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6年的深夜,暴雨。
窗外腾起白蒙蒙的水汽,闪电劈开云层短暂照亮海珀托马的眼睛。她手握成拳,而后用力地砸在面前的玻璃上,一下一下,仿佛想逃出这座潮湿阴暗的囚笼。
清道夫是一种不受欢迎的鱼,至少外观不够漂亮。在榕玉大都会它被定义成外来入侵物种,而原本属于钎城大都会的海珀托马何尝不是。比起髓固症带来的身不由己的痛苦,她更厌恶自己的不合群——安娜森林的孩子都惧怕她,对她夸张的妆容指指点点,甚至背着老师孤立她说她的闲话——都在这种地方了,还能分出三六九等,不得不说他们天赋异禀。
海珀托马抱着膝盖坐在窗前,沉默地看着雨滴顺着玻璃爬下来。她开始思考这样活着是否有意义,开始思考自己过于敏锐的思维和不协调的手脚到底能用来做些什么。救了她的人真可恨,自顾自把她留在这里,甚至不愿意带她走。
不能这样想。她将头深深埋在怀里,单薄的身躯在雷声里纹丝不动,她一定要等人来把她带走,至少不是因为髓固症早早死在安娜森林里。
“我会拥有墓碑吗。”海珀托马低声问自己,“谁会因此心痛呢。”
回应她的只有愈来愈大的雨声,直到骤然爆发的轰鸣击穿她的意识将她拉回现实——凌晨两点,海洋馆宿舍里的感应灯随着她从床上翻身亮起,幽蓝色的3099倒映在她眼底,她才有了实感。
安娜森林已经是一个梦了,一个早已被刻意隐藏的梦。
海珀托马赤着脚走到卫生间的洗手池前,打开灯对着镜子看自己的模样。那是未曾化妆的脸,苍白的面容上嵌着双浅棕色的眼睛,论起来也算得上清秀,但眉宇间透出的戾气很容易让人退避三舍。她原本的头发因为治疗已经掉落得不剩多少,此时稀稀拉拉披在脑后,让人看了心烦。
她垂下眼睛,而后伸手将洗手池台面上的化妆品统统扫到了地面上,叮叮当当一阵响。
馆长的宿舍在海洋馆十一层最里侧。海珀托马的面容已经被录入在门禁中,因此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德卡拉床前。她伸手推一推德卡拉的肩膀:“馆长。”
黑暗里传来德卡拉深重的呼吸声:“你又怎么了?”
“睡不着。”
她能感觉到德卡拉往床的另一侧挪了挪,而后掀开被子:“过来挨着我会不会好一些?”
如果是之前,海珀托马可能就乖乖挨着她躺下了,但今天不是。她沉默许久,说,我感觉我不太对劲。
德卡拉伸手按亮床头灯,揉着眼睛坐起来:“我提醒过你,如果想继续活下去就得接受手术。上一次手术中断后你的选择余地无疑变得更少,你现在想通了没有?”
海珀托马静静地回望德卡拉。
“好吧,换个说法。”德卡拉用力按着眉心让自己尽快清醒起来,“你怎么选?”
深夜太过安静,静到海珀托马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直到鼓噪得让她想堵住耳朵。她说,您能帮帮我吗?
