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身材高大,面容一半隐藏在了黑暗里,衬着他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愈加气势凌人,他的穿着不似大周的服饰,反而是一身黑色西装,一头短发,但在他的西装背后和露出来的脖颈处都浮现着龙的图案。
他双手插兜站在宗朔身后,额前垂下的几缕碎发挡住了他的一只眼眸,他幽幽地看着宗朔,一双金色眸子好似发着光。
宗朔拿着刻刀的手一顿,好似察觉到什么,侧头一瞥,当即想站起身来,却被对方一把摁下。
宗朔瞪着一双阴沉的眼睛,冷冷地逼视对方,“神渊,你在监视我?”
宗朔面上保持镇定,心里却在思索着,神渊明明都已经几十年没来找过他了,怎么在阵法即将成形的时候出现,难道他知道这个阵法?可这个阵法也是他接受了隐族传承后才知道,神渊从没在小世界待过,他怎么会知道?
思忖到这儿,宗朔决定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他将手上的龙蛋石以极其随意的姿态放在桌上,好似根本不在意这个东西。
“我没这么闲,这个世界的天道在呼唤我,你干了什么?”神渊捏了捏宗朔的肩膀,表情无喜无悲。
他其实并不在意一个小世界的天道,但他的心中有一股极其强烈的预感,强烈到让他无时无刻不在心悸,而这股预感在他将宗朔封印前也出现了,想来这就是解除太虚危机的契机,所以他来了。
宗朔发出一声短促而又古怪的轻嗤,阴阳怪气地开口道:“我能干什么,这个世界的天道会克制我,我又是灵魂之身,谁都能轻易弄死我,我还能干什么?这个世界的天道召唤你,也许就是让你把我放出去,不然我迟早颠覆了这破老天!”
神渊并不受威胁,眼里反而荡出了层层笑意,这人的性子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走到宗朔旁边的椅子坐下,伸手拿过桌上的龙蛋石细细端详,宗朔虽然极力按捺自己的心绪,但他略微变重的呼吸声还是被神渊察觉到了。
神渊眼里闪过一丝了然,他将龙蛋石向上一抛又接住,如此反复几次,眼见宗朔的视线随着石头而动,他似笑非笑道:“你是为了星奎杀死的那个人?我听星奎说你二人形影不离?”
谁?哪个人?宗朔怔了一下,又听见星奎的名字,这才想起来是什么事。
他在被封印之前也是源境一霸,星奎是蝰蛇一族的首领,某一次被他斩断了尾巴,从此就处处和他作对。
如今他被封印着,星奎自然是痛打落水狗,趁神渊不注意的时候就会进入小世界,不会让他死了,但会把他打得几近垂死。
那个人名叫沈镜吾,是他的族人,却没有修习隐族窥天之术的天赋,无法接受隐族的传承,一辈子只能是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
在他入世当国师前,沈镜吾一直都与他在一起,虽然是对方缠着他,却极有分寸从不过界,时间久了宗朔也就放任了。
上次星奎来时也是凭空出现,从他身后刺了一刀,没想到沈镜吾竟然冲上来替他挡了,恰好刺在心口,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宗朔不是有心的人,端看他现在已经忘了沈镜吾这个人就可知道,但这并不妨碍他将沈镜吾作为一个敷衍神渊的借口。
“他对我很好。”宗朔干巴巴地说道。
他想说些自己深爱对方的话,却发现他从没爱过一个人,也从没说过甜蜜的话,又想说些对方是如何对自己好的话,但他竟然在记忆中都翻不出对方清晰的脸,只得作罢。
神渊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应该已经在别的世界轮回了,既然你这么喜欢他,等他死了我把他给你送回来。”
“给我送回来?”宗朔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
人都已经去轮回了,都已经没有这个世界的记忆了,如果硬把人送回这个世界,神渊势必要找到沈镜吾所在的世界,将他的灵魂封印然后投入这个世界。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每个死去的人都必须要清除记忆才能投胎,神渊这么一弄,扰乱了世界法则,天道肯定会心生怨气,神渊是能回源境了,可他这辈子才刚刚开始呢,天道弄不死他,却会让他的气运变得极差。
已经轮回了几个世界的宗朔其实对小世界并没有什么意见,小世界里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哪里是荒芜的源境能比的。虽然他一直想回到源境重获自由,但如果一直被关在小世界里的话,自然希望天道能够对他好点,不说偏爱,好歹让自己运气好点。他还是很识时务的。
“别,我希望他活得好好的,毕竟星奎时不时都会来一次,我不想他在我身边面对这些危险。”宗朔微蹙着眉头,双目久久地望着桌面,面上还有淡淡的忧色,好像情深似海的模样。
“有个你喜欢的人在你身边,你应该就不会闹了吧?”神渊挑了挑眉。
闻言,宗朔面容抖了几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狰狞的面庞。
他闹?他什么时候闹过?明明是神渊一声不吭先封印了他,又不问他的意愿就将他投入小世界轮回,现在竟然说他闹?
