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姬晨自那日南下商舟靠岸，黎明时分，草草留下了几样信件算作告别，撇去那几套客套话，其实不过是知会了一声，生怕浮丘玖等人要留她似的，就那么飘飘然地离开了，先前扔给虎寅的那所谓的“工钱”也真就一点没取，谁也没赚，谁也没欠，除了那钱袋子，就没什么能证明她来过，像个过客，也像个看客。但，客官，悲秋伤春早了，您瞧，那乡野之地，小土坡底下她不过得好好的吗……
“晨晨姐姐还没起吗？”
“不对啊，晨姐今天该去点卯的啊。”
几个脑袋挤在一座徽派小院前，叽哩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其中有大也有小，时不时去瞧两眼那小院。
“哐当！”一声巨响自门内传来，将一个正欲去扣门的小孩震退了两步。
“嗨嗐，姐造出来啦！”就见那黑杉木门大开，那正得意地摸着新造的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人正是许久未提的姬晨，只见她头罩四方平定巾，额前散发三绺，身着藏青色程子衣，领口绣有图案，瞧着更像个机构象征。这般书院书生打扮倒是与她正做的事大相径庭。
“小欢，上车，你前日不是跟我说要进城采办布料花样吗？”姬晨猛地转头，眯着眼锁定人群中一个看起来及笄不久的姑娘说道，此时姬晨身边早不知聚了多少瞧新鲜的小孩。
“这.....这是.....车？晨姐，这不要半路塌掉了哦，这难罕（怎么）动个呀？”，
“木本官系个（没有关系)，塌掉么就走到城里，好歹省掉几步路嘛。”姬晨倒是大方，自己已经翻身跨上那“车”上的凳子，脚上踏着两个脚蹬，那嵌在车身上的三个大轮子倒真的转起来，搁里搁蹬地驮着她从小山坡上下来。那姑娘见了也大概觉着新鲜，爬进了车上嵌了两个轮子去了盖的木板箱子里，手里还抱着两个闹着地要进城的孩子，姬晨倒也不在意自己造的这辆破车到底能载几个人，微闭着眼，定定地瞧着平原乡野间散落的几座小木屋。
“晨晨姐姐！”
“出发咯”
“……”
孩子的闹声从身后传来。
“晨姐，走吧。”那小欢姑娘拍了拍姬晨的肩，她才像从梦里醒来一般，吆喝一声：“坐好咯。”这小破车便摇摇晃晃地在土路上走起来。
时不时有扛着锄头的农人或做买卖的小贩路过，惊讶又仿佛见怪不怪地向着她们打声招呼。
这些人有的姬晨记得名字，有的只有个印象，大多都是孤儿乞儿或流民的弃婴，曾被姬晨收养，不是收养过的也都受过她的照抚，不过到底帮过没？帮过多少？她并不是很有所谓，相比这些个人情乱账此刻风刮过脸颊的触感更让她自在，乡间野风似乎夹着万家炊烟灯火萦绕指间，让她觉得自己活得真实，尽管有些化肥味煞风景，倒也无伤大雅，谁家还不用吃饭呢。
景云乡本就是乡下，也没什么人，是处官府也管不着的荒地，那小土坡边的徽派小院是姬晨自己一砖一瓦盖的，至于是多少年前的事？盖房花了多久？她也不太记得了。院边一处杆栏式竹楼也是她盖的，里头捡了不少孩子，十五岁前便离开。有的在原野上也盖一处木屋，有的选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来来去去不知换了几波人，来了姬晨就收，给点粥、菜包，教识几个字或也教他们捕鱼种地；要走她也不管，甚至不需要与她知会一声，这许多年，此处没成为人牙子的进货点，或什么罪犯窝点，也是奇事。
