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黄昏,有一种势不可挡的重量。
暮色不是缓缓降临的,而是像紫禁城朱红的宫墙投下的影子,沉甸甸地压下来。
将白日的喧嚣与声色,一并收敛进蜿蜒交错的胡同与森严的楼宇中。
2015年初秋,李聿为走进了宥宜的生命中。
开场时不经意,突如其来。
散场时不得已,人山人海。
直到很多年后,宥宜都不觉得他们的爱情有什么特别之处。天气很好,心情也很好,他们同行了一段路。
老人们总说,年轻的感情经不起生活的考验。其实考验算不得什么的,尤其是对于李聿为那样的男人来说,任何的考验都是生活里的助兴剂。
年轻的感情最禁不起消磨。
至少,在遇到宥宜之前,他所有的感情经历都是这么告诉他的。
饮食男女,年轻的时候烟火人间。总是爱用一瞬间的恸心,看扁未来漫长时光对人的消磨殆尽。
北京这座城市,那些看似寻常的庭院深处,经常藏着另一重天地。
宥宜还记得那天是在钓鱼台国宾馆。空气仿佛被过滤了数遍,只剩下庄重与肃穆,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吊着一半呼吸,生怕呼吸声太大闯下自己补救不了的滔天大祸。
论坛的级别,从停车场那一排排纹丝不动、发动机随时准备待命的机关车辆便能窥见。
几辆白色车牌的黑色红旗轿车,在众人的注视下无声滑入专用通道。稳起稳停之熟练向世人宣告,参与这场活动的每一个人都绷紧了十二分精神。
不远处,警车与急救车的顶灯沉默地旋转着,勾勒出无形而坚实的安保圈。像蛰伏的野兽,确保这场关乎能源战略的国宾级论坛,不会出现任何一丝计划之外的声音。
青砖灰瓦,朱门紧闭。
墙外是京城最浓烈的秋色。
宥宜是第一次踏进这里,空气里浮动着九月金桂甜腻的气息,与她胸腔里那股因紧张而泛起的凉意格格不入。
她是被年叔紧急抓来的“救火队员”,顶替身体突发不适的前辈。对于一个外交学院普通大四实习生,确是千载难逢亲历大场面的好机会。
她面前的控制台光洁如镜,映出她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心跳如鼓,但指尖是沉着的。
人第一次参与这种规格的场合会是什么样子?慌张?焦灼?
宥宜只觉得感官被无限放大,每一个神经元都绷紧到了极致。
她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灌注到耳朵和声音里,大脑如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捕捉、转换、输出。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清亮、准确、不带一丝颤抖的流利阿语,宛若溪流滑过卵石。
论坛顺利结束。领导人离席,简短寒暄后,在前呼后拥下走向等候的车辆。
宥宜随着工作人员的人群安静地退到一旁,微微垂首,姿态恭谨。
她微微垂着眼,目光低敛,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场内的每一个细节——人员的流向,警卫眼神的驻点,空气中那种无形的、随着权力中心移动而流动的“场”。
这是她的习惯,在喧嚣中寻找规律,在静默里观察万事万物潜藏的秩序。
从侧门绕出,欲往工作人员出口,却在古松掩映的廊檐转角,与三人不期而遇。
李聿为正背对着她,深色西装衬得肩线平直。一只手臂托着墙,姿态是松弛的,但脊背挺直,像院中那棵沉默的柏树,天生就属于这片土壤。
宋延昭面向着他,脸上挂着熟稔的笑容,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要我说,刚才那个落点,还是保守了,换做是为子你来定调,格局肯定不止于此。”
盛临站在稍后一步,只是温和地笑着,并未插话。
宥宜的脚步声让三人同时侧目。
宋延昭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从她怀中抱着的论坛资料到她略显素净却难掩清丽的面容,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话头却转向李聿为,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在场的人都听见:“聿为,看来年叔手底下真是藏龙卧虎啊,这么重要的场子,敢让一个新人顶上来,还顶得这么稳,了不得。”
他的话语看似夸奖,宥宜听出来一种居高临下的品评。
宥宜停下脚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她心头微紧,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平静,微微欠身,算是回应。
她之前是听说过李聿为大名的。
李家公子,他们公司自己人都知道,她的老板赵恩年,和李父是旧交,但旧交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
而这位太子爷,是以李家为核心的圈子中最东风鹤立、举盏惊座的存在。
李聿为没接宋延昭的话,他的目光平平的落在宥宜身上,又冷又沉,冷冽的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极淡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宥宜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
礼貌地回以微笑和点头,没有多言便侧身从他们旁边安静地走了过去。
步履依旧稳定,背影清瘦却挺直。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李聿为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宋延昭。
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延昭,话多。”宋延昭讪讪一笑,立刻转移了话题。
而李聿为的脑海里,却清晰地印下了刚才的那一幕。那个女孩,动作慢条斯理,没有一个多余的小动作,也不东张西望,太得体了。
唯有在她抬眼与他目光短暂相接的瞬间,他捕捉到了那平静水面下,一闪而过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细微提防,却又迅速的被更深的沉静所覆盖。
年叔这次找来的人,有点意思。这个念头如羽毛般掠过心尖,未留痕迹,却种下了缘起的因。
李聿为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落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未起涟漪,却已稳稳当当的沉在深底。
回到学校宿舍时,阜成门外大街已是华灯初上,但外交学院校园里永远那么空旷寂静。
宥宜轻轻关上宿舍门,将窗外北京的喧嚣与刚才那个恍如隔世的世界一同隔绝在外。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略显疲惫的呼吸声。