德卡拉紫色的眼睛与她对视,里面透出雾一样的神情来,似乎是怜悯,又似乎是嘲笑,根本看不透其中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海珀托马微微低下了头,说,您清楚,我们的退路并不多。
那天德卡拉说的其他话海珀托马已经记不清了,唯有一句烫在了她的心口。德卡拉说,我把你们都当做亲人,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做,你无需请求我什么。
3080年裹挟着心魔的爆炸席卷了275号城镇,浓烟四起,是德卡拉带着强光照亮了海珀托马的视线;3099年,逐渐晶体化的骨髓一寸寸侵蚀清道夫的身躯,危如累卵,而馆长再一次向她伸出了无底线的援助之手。这一切像梦,而此刻海珀托马宁愿它真的只是梦,宁愿自己早就死在了275号城镇。
因为她得到了西堤医院属于德卡拉的那份档案,里面记载着德卡拉异能的详细内容。
‘移花接木’。
看破并且放大使用被选中异能者异能,同时负担两倍本体所需承受的副作用。特殊情况可进行异能通感,降低被选中异能者承受的副作用。
怪不得第三次手术能坚持得那么顺利。术前德卡拉要求海珀托马与自己建立了异能连接,因此整个过程中她都在利用异能分担海珀托马的痛感。这也是为什么她无需通过他人就能清楚地知道海珀托马的状态,并非如表面一样对此漫不经心。
而这份应该被视为机密的档案落在海珀托马手中绝非偶然。术后第三天,本该在海洋馆待命的乌鸦医生大驾光临海珀托马的病房,顺手把档案袋丢给了她:“你们两个能活下来纯属命大,我之前只知道你精神不算正常,没想到德卡拉也是个重情重义的疯子。”
“感谢夸奖。”海珀托马从病床上爬起来拆开档案袋的封口,随着其中的内容被她一目十行地浏览完,她的眉头越皱越紧。乌鸦翘着腿坐在病床边,抬头看一眼西堤医院给海珀托马打的点滴的类型,随后开口嘲讽:“我走以后精神与异能创伤科就再没招到过不错的医生,真不理解这个世界上人才都跑到哪去了。”
“人人都和你一样治病和下死手没区别的话,那这个世界才真的完蛋。”海珀托马将资料塞回档案袋拍在乌鸦胸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个相当诡异的情况,海珀托马。”乌鸦偏过头盯紧海珀托马的脸,身影纹丝不动猩红的眼睛却转得快,“一是我想告诉你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德卡拉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二是你隔壁病房那几个小孩身上的异能不对劲,那不是先天具有的,而是后天被灌注的——更直白些来讲,就是有人将他们和某个已经成型的心魔进行了连接,从而让他们短暂地拥有了异能者的‘状态’甚至能使用一定的异能。”
“目前榕玉大都会有记录的心魔全都被海洋馆剿灭或者抓到了心魔监狱。”海珀托马说,“从我开始出勤以来,就没有能逃脱的心魔。”
“你也说了是有记录的心魔,以现在大都会的形势来看,五大机构都有能窝藏心魔的能力。”乌鸦说,“建立连接类的异能相当少见,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移花接木’是我能唯一想到做得到将心魔和普通人连接的异能,而它的主人正是德卡拉。”
“不可能。”海珀托马斩钉截铁地反驳,“德卡拉没有必要做这种事,她建立海洋馆就是为了降低心魔对普通民众的伤害。我昨天用通讯终端看过海洋馆对这次事件的汇报,隔壁有一个小孩是天生的心灵类异能者,其他人身上被心魔接触的痕迹是她造成的。”
“事实上不止是那四个小孩。”乌鸦调取自己随身通讯终端的画面给海珀托马看,是西堤医院精神与异能创伤科的就诊记录,“从年初开始就陆陆续续有类似的病人送过来,具体症状是被心魔接触导致的神志受损。但奇怪的是他们从来没有在爆发心魔的现场出现过,而身上心魔留下的痕迹也是间接的。我手头能查到的所有证据都指向德卡拉,没有第二个人。”
海珀托马沉默许久,最终只是机械地说:“不是她,不可能。”
乌鸦轻轻摇了摇头:“我也觉得不是。但我们都能查到的东西,大都会不会毫无发觉。我们现在要想的是怎样把她从这些事情里摘出来,因为想要对她发难的人太多了。”
乌鸦走之前海珀托马问她,德卡拉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她得到的答案是,你不会想知道的。
‘警报,心率过速’
‘已启动修正程序,请点击确认进行干涉,倒计时5,4,3,2,1’
‘修正完成,请确认结果,倒计时——’
德卡拉伸手按灭了眼前的屏幕,随后将附着在身上大大小小的管子一把拽开。巨大的空旷仓库里立着一座足有两层楼高盛满了蓝色半透明液体的水族箱,此时在两排射灯的照耀下透出森然的冷意。德卡拉将手中的线管扔在水族箱底部,自己向上游去,**地趴在水族箱边缘休息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出来,踩着水一路走到一旁的大显示屏前,发丝都沾着潮湿的蓝。
显示屏识别她的面容后亮起,随后一行行分析结果快速地显现出来。德卡拉伸手上下滑动,紫色的眼里已经不见了白日的慌乱和灵动。她抿起嘴唇,按照惯例选择‘封存’按钮,随后便感到心里一空,灵魂也跟着轻了几分。
现在还觉得慌乱吗?有个声音在脑海里问。
“不会了。”德卡拉说,“只是身上有些冷。”
那个声音顿了顿,故作轻快地道,其实你可以去找章时时,利用她的异能能更好修复精神。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爱麻烦别人。”德卡拉附身捡起方才进入水族箱前脱在外面的外套披上,随后朝仓库大门走去,一边自言自语,“以后麻烦你想做什么和我报备再去做,少给我找麻烦。”
说得就像我离开你能做什么一样。
大门开启,室外的风一股脑扑在德卡拉怀里。这里是榕玉大都会城郊的一处山顶,放眼望去可以看清整座大都会。此时是入夜后不长时间,涌动的车流和楼宇的灯光散发出炫目的色彩,其中来往的人仿佛到了点的鸽子一个个找准属于自己的小笼子飞回去。大都会总部建筑群是城市中最显眼的存在,而五大机构的总部大楼环绕在它四周,虽然也足够气派,相比之下还是略逊一筹。更外圈分布的则是榕玉大学和西堤医院,再向外呈环形扩散的建筑则是达官贵人们的住处。充足的光线组成无形的屏障,令普通人望而却步。
“环形。”德卡拉伸手在半空中描摹大都会的形状,而后轻轻向前一推,“你觉得这样设计,好处在哪?”