但现在宗朔也没有心思和神渊说什么,他只想附和完神渊,对方就赶紧走人。
因此深吸一口气后慢慢吐息,总算把满腔的怒火给压下去了,脸上还挤出一抹笑,“哥,你说得对。”
神渊暗自点头,心道他果然做的没错,宗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叫他哥了,现在只不过是把那人送回他身边,他竟然叫了一声哥。
“那我就先走了,过段时间就给你送来。”
神渊起身,身形消失不见,宗朔立即伸手想拿起桌上的龙蛋石,对方走时是将石头随意一扔的,他都怕把他好不容易刻好的符文给摔碎一块。
然而还不等他的指尖碰到龙蛋石,神渊又回来了。
眼见对方想拿起石头,神渊手指虚空一点,那块石头竟然变成了粉末落在桌面上。
“这个东西很危险,我帮你处理了,这个世界还有这种能量波动,我帮你一起处理了。”话刚落地,神渊身形一闪又消失不见了。
宗朔双手握拳,鼻端喷出粗重的喘息,额角青筋暴起,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牙齿更是咬得咯咯作响,他花费十四年时间才找到那五个人,如今成功就近在眼前,却被神渊给毁了。
“神渊,我||操||你八辈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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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朔的思绪渐渐回笼,隔壁院子的说话声还在,他伸展开盘着的双腿,仰面躺下,一手抵在脑后。
沈镜吾降生时,距离那一天整整过了五年,那五年里他利用窥天之术细细测算过,并没有世外之人来到这个世界,还以为神渊诓他的呢,但那一天的瑰丽景象,以及前一夜的星盘,都真真实实地昭示着,神渊真把人给送来了。
五年里他依旧没放弃突破天道,但天罡五阴唤灵阵所需的青田龙蛋石已经被神渊走之前尽数毁了,他找了五年也没再找到一块。
在见到沈镜吾降生的那一刻,他身上冲天的鸿蒙紫气让他琢磨出了另一个办法,既不需要他辛辛苦苦去找龙蛋石,也不需要他战战兢兢篆刻符文,他只需要将沈镜吾培养长大,让他从小练习破天剑法。
这套破天剑法也是他在隐族众多藏品中翻出来的,传闻修仙时期就有大拿修炼了这套剑法之后突破了天道飞升而去,他原想着自己修炼,但他时时刻刻都在神渊和天道的控制之下,而沈镜吾作为世外之人,不受天道控制,入世不沾因果,且身上气运堪比皇子,除了沈镜吾还有谁既好控制又有这样的命格呢?
也是因为这个打算,他将赵天与沈镜吾一齐送到岩城,只因岩城是龙脉所在,关乎着一国的运道,与修仙时期的灵气乃一脉相承。
他又照着古书在整个赵府都步下了聚灵阵,期望沈镜吾能够将这套剑法修炼大成。
只是沈镜吾的灵魂还是那个沈镜吾,性格却大不相同,明明之前都愿意以命相救,怎么现在只是让他学个剑法都不愿意?
