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赵天天还没亮就起了，先是站在窗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天边，及至天幕越来越亮，便迎着东方升起的一道金光，在院子里连耍了三套拳法两套棍法一套刀法。
他心头的火越烧越旺，几乎要让他失了神智，而后双手持刀狠劈下去，院子里铺的青石板发出巨响，竟然崩成了几块飞射出去。
“天叔。”沈镜吾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倚靠着拱形院门，见此情景有些担心地叫了一声赵天。
赵天长吁一口冷气，伸展了一下一直作抓握状的手掌，这一下力道太大，竟连虎口都有些发麻。
“没事，镜吾，若是我武功尽失，你小子得好好照顾你天叔。”赵天将刀身已有裂纹的大刀扔进兵器桶，这话本是笑语，然而一说出口赵天便觉得浑身轻松。
这是他心底最隐秘的想法，本不想说给旁人听，耍了近一个时辰的功法，出了一通大汗，原本遮在他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开。
此时此刻，他竟然轻易便做出了选择。如果没有云娘，他就算有一身战百人而不败的武功又有什么用呢。
沈镜吾闻言，眼角眉梢都露出惊喜之色，“天叔，你要娶云姨？”
赵天带着爽朗之色大笑三声，“你得改口叫婶婶了。”
沈镜吾暗自翻了个白眼，这都还没娶进门呢，媒人都没请聘礼都没下，就想着让他改口了，也不说给点改口费。
“待会儿用完早膳我要出门去趟府衙。”赵天知会一声。
“我也要去。”沈镜吾道。
今早知府便会开堂审理王老爷溺毙一案，他也想去看看要是云姨还活着，王家会有什么表情，这样也好知道那只四脚毛兽和王家到底有没有联系。
昨日夜里他落后二人回来，一回来便想去找宗朔问清妖星的事情，然而还不等他推门，一道气劲就把他送出了三米远，想来是宗朔懒得理他，他也只好压下心中疑虑准备明日再问。
二人用完早膳也不见宗朔前来饭厅，估摸着巳时快到了，便遣人套了马车出门去府衙了。
王家一早便来了，架势大得很，两把灯挂椅放在府衙前，其上坐着的便是王家夫人和王家大公子，十数个手持粗棍的仆役在周围站成一个半圆，将二人与看热闹的百姓隔开。
城里的百姓也是认识赵天的，见他也来了，纷纷让出半尺宽的空隙供二人通过。
王家大公子便是王庭安，他见到赵天时面上毫无波澜，头一偏见到跟在赵天后头的沈镜吾时面色便变了，立即站起来，迈了一小步，但很快又调整回来，他想起自己昨夜里做的事，面色又暗了三分，前脚掌死命地抵着地，才让自己不至于走过去解释。
现在还不是时候。
转眼二人就到了跟前，隔着王家仆役围成的人墙，王庭安冲二人颔首，王夫人裹着一袭孔雀纹锦缎披风呆坐着，见自己儿子如此礼待，怒哼一声，“你与他们这么客气做什么，指不定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周围百姓好似听到什么皇家秘辛般，议论纷纷。
“对啊，咱们这岩城就是王家和赵家，要是王老爷死了，那赵家岂不是一家独大。”
“看你说的，那王大公子是死的不成。”
“你们说会不会是赵老爷指使云夫人做的？”
“狗三儿，你昨日还去赵家粥场要了两碗米，今日倒是说起赵老爷了，没有赵老爷你几年前就死在雪灾里了。”
“哎哎，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名叫狗三儿的男人缩了缩肩膀隐在人群里，脚步不停地挤来挤去，换了拨人又重复刚才的话。
沈镜吾早已察觉到有人混在人群里说长道短，不把这一盆脏水扣在赵天头上不算完，于是趁狗三儿在人群中鬼祟地穿梭时，手指一动，一道细小风刃直冲着狗三儿的裤腰带去。
人群里顿时响起几声惊呼。
“狗三儿，你还要脸不要，光天化日之下你就脱裤子，你那黄腚露给谁看呢！”一男人大声道。
狗三儿羞得面上通红一片，再不好意思继续呆在这，忙提着裤子跑开了。