小破车在土路上颠来颠去，颠出了某些人的早饭和大把孩童的笑闹声，那声儿杂着风儿抚过野草，抚过田间农人。
“唉，李兄，你说那晨姐这么多年倒是一点没变哈，不说小欢了，就连我从几岁起就被她从死人堆里捡回来，我啊要有孙子了，晨姐看着咋一点啊木拨（没有）变过啊。”那打过招呼的农夫扛着锄头撞了撞一边扛着曲辕犁的同行。
“大概做好事积了功德神仙也舍不得她死，嘶，但我也是十来岁就在这盖屋了，真真奇个。”那个中年男人也是一口一个晨姐，画面莫名诡异。
“你说，不会......是个妖怪吧.....”扛着锄头的农夫贼兮兮地凑过来小声嘀咕。
“那你难罕否说晨姐是神仙呐，就算是妖怪么做那么多好事也该得道成仙了哇。啧，她还能害你不成。不说了，不说了，我家丫头病了回头还得请晨姐来看看，到时候得请她吃顿饭。”那李兄佯踹那扛锄头的农人，笑骂两声，摇摇头又盘算起了地里的事。
“也是......回头我也要去给竹房子里的小娃送点吃的，争取也多活两年呐......你说那地.....”那扛着锄头的人挠了挠头，话题又回到了地里。
两人迎着清晨的晨晖悠悠嗒嗒地顺着土路向田间地头走去。
“到喽，各位少爷小姐啊满意啊。”姬晨转到一幢牌面挺大的书院后门，一顿脚刹，回身将几个颠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小孩抱了下来。
“晨姐，呕...”小欢颤颤危危地从车箱里流出来，声未出早饭已吐：“回程我还是走吧，不麻烦您老了，呕....”
“啧，确实。”姬晨挠了挠屁股：“颠得怪疼，我还是得想办法改改这轮··....”姬晨转头从身上摸出了带锁的链子把车轮和车身上的梁扣在了一起：“走吧走吧我要点卯了。”她摆摆手，悠哉悠哉地转进了这“天一阁”。
至于小欢等，各自办事不提。
“卡点到哈，我没迟到。”姬晨随手拿起前堂八仙桌上的薄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毛笔沾点墨扬扬撒撒写下自己的大名。
“唉，你啊知道这几天天一阁给你接了多少稿，你就算三天三夜不吃不睡都画不完的，都是工笔山水的大件，背后都是地主大户的你一点都不着急的呐。”坐在书案后的一位书生猛得抬头，嚯，观其面相那可真真是目眦欲裂，眼角泛红，姬晨差点以为他要三步并两步跪地磕头向她认祖归宗，不过没关系，这位王班主向来如此，且看她略施小计.....
“轰”！一堆布帛长卷的小山打断了姬晨的施法，姬晨被砸地一个趔趄，更有一堆长卷，像变戏法一般滚到她脚边。
“你跟阁主说请假，一请就是一个月，怎么，休年假？你啊知道过年最接单子啊，光隆亭东边的赵家就定了四幅，就看重你画得还算过眼，这大单才到我们班里，本来这个月月钱稳了，怎想你滚蛋了......”王班主小嘴一张，出口成章，芬芳之词涛涛不绝，仿若过江之鲫。
“读书人怎么能这么势利呢.....”姬晨一边低头扒拉卷帛上的要求和雇主一边嘟囔，只是这声越说越小，心虚之意油然而出。
“呸，没钱读个屁的书，我又不像你打光棍，妻儿老小哪一个不要养活，读再多书，也是人。”
“我这就干，班主您忙，我今天加工加点办！”姬晨草草收拾了一地画卷，脸从卷轴里勉强挤出，点头哈腰转身就跑。
“啧，这丫头，唉.....”
