只有一行娟秀却有力的字，用黑色钢笔写的，墨迹有些淡，显然是很久以前写的：“言思：作文里的韧劲，别丢。”
言思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行字……她记得。
高中作文竞赛的颁奖典礼上，她因为紧张，上台领奖时差点摔了一跤，是邢南景扶了她一把，当时他没说什么，只是递给她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的就是这句话。
后来她休学在家，把那张便签纸夹在《边城》里，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签纸不见了，她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没想到……
没想到这句话，会出现在邢南景的笔记本里。而且看字迹的磨损程度，这本笔记他至少用了五年——从高中到现在。
他还记得她？他不仅记得，还把当年写在便签纸上的话，抄在了自己的笔记本里？
言思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行字，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感，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得发烫。
她想起昨天在走廊里，他后退半步时的疏离；想起他念到她名字时，笔尖顿了一下的迟疑；想起他讲课时，偶尔扫过她的目光……
原来那些都不是她的错觉，原来他一直记得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言思抱着笔记本，回到刚才的座位上。窗外的银杏叶还在往下落，一片叶子飘进窗户，落在笔记本上，正好盖住了“言思”两个字。
她把叶子拿开，重新看向那行字，嘴角微微向上扬了起来，像吃到了藏在糖纸里的糖，甜的连眼睛都弯了。
她拿出手机，翻出高中同学群里的那张合影，照片里的邢南景穿着校服，笑得明亮；而现在，他的笔记本里，还留着给她的话。
言思的心里像有只小鹿在乱撞，既紧张又期待——他为什么要把这句话留在笔记本里？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记得五年前的那些事？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学习通的通知：“邢南景发布了新的学习资料，请及时查看。”言思点开一看，是几份关于“不作为犯罪”的最新案例，下面还附了一行小字：“如有疑问，可在办公时间到办公室讨论。”
办公时间，每周三下午。
言思想起上次他说“有问题找助教”，现在却主动说“可到办公室讨论”，心里的期待多了几分。
或许他只是暂时不知道怎么重新认识一下而已，毕竟都过了几年了。
她看着笔记本上的那行字，又看了看学习通里的通知，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案例分析的框架上写下了第一句话：“不作为犯罪的职务义务，应区分一般职责与具体职责……”
她知道，不管邢南景为什么没有说出“我记得你”，至少现在，她有了一个理由，可以再靠近他一点——不是以“请教问题”的名义，而是以“归还笔记本”的名义。
夜幕渐渐降临，图书馆里的人多了起来，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温暖又安静。
言思低头写着案例分析，偶尔会抬起头，看向斜前方那个空着的座位，心里像揣着一颗小小的太阳，暖得连指尖都不再发凉。
她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紧贴着那本《边城》。
两本带着旧时光味道的东西靠在一起，像是在诉说着一段未完的故事。
像她心里的她和他。
她的高中毕业不是结束，而是新生活的开始。
言思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默默想着：明天上课，一定要把笔记本还给她，顺便……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还记得，五年前那个在作文竞赛上紧张到忘带准考证的女孩。
银杏叶又落在了窗台上，这一次，言思没有再低头，而是笑着把叶子捡起来，夹进了笔记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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