巳时已到，几名官差从内堂出来，将放在府衙大堂门口的拒马挪开，知府身穿官服坐在高堂之上，大堂两侧各有五名衙役手持杀威棒站立。
沈镜吾看向堂内，昨日夜里宗朔曾说此任知府是心思澄明之辈，他就觉得有些奇怪，听着倒像是认识，他还没从宗朔口中听到过他说别人好话，便存了心思打眼望去。
但见知府丰神俊朗，端坐在高堂之上的身形端正，挺直了腰背，整个人气质温润，但眉眼间的正气与坚韧让人称奇。
他正了正官帽，一拍惊堂木，一声脆响乍然响起，大堂内外都安静下来。
“今日本官审理王家老爷王得韬溺毙一案，师爷先诵读王家状纸。”知府说道。
落座在高堂右侧的稍矮些案桌之后的男人闻言上前，将王家递交的状纸大声诵读，以便众人知晓王家状告的到底是何人何事。
等到一纸状书念完，外头的围观的百姓又在窃窃私语。
“王大公子说满楼香的酒里有**药啊。”
“要是没这样的药，王老爷哪能在那一尺不到的福河里淹死啊，肯定是下药了。”
“哎呦，我以后可都不敢去喝酒了。”
“就你，那药下在你身上都是浪费。”
知府连拍两下惊堂木，眼神锐利地射向门外吵闹的人群，等人静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道：“请苦主上堂。”
王家大公子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才走入大堂，躬身垂首作揖，“大人。”
知府又道：“请疑犯上堂。”
云夫人被衙役从监舍内带了出来，躬身弯腿行了个妇人礼，“大人。”
赵天心弦起伏，见她只是面容有些苍白，身上衣物发髻齐整，不像在牢狱里受过刑的样子，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天叔，是不是心里急坏了？”沈镜吾嘿嘿笑了两声，用手肘撞了撞赵天的腰，视线依旧望向堂内，却不是看向云夫人，而是与她相对而站的王庭安。
王庭安原本好整以暇地站着，只等着衙役的一声惊呼，道那妇人已死在狱中，如此自己便可说是畏罪自裁，然而没想到对方居然全须全尾地出现了，不禁眉头微动。
沈镜吾与他相熟，虽然他面色如常，但抬眼之间已然泄露了他内心的诧异，便也就知道了昨夜那只四脚毛兽和他有关，顿时有些失望。
在王庭安过了县试之后，他二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很多，盖因王家开始将视线放在他身上，而他们两家又有些不对付，但二人的关系并未因此而疏远，反倒是经常书信来往，王庭安知道云夫人和赵天的关系，却还是下手了，可见他在王庭安心中终究还是没有王家重要。
沈镜吾一时间有些心绪复杂，觉得幼时那朵小白花现在已经长成了别人家的小野花，强行将那一丝不爽压下去，继续看向堂内。
王老爷溺毙一案，王家本就不占理，王庭安告到公堂也是想着在狱中解决了云夫人，如此既惹不到一身骚，又可以将对方的满楼香收入囊中，哪料到云夫人还好端端的站在这。
王庭安深谙人心，立时做出一副悲恸模样，先声夺人，“云夫人，我父亲不过是对你有几分欢喜，想着你一个妇道人家做生意不容易，就照顾照顾你的酒楼生意。可你！你居然如此心狠，纵使你厌烦我父亲，你也可以劝告他，或者不做我父亲的生意不让他进门喝酒就是了，可你每次都欢欢喜喜给我父亲上酒，你这是耍的欲擒故纵的手段！你这个心思歹毒的妇人，害得我父亲在那冰冷河水里躺了一夜！”
说完之后他低着头，作出一副伤心压抑到极点的模样，他的相貌好，做出这副样子倒真惹得旁人凭空生起几分怜惜。
这三言两语之间就给云夫人定了罪，还给对方扣了一顶毒妇人的帽子，好一番心计啊！
但见那云夫人并不慌张，姣好面容上带了哀戚之色，竟然幽幽地哭了起来。
她在外一直是语笑嫣然的样子，哪怕酒楼里有些混不吝的喝了酒说疯话，她都能不见怒容从容应对，眼下这样一位平日里一直坚强刚烈的女人竟然当众哭了起来，引得外头百姓忍不住帮她说话。
“云夫人人那么漂亮，干不出这么丧良心的事。”
“她哭得这样伤心，肯定是受委屈了。”
“就是，明明是王老爷非要去满楼香喝酒，又不是云夫人拿着绳子把他绑去的，他要是不去喝酒他能溺死吗。”