宗朔其实大可以与对待赵天一样,给他布下禁制,让他成为他的傀儡,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人为他死过一次,他竟然有些下不了手,于是十五年过去了,沈镜吾的剑法还在第一重。
向来心情平静的宗朔叹了口气,似乎他每次来岩城,叹气的次数比他在京都一年都多。
此刻的他竟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极想突破天道重获自由,小世界对他来说就像一层枷锁,他被塞在一个套子里无法挣破,还必须缩在套子里走下去。
他试过直接死亡,然而一睁眼就是一个新的世界,也试过将一个世界搅得一团乱,然而天道会出手,他会死在天道选定的人手里,继续下一个世界。
如是几次,他心里的那点怒意非但没有磨平,还增添了一点执拗,神渊封印他,他偏要打破封印,天道针对他,他偏要在小世界风生水起。
天罡五阴唤灵阵与破天剑法是他这么久以来,唯二找到的办法,只看上次天道在他快成功时将神渊叫来,想来是有用的。
前者需要的青田龙蛋石极其难寻,自神渊上次毁了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他才又寻到两块,后者……
那小子不爱练剑,他又不忍心让他成为傀儡,上回他被撞见看小人书,沈镜吾难得的羞赧神情让他心头涌上一个古怪的想法,如果让沈镜吾爱上他呢?那小子总会听话吧,总会专心练剑了吧?
宗朔是个没有心也没有情的人,他是诞生在蛮荒之地的太虚古龙,除了神渊之外,蛮荒没有可以和他抗衡的生灵,他也很少和这些生灵有所往来,也就没有尝过情爱的滋味。
自进入小世界以来,他所投胎的身体的相貌总是和他的本体有几分相似,往他身上扑的人不少,他却从来没有悸动过。
唯一有过心颤的一瞬就是沈镜吾死在他面前的那一瞬,然而仅仅是一瞬。
因此他想让沈镜吾爱上他,可他完全不知应该做些什么,好在这小子总喜欢往他身边凑,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干脆什么都不做,反正沈镜吾之前不也是这样爱上他的吗?
可他刚刚听见了什么?
赵天一句没有心的人就把他给唬住了?
这就放弃了?
还要去找岩城的青年才俊?
宗朔的鼻端喷出一口粗气,只觉得牙根痒痒,心头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
明明之前都愿意把命都给他,现在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要远离他。
宗朔心里的那点执拗又开始闹腾了,想远离他?他偏不!
而此时的宗朔却从没想过,或者说他不愿意去想,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登天梯的存在了,等沈镜吾破天而去之时,这个世界会如何,沈镜吾又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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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赵府的另一侧。
赵叁提笔,在一张半指长的纸片上写下四个蚊蝇小字——无事发生,而后将纸片卷成细细的一条,又从怀里掏出一根看不出材质的短哨,轻轻一吹,却没有哨音发出。
他打开窗户,静等片刻,一只通体漆黑的鸽子飞进来,两只细爪牢牢地扒在窗棂处。
赵叁撒了些米粒在窗棂上,那鸽子便乖巧地抬起绑着竹管的脚,以金鸡独立的姿势啄着米粒。
他将竹管解下,把纸条小心地塞进去,又用火漆将管口封死,这才重新将竹管绑回去。
他双手搭在窗棂上,看着吃完米粒的鸽子扑腾着翅膀飞出去,与漆黑的夜幕融为一体,他的视线一直没收回,转而看向天上几颗暗淡的星子。
他知道,陛下已经不信任他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上次传信鸽来得太迟,他体内的毒压制不住,原以为会就此丧命,却没料被赵天给救回来了,不仅救回来了,还将他体内的毒素也一并给除去了。
这可是历任帝王辖制龙卫的毒药,竟然这么轻易就被根除了。
从那时开始,陛下便不再给他下任何指令了,想来是岩城还有其他的探子,将他毒发却没身亡的消息递回去了,可龙卫的传信鸽他还能用,于是他依旧照着以前的规矩,每月一封传信递回去。
经此一事,想必陛下对国师一族的忌惮越来越深了。
“唉——”赵叁叹了一口悠长的气,正想合上窗叶,一道裹挟着劲风的黑影迎面飞来。
赵叁站在原地,没有躲开,在那东西离自己的鼻尖还有一掌距离时,伸手一抓,赫然是一个鼓囊的牛皮酒囊。
“叹什么气,上来喝酒。”一道熟悉的嗓音自屋顶传来。
正是从沈镜吾院子里回来的赵天。
赵叁摇头失笑,脚尖轻点,直接从窗户跃出去,而后又飞上屋顶,在赵天身边坐下。
“我怎么觉得你的功力似乎有些退步?”赵叁随意地问道。
他打开酒囊喝了一口,入口的**之感让他忍不住挑了挑眉,“好酒啊,从哪弄来的?”
