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回来时牵了辆带篷的牛车，少了一只珍珠耳坠。
云夫人已掩藏好自己的情绪，一见他回来便迎上，“天哥，你回来了。”
赵天将牛车拴在院子里，“云娘，馒头还有吗？若有的话收拾几个，我们即刻上路，若没有的话，你现在做几个，等你做好我们再上路，这一路上怕是要风餐露宿了。”
云夫人微怔，居然这么急着走？
“早膳全用完了，那我现在多做些吧，也好给他们留着吃。”云夫人冲赵天一笑，转身进了灶房。
赵天来到东屋，刚踏进屋子便忽地停住，他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好端端的，这边怎么会有血腥味？
他顺着鼻尖的味道缓缓迈步，最终停在床榻前，只见深棕色的床榻边沿多了一滴红棕色的东西，他凑近，用指腹轻轻擦拭，果真是血，还没凝固。
云娘是要报信？
赵天周身被寒意笼罩，又被痛苦弥漫。
先前他从没撞见过云娘与周帝有往来，他还能自欺欺人其实这一切都是王庭安那小子混说的，可现在事实就摆在他眼前，他不得不信。
但是怎么会这么难受，好似有人活生生地把他的心给剜出来了。
此刻他极想问云娘一句，难不成这七八年全都是装的吗？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赵天静下心，强行忽略心中隐隐的钝痛感，思索着云娘是如何报信的。
用血，那便不是写在纸上，这屋子里多的是衣物，只是密信放在哪儿了呢？
赵天环视屋内，若是他，无论放哪都不够隐蔽，那么，这屋前屋后只有一个地方是他们不会去探查的。
赵天缓缓抬头，扫了房梁一眼，转身来到西屋。
“你怎么来了。”摇光正撑着手肘躺在赵叁身边，另一只手拨弄着他的睫毛。
赵天走至床边，看清他手中的动作，忍不住皱眉斥道：“你别扰他。”
摇光正想回嘴，昏迷一夜的赵叁突然出声，声音还很虚弱：“是啊，我都睡不好。”
赵天、摇光：“！！！”
“你醒了。”赵天激动地一把拉开摇光，摇光毫无防备，被拉得整个人摔落在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将睡得正香的沈镜吾一下惊醒。
“茄子脸吵什么呢！”沈镜吾腾地坐起，待看清床上正含笑看着他的赵叁，他又一头倒下去继续睡了，嘴里嘀咕道：“我果然是还没睡醒，都梦见叁叔醒了。”
“这孩子。”赵天失笑地摇摇头，低头与赵叁含笑的眸子对视，“叁儿，都是我的错，你醒了就好，我，我能找到解药救你，你等我好不好，你等着我，我一定能找到。”说着说着，声音竟开始喑哑。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赵叁仍旧眼含笑意地看着他，又语带担忧地问：“你怎么变成一个小老头了？”
“我，我吃了族里的秘药，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了。”赵天别开头，不愿让赵叁看见自己现在的丑态。
摇光揉着屁股从地上慢慢坐起，面带愧意，也不和赵天抢位置了，就着这样的姿势趴在床沿，只与赵叁对视一眼就挪开视线，声音发虚，“我也有错，我昨夜去偷了只烧鸡，来晚了。”
“没有你们，我昨夜就已经死了。”赵叁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打量了一圈屋内，最后又转回赵天身上。
“我知道昨日那颗是什么药，你们不必费心思救我了。”他说着说着开始艰难地喘息，喉咙好似破了个大洞，一说起话就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
赵天连忙轻抚着他的胸膛，摇光也匆忙地起身，倒了杯凉水喂他喝下。
“我中毒了你会救我，你中毒了难道要我看着你去死吗？”赵天语气难得严厉，他心里升起一团火，快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人都会死的，何必强求呢？”
赵叁想安抚他的情绪，出口的话却变了意味，眼见赵天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只得强撑着，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改口道：“好吧，我想活下去。”
赵天的脸色还是难看，更添了一分灰败，他明白叁儿不是真的想活下去，不过是骗骗他罢了。就同他卧床时叁儿和他说的不走一样。
骗子，全是骗子。
“再过半个时辰，我会带着云娘回隐族，我会救你，就算你半只脚踏进阎王殿，我也要把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赵天抛下话，硬拉着摇光离开，徒留赵叁躺在床上无奈地摇头，半晌后又睡去了。
摇光没想到赵天武功尽失，还能有这么大力气，他怎么甩都甩不开钳制自己的那只手，一直被赵天拉到了东屋。
“干什么干什么，有气也别往我身上撒。”摇光揉按着自己腕间的一圈手印，足可见赵天方才使了多大力气。
赵天双手撑着案桌，深吸了好几口气，不仅没有将内心的火压下去，反而越烧越旺，让他难以忍耐。
案桌上供奉着一尊白瓷观世音象，象前的小香炉里插了几根正冒着淼淼青烟的香。
赵天的一双黑眸里闪着想要毁灭一切的红光，他伸手攥住这几根香的顶端，掌心的痛意让他的头脑恢复了几分清明，却也传来了皮肉烧焦的味道。
摇光动了动鼻尖，绕到他身旁，见到此状不由地撇嘴，“他中毒你心里有这么难受？”
“你不明白。”赵天哑声道，他还在用掌心辗灭那几根香。