她随手把那个装着论坛资料的沉重公文包放在书桌旁。
马上,宥宜就会知道,那里面装着的不是文件,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她尚未完全理解的机遇。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她靠在门背上,闭上了眼,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会场里那种低频率但自带重量的嗡鸣。
那声音像是一种来自命运的拷问,问她是否能承受得住山河万钧的考量。
片刻后,她直起身,走到窗边的书桌前,拨通了谈宁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嘟嘟”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宁宁,是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卸下伪装后的沙哑。
“又又?怎么样?今天那个大场面没把你吃了吧?”谈宁那边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刚结束一台手术,还能听见金属撞击的声音,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还好,顶住了。”宥宜边说,开始解盘了一天的发髻。黑色的发卡被一一取下,放在桌面上发出细碎的轻响。
如瀑的长发瞬间倾泻下来,她微微仰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褪去职业装的束缚,此刻的她,像一株终于得以舒展枝叶的夜间植物,散发出一种慵懒而内收的魅。
“岂止是没吃下,年叔散会时特意找我谈了话。”宥宜开始解衬衫的纽扣,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但指尖细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哦?快说说!是不是要给你发奖金?”谈宁来了兴致。
“比奖金更……实际。”宥宜拿起挂在床边的睡衣换上,丝质面料贴合着身体曲线,柔和了白日里的锐利,添了几分柔婉。
“他邀请我正式加入他的公司,负责涉外商务这块。”
“那说明很满意你今天的表现啊,但是,你保研名额都下来了,而且宥宜,年叔的公司,水深得很啊。”谈宁的声音渐渐小了。
“我知道。”宥宜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路灯映照的斑驳树影,“我打算和年叔谈一下,半工半读。我得尽快挣钱,宁宁。”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我爸的腿那样,复健、药费都是无底洞。我妈学校那点工资,还要应付日常开销……我不想看她那么辛苦。年叔开出的报酬,机会确实难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谈宁叹了口气:“唉,也是。那你可得多长个心眼儿。对了,今天见到那些传说中的人物了吗?比如……那个李聿为?”
听到这个名字,宥宜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眼前浮现出廊下那个冷冽的身影和深潭般的目光。
“见到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无奇,“就跟传说中一样,天之骄子。论坛上他还发言了,思路清晰,气场很强。听说他父亲正处在升迁的关键期。”
“啧啧,这种人家啊……”谈宁的语气带着几分唏嘘,“羡慕啊。你犹豫读研还是工作,我还不知道要读多少年才能毕业,人家呢,怕是生下来路就铺到天庭皇宫门口了。”
宥宜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划过冰凉的手机外壳。
她走到窗边,窗外是宿舍楼下来来往往的学生,抱着书本,讨论着晚餐和明天的课程,那是她熟悉且本该身处其中的世界。
“路铺得再平,不也得自己走。”宥宜的声音很轻,像是对自己说。
她顿了顿,想起宋延昭那随和又疏离的笑容,补充道,“而且,那条红毯边上,站满了人。有人想把你推上去,也有人,随时可能把你拉下来。”
“听着就累得慌。”谈宁啧了一声,“不过,那个李聿为本人看起来呢?真有传说中那么……嗯,‘盘儿靓条儿顺’?”二十出头闺蜜间的八卦和调侃,驱散了一些凝重的气氛。
宥宜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李聿为挺括的肩线,笔直的裤管松松荡荡的。她甚至能回忆起他袖口半遮的、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手表,以及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雪松混合着书卷气的冷冽味道。
“是挺扎眼的,也不知道收敛。”宥宜努力压下心底那丝异样的波动,“但那种人,就像博物馆玻璃柜里的珍品,看看就得了。谁知道玻璃罩子一掀开,会不会化作一缕烟就飞走了。”
她试图用轻松的口吻结束这个话题,“好了,不说他了。周末见面再聊,我得赶紧看文献了,导师布置的任务还没完成。”
挂了电话,宿舍里彻底安静下来。宥宜却没有立刻走向书桌,她依旧站在窗边,看着夜色中模糊的树影。
她当然明白,从踏入那个论坛会场,不,或许从更早。从她凭借努力挤进这所顶尖外交学府开始,她便看到了自己和那些人之间,横亘着一条看不见且难以逾越的鸿沟。
有人选择这座外交学府,是为了校墙高、校友少,隐姓埋名的顺利毕业。
但像宥宜这种人,本想通过高考搏个前途。结果在读研择校时候发现,时代变了,这个年代名气比实力重要太多。
哪个英雄豪杰来了,也都知道酒香更怕巷子深。费了大力气才申到了人民大学,趁着最后几年,给自己镀点未来能用得上的金身。
普通人家小孩,只能选对的,不能选想的。
可是,这条鸿沟的对岸,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引力。
年叔提供的,不仅仅是一份高薪工作,更像是一张模糊的入场券,让她得以窥见那个世界的运行规则。而李聿为,就像是那个世界中心最耀眼也最冰冷的一座灯塔。
她需要这份工作,为了家庭,也为了自己的未来。
至于那座灯塔……宥宜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桌上的台灯。
昏黄的光线笼罩下来,将她纤细却挺直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
很多故事,在未发生的时候,都是不敢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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