“姒姑娘样品都在这了，您看....”一老头瞅着约莫花甲年，蓄胡，一身书生打扮，只是穿着上与姬晨等统一的程子衣看起来更为华贵，领口用金线亦绣有图案，此人便是天一阁阁主。
“这幅......谁画的？”那人轻轻从桌案上拾起一幅小写意水墨山水，件虽小却也精致，其上松柏枝叶分明，潺潺流水穿林而过，虽无题字，但光画已胜出。
啊，这是王尚诚班上的姬晨所画，姒姑娘您来得巧，她今时回阁里，您若是相中，那......”老头偏头瞧了眼那姒姑娘的神色。
“嗯，我再瞧瞧，阁主能否带我看看天一阁林泉居所在？”那人将手中的画卷轻轻放下，微微向那老头点头，此人正是姒府大小姐姒昭正，前些日子拜别杜府二位夫人正想着胡老夫人也该过六十寿辰了，虽不便大办，相熟的人总也要去表一表，此番正巧出来挑些礼品去，改日去杜府解解闷。
“好，姑娘这边请。”阁主微微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话说这天一阁也算百年老店了，占地四百多亩，甚至包了一片湖，绿荫环绕，竹影萧萧，倒别有一番意境。其中包括绘者，书者，学者几大类。顾名思义，像姬晨这类人吏属林泉居，主司一切和绘画搭得上边的事务，上至贺寿大件下至扇面小意等不提；书者主掌题字、写信、润笔等等各种鸡零狗碎的书面活计；学者则是一群教书先生，平时在学者楼里开几个班教学生，当然也有几个有钱人家会直接请了老师去家里，自从天一阁里出了一个状员郎后这地也算出名了，成了江南一派挤破头地要去的士人圣地，生源越来越好，状员榜眼越来越多，那个绣在领子上的标志成了了一种信仰，一种对仕途的信仰。
其中三大部门各占一方，部中分班，像姬晨这人就来自天一阁林泉部二十一班，明明白白，一查便知。
不过此时姬晨并不知恰恰又有人在念叨她，她现在正在和那堆业绩缠绵悱恻，这一画就发了狠，忘了情，丢了命！其面目之狰狞，笔下之残影自不消多说......
“那个就是姬晨？”姒昭正微微推开半掩的木，瞧着那个略显清瘦的背影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
“.....正是。”阁主眯缝着眼与门上贴的座位表仔细比对后略带犹疑地点点头，一时不敢确定这个姬晨靠不靠谱......
“姑娘？”姒昭正也眯缝起眼踱了几步，透过窗棂偏头问道。
“正是。”
这个世道虽然相比前朝开放，至少是像姒昭正这样的大小姐也能上街，但骨子里的那点男女偏见难改，一个女子出来讨口饭吃不容易，更何况是这样一份相对带“编制”的工作。
“嗯......”姒明正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神色，就这样在天一阁里逛了大半天，也买了些字画玩意儿，贺寿礼却始终没个着落，那阁主也快忘了这事儿，眼见日头偏西，姒昭正算计了一通府内大小事务和采办事项进度后决定就此拜别，打道回府。
一行少说十来人浩浩荡荡地溜达到后门，一通场面话自不必提。
“那是？”正当姒昭正半只脚都跨进了车里余光正好瞥见那停在荫头里的破“三轮”。
“又是姬晨那丫头，隔三差五就捣拾这些个怪么斯（东西）。”阁主略侧头示意，就有人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姬晨.....”这个名字今天的出现频率实在是高了些，姒昭正将这个名字在口嚼了遍，又盯着那怪模怪样的三轮看了半天，心下有了主意。
“陆阁主，那贺寿礼的事就交给那姬晨吧，改目让她持此木牌到姒府详谈，晚生就此别过。”姒昭正俯了俯身，从袖间取出一块雕着精致的水波纹檀香木牌由一旁小厮传给天一阁阁主。
“不敢当。”那陆阁主亦是俯身回礼待那车马远去后才转身回阁。“去跟王班主说明白......”
“是。”
此时正画得手腕抽筋的姬晨大概不知道，天一阁又要给她揽一个多大的活计。
晨：happy,happy,happy......终于写完喽。[爱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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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话姬晨天一阁谋事，遇昭正林泉居得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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