“十五年，我和他朝夕相处了十五年，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亲人。摇光，在这世间，除了我们六个，你还和谁待过这么长时间？有吗？你前几日爱黏着他，不就是想看看能与我朝夕相处十五年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根本不在意他，只是把他当成你幼时爱玩的那只布老虎罢了，所以你也不在意他是死是活，有没有受伤。”
摇光几次张嘴，想反驳一句，又闭上了。
赵天说的没错，他根本不在意赵叁是死是活，方才的愧色也全是装出来的。七星侍卫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他面上或笑或怒，心底仍毫无波澜。
可赵天，似乎有了七情六欲？
赵天终于松开了手，看了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掌心，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袖中，他转身对摇光哀求道：“这四十日，我求你，好好护着他，不要再来迟一步，不要将他当成毫无生气的布老虎，不要因觉得没意思就将他一个人抛在这儿，就这四十日，我求你。”
摇光面无表情，看不见一点以往嬉笑怒骂的样子，只静静地看着赵天。
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我答应你，这四十日会好好顾着他。”摇光语气平静，听不见一点诚恳，但赵天松了口气。
赵天对摇光行了个族内大礼，“多谢。”
“不必，我只是想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魔力，能让没有七情六欲的你变成现在这样，我也想试试。”说到最后，摇光的脸色瞬间明媚起来，随意地摆手，正要出去时又被赵天叫住。
“还有什么事？”他不耐地问。
赵天将床沿的那一滴未凝固的血指给他看，将自己的猜测又说了一遍，嘱咐道：“你绕到后屋看看，屋顶上是否有血衣，若有的话便收好，等我和云娘走了再烧。”
摇光略一颔首，表示自己明白，随即转身出去。
赵天在案桌前看了那尊白瓷观世音象好一会儿，又将被他辗灭的香重新点燃，一向不信神佛的他双手合十，指尖抵着自己的下巴，闭眼祈祷：“从前不曾供奉过观世音菩萨，今日却求您保佑赵叁，心存感念，若他真的平安无事，我必将为您塑金身、奉香火。”
向观音求庇佑，从前的赵天嗤之以鼻，此刻的赵天却满怀希冀。
赵天他们落脚的村子虽说是离岩城最近的村子，可来回仍需些时间，而他们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是以赵天到村中转了一圈，直接买了辆牛车，不是为了拉车的牛，而是为了这车斗。
车斗虽说四面漏风，可好歹有个顶，他又找了许多薄至一寸的木板，将车斗三面封死，里头还垫了两床褥子，不至于太颠簸，同时在没有封死的一面挂了床薄被，如此总算能遮风挡雨了。
忙完这一切，赵天给车斗套上他们昨夜骑来的快马，又爬进车斗试了试，确认就算是有身孕的人也能忍受，才满意地走进灶房。
云夫人一锅馒头正好出炉，她掀开锅盖，腾然升起的热气熏红了她的脸，鼻尖也冒出几颗汗珠，她正想用袖子蹭去，身后伸来的一只手吓了她一跳。
云夫人捂着胸口转身，看清来人，开口埋怨道：“天哥走路怎么跟猫儿似的。”
赵天用袖摆擦去云夫人脸上的汗珠，“累了吧，你去喝口水坐着歇息，我将这些馒头装好，咱们即刻出发。”
“这么快，可天哥你昨日一夜未睡，眼睛都熬红了，要不你睡一觉咱们再走吧，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云夫人心疼地看着他。
“不必，夜长梦多，你去堂屋坐着吧。”赵天将云夫人推出灶房，眼神探究地看着她的后背。
云娘想多留一会儿，这是为何，自己都已经要带着她回隐族了。
赵天想不明白便不想了，他匆匆将馒头用竹篮装好，上头盖上厚厚的棉布，拎着竹篮出来时恰好碰上摇光，二人交换了一个彼此会意的眼神。
赵天眼中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冷厉，果然有血衣。
“云娘，上去吧，我们该走了。”赵天遥遥喊道。
趁着云夫人还未走近，摇光隔空传音：“血衣上写了要分开我和镜吾，不管我，活捉他。”
赵天眼神闪了闪，活捉镜吾，是为了不让他去找主子告状，还有……
那本剑法！
那样一本具有毁天灭地之能的剑法，周帝怎么会放过。
赵天将云夫人扶上马车，待她坐定后，飞快说道：“我去和镜吾说一声。”说完匆匆进屋，连看都未看云夫人一眼。
云夫人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扭头看向西屋的方向，隔着一层木板，她什么也看不见，仅一息过后，她面色突然变得柔和，唇角轻扬，不见半分方才的失态。
看来天哥是发现了那件血衣，是她着急了，这一路上绝不能再出差错。
西屋内，赵叁与沈镜吾均睡熟了，赵天担心摇光传话不靠谱，还是将沈镜吾摇醒。
“怎么了天叔。”沈镜吾半睁着一只眼，赵天用指腹将他的眼皮往上拉，他才没立刻睡回去。
“听着镜吾，昨夜龙卫见过你的剑招，能引来雷云的剑法，皇帝不会放过的，你要小心，他会派人来活捉你。”赵天捧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道。
“哦。”沈镜吾不以为意，眼一闭头一歪又睡死了。
赵天：……
他有些心梗，这小子心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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