“哎呀，话不能这样说，那不也是喝了满楼香的酒才溺死的吗。”
“云夫人也是无妄之灾，谁能想到王老爷这么一个大男人喝起酒来没点数，把自己喝那么烂醉干什么，而且啊我可听说他走之前还想着让云夫人送他，云夫人不答应，他在门口骂了好多混话才走的。”
听到这些话，云夫人心里有了成算，她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对王庭安说道：“大公子，你失了父亲，我明白你心里不好受。可你却将这样的脏水泼在我头上，我是开门做生意的，哪有拦着客人不让进的道理，退一步说，王老爷又哪里是我能拦得住的。”她顿了顿，挺直了脊背，“大公子既然觉得是我害了王老爷，那么我问一句，王老爷身上可有验出你所说的**药？我满楼香的酒里可有验出你所说的**药？且我并不懂得制药，这**药我若是从外面买进来，药铺必定是记录在册的，然而到现在也没有一家药铺站出来作证。大公子，你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仅凭你一张嘴，你就想定了我的罪吗！你也不问问明察秋毫的知府大人答不答应！”
一时间，府衙大堂内外都是寂静无声，皆被云夫人身上散发出的凌厉气势所倾倒。
沈镜吾一脸惊叹，赵天则是笑着摇了摇头，他早该想到云娘能在赵王两家独大的情况下将自己的酒楼办的有声有色，内里手段和心计都不可小觑，倒是他关心则乱小看人家了。
王庭安一脸铁青，却说不出反驳之言。他知道自己没有人证物证，这番话也不过是想将人心拉到自己这边，没想到反被云夫人摆了一道，用的还是与他一样的手段，眼下怕是真的没法子了。
可恨那只狐仙，竟然如此没用，没把那女人杀死，他暗自恼恨。
断案讲究口供、五听和刑讯，二人口供各执一词，知府细观二人说话时的言词、面色、气息、听觉、双目，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又传了仵作上堂，言明查验结果，果真如云夫人说的那样，并没有查验出王家状纸里说的**药，于是很快便宣判云夫人无罪。
云夫人走出府衙，此时已经日上三竿，冬日的太阳虽然不暖和，却也刺得睁不开眼，她眨了眨有些不适应的双眼，在牢狱里待了一夜，见不到天光不说，还有四处乱爬的鼠蚁。
王庭安阴沉着脸从她身边走过，冷哼一声后带着王夫人和仆役离去。
“云娘，饿不饿，我已让人备下柚子叶去去晦气，跟我回府里吧。”赵天上前道。
云夫人表情愕然，“去赵府？你知道我这一去别人会说什么吗？”
“我已备好聘礼。”赵天言简意赅地表明自己的意图，想通了之后他恨不得立即就将云娘娶进门。
云夫人面上浮现一丝绯红，笑若春花，“回满楼香吧，我现在心情舒畅，想喝两碗热酒。小少爷也一同去吧，我酿了一坛山楂酒，小少爷来尝尝味儿。”
沈镜吾连忙点头答应，惹来一串笑语，三人一齐去了满楼香。
满楼香是一座两层酒楼，一层大堂中间有一高台，专门请了伶人唱戏或弹曲，周遭摆了十几张方桌，若是客人需要也可用屏风隔开，二层是专供给贵人的包厢。酒楼后的院子便是云夫人的住处，她还一并将旁边商铺后的院子买下，打通了给酒楼的伙计住，因此伙计们也是盼望着云夫人没事的。
云夫人无罪的消息一出来，伙计们便烧好了热水备着，又从院子里现折了几片柚子叶，正在满楼香门口翘首以盼。
云夫人一进门，先是用柚子叶沾了水轻轻洒在身上，又跨了一个火盆才算完事，她让伙计们顾着酒楼，自己带着沈镜吾二人进了后院。
然而就在云夫人去沐浴梳洗的时候，前头却传来一阵喧闹，一名伙计跑着进来，见云夫人不在，喘了一口粗气对着赵天说：“赵老爷，你快去前头瞧瞧吧，王家带人来砸东西了。”
“什么！”赵天一脸狠戾之色，王家在他眼里就像一只臭虫，没什么威胁，可是一直在眼前蹦跶，让人心里厌烦的很，得找个合适的时机把臭虫给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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