赵天自动忽略了他的前一句话,夺过赵叁手里的酒囊,往自己嘴里也灌了一口。
他的喝法狂野,只是大张着嘴,酒囊的壶口都没碰到嘴唇,涌出的醇香酒液汩汩地倾泻进他的嘴里,倒是半滴都没洒出来。
“这可是满楼香的珍藏,今日刚从树底下挖出来,我可是特意给你带回来的。”赵天言罢还用肩膀碰了碰赵叁的肩膀。
赵叁看着他,嗤笑一声,想要夺回酒囊再喝一口的心思顿时歇了,他双手搭在膝头,扭头看向远处。
“你何日成亲?”
“我啊,估摸着怎么也得元宵后了吧,我想找静潭寺的主持测算一个好日子,你觉得如何?”赵天将酒囊递过去。
“挺好。”赵叁接过酒囊,没喝,只是拿在手里。
他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了,总之是不太痛快。他将这归结于要是赵天成亲了,娶了个正经的夫人回来,他岂不是一辈子都要在赵府当个管家了?
赵天一手撑着脸,扭着身子将脸凑到赵叁面前,“我都和云娘说好了,等我们成亲了,家里的生意还是交给你的。”
赵叁:“……”
他翻了个白眼,这是真要他做一辈子的管家了?
“这你还不满意?”赵天挠了挠头,有些茫然。
赵叁本不欲争辩,然而看见赵天这副蠢样,又听见这句话,心里腾然升起一簇火苗,他忍不住开口,“我上回好像问的是赵府的事归谁管?”
赵天面上恍然,小声地开口道:“可是内宅的事不让云娘插手是不是不太好。”边说还边偷偷抬眼看他。
赵叁顿时卸力,肩膀蓦地一沉。
是啊,等成亲之后云夫人就是赵府的主人了,有什么事情是她不能插手的呢?明面上他只是赵府的管家罢了,他又凭什么阻止呢?
他皱了皱眉,又很快地松开,“你说得对。”
赵天听见这句好似妥协的话却并未感到轻松,他将身子扭回来,大刀金马地坐着,挠了挠脖子,偏头看向赵叁想说些什么。
“赵天,我不会一辈子给你当管家,你明白吗。”赵叁说完才转头看向他。
“我从来没有只把你当成管家。”赵天一脸错愕,急急地开口解释道。
赵叁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将酒囊塞到赵天怀里,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婚期尽快吧,等云夫人将府里的生意都接过去,我想离开了。”说完也不等赵天作何反应,他已跃下房顶,进屋子里去了。
窗叶合上的“吧嗒”声让赵天回过神来,他急忙跃下房顶,刚想伸手把紧闭的房门推开,屋里亮着的烛火一齐熄灭了,赵天觉察到了他的意思,猝然停住了动作。
他面对着紧闭的房门,想不通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赵叁怎么就要走了?赵叁怎么能走呢?
“叁儿,你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啊,以后赵府大事小事还是听你的,我会和云娘说清楚的,行吗?”赵天手扒着门缝,近乎哀求地说道。
他和赵叁生活了整整十五年,人生有几个十五年,除去沈镜吾,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哪怕二人的阵营不同。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叁儿——”赵天又叫了一声,双手都扒着门缝,一只眼睛朝门缝里看去,却完全不敢用内力将门给震碎。
回应他的还是一片寂静。
赵天哭丧着脸,有些懊恼,他的嘴太笨了,连这样闲聊都能把人惹生气。
他在门外站了许久,赵叁都没有心软,及至街上传来清亮的打更声,他才迈着酸麻的双腿回到自己的院子。
赵叁并没有入睡,他连外衣都没脱,一直坐在正堂的八仙桌旁,看着透过窗纸洒进来的微弱的光亮。
他觉得刚才那些话完全不像他自己,好似在逼迫赵天要在他和云夫人之间做出选择。
太荒谬了,赵叁隐隐觉得不对,却又说不明白,他开始思考以后该如何,等云夫人嫁进来,他是一定要离开的,不然这府里像什么样子,奴仆不像奴仆,主子不像主子,只是赵天……
算了,赵天人傻,就先哄骗他一阵,只说出去阅览一番山河湖川,日后还会回来。赵叁心里做出决定,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轻松,他捏了捏眉心,依旧端坐着,只是脊背略微佝偻了。
今夜,四人的心情都不太平静。
放心!赵天和赵叁不会在一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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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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