五大机构建立当初就各自拥有一套防御设施,启动需要五位首领输入各自的秘钥。而一旦榕玉大都会遭受类似战争的打击,五大机构组成的防线会确保大都会总部毫发无损。
换言之,如果五大机构一起叛变想封锁大都会总部,它也无处可逃。
“而如果我想组织一场空前绝后的祭祀,五大机构就是五个方位的祭品,总部是祭坛,受益者是大都会。”德卡拉眯起眼睛,眼里折射出锋利的冷光,“他们得付出些代价,对不对?”
这是你定期前来封存情感的原因吗。
“他们摧毁了极乐宫,用的手段和攻击275城镇时一般无二。”德卡拉低声回答,“任何事情都不能阻止我,没有人无辜。”
但是你明明也感受到了来自其他人的暖意。海洋馆的成员,和最近加入的章时时。你的心脏已经被触动,融化的进程一旦开始就再难以冰封,你还要这么坚定吗?
“话再多,我不介意把你也清掉。”德卡拉伸手按住胸口,感受心脏的跳动,“你也感受过极乐宫的一切,在抵达终点之前,我们没有退路可言。”
城郊的风猎猎作响,卷起德卡拉半干的发丝。忽然她的心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是某一刻带着雨水的清澈气息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她的鼻腔。她疑问,她质问,返回仓库内部在大屏幕前要求对自身情感进行二次清理时得到的答案却是已经完全清理完毕。
章时时这个人对自己的影响有这么大?大到甚至会动摇的地步?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顺着心脏一路疯长,藤蔓般瞬间爬满每一寸血管而后在脖颈处收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德卡拉调取所有已知数据,确保情感清除的前提没有变化——除与极乐宫相关的情感外,一律清除。
甚至为了不影响日常的生活,大屏幕另一侧列明了情感清除前给自己留下的要求——必须履行,不问原因也要坚持到底的条例。其中替海珀托马分担手术风险一条赫然在列。出于对自己的信任德卡拉这些年来都在依照其履约,哪怕经历了再多次的情感清除也没有影响她和海洋馆成员的日常沟通交流,如今却出了点不大不小的意外。
如果底层逻辑的运行没有问题,那么就是另一种可能。关于章时时的情感被判定为与极乐宫相关——但这又不可能,章时时从未在极乐宫出现过,系统的判定不会笼统到有亲缘关系就能混淆的地步。
心跳在加速。德卡拉想,我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如果她真的和极乐宫相关。
那么,她在哪里?
此刻就想立刻见到她,问出口的那些话,究竟该是什么?
天空中爆发出阵阵雷鸣,德卡拉仰起头,雨滴落在眼下,像后知后觉的泪。她茫然地注视暗红色的积雨云,看它滚滚向前,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分外孤独。
而某一刻,章时时也抬起头,和她看到同一片云彩,透过雨幕里千万重雨滴的折射与她对视,随后跟着白色的水汽一起飞扬在潮湿的街道上,路旁商铺的灯光在其中化开,铺出多色的霓虹。
久违的!更新!
开始写非常跳脱的主线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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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Part3 致盘踞狰狞的清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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