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梅林,位于京城外十里处的栖霞山麓。时值深冬,万木凋零,唯有这千株梅树凌寒盛放,红如胭脂,白似初雪,绿若碧玉,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恍若仙境。
谢珩所谓的“文人雅集”,便设在此处一座依山傍水的观梅亭及周边开阔地带。
沈惊弦依旧是一身素净月白,外罩了一件半旧的青灰色斗篷御寒。他没有乘坐乐坊的车驾,而是拿着谢珩给的凭证,独自一人步行而至。越是这种场合,越需低调,他现在的身份,经不起任何过分招摇的审视。
尚未走近,已闻人声隐约,夹杂着吟咏诗句、品评书画的清谈之声。亭中、梅下,聚集了不少身着儒衫或锦袍的年轻士子与文人墨客,亦有几位气质不凡、看似勋贵子弟的年轻人穿插其间。
沈惊弦的出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悄然漾开了一圈涟漪。
他容貌太过出众,即使衣着朴素,立于这冰天雪地、红白梅海之间,也自成一道风景,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那目光中有纯粹的惊艳,有对其身份的探究,亦有不加掩饰的轻蔑与排斥。
“那是何人?生得好俊模样。”
“看衣着不像世家子,亦无功名在身,怎会来此?”
“听闻是韶华乐坊的乐师,姓沈……”
“乐师?谢公子主办的雅集,何时连伶人也可登堂入室了?”
窃窃私语声随风飘来,尖锐刺耳。沈惊弦恍若未闻,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场中,很快便看到了被数人围在中央的谢珩。
谢珩今日穿着一身月白竹叶纹暗花的锦袍,与沈惊弦的素白遥相呼应,却又更显华贵。他正与人谈笑风生,举止从容,风姿卓绝。察觉到沈惊弦的目光,他转头望来,眼中笑意深了几分,微微颔首示意,却并未立刻上前,显然顾及场合,不欲让他过早成为众矢之的。
沈惊弦会意,自行寻了一处僻静些的梅树下驻足,看似欣赏梅花,实则耳听八方,留意着场中的议论。
这些文人议论的,表面上仍是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但仔细听去,字里行间却夹杂着对朝政的隐晦批评——江北雪灾,赈济不力;边境北狄蠢蠢欲动,朝中主战主和争论不休;乃至摄政王萧执独断专行,压制言路……种种话题,虽未明言,但指向已十分清晰。
这哪里是什么纯然的诗会,分明是清流士子议论时局、抒发不满的非正式场合。谢珩邀他前来,是让他亲耳听听这“棋盘”之外的呼声,也是让他看清自己背后所代表的力量。
“这位公子,面生得很,可是第一次来这梅林雅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沈惊弦转头,见一位身着蓝色儒衫、年约三十的文士含笑而立,气质儒雅,眼神清正。
“在下沈惊弦,确是初次前来,冒昧打扰。”沈惊弦拱手还礼,姿态不卑不亢。
“原来是沈公子。”蓝衫文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显然听过他的名字,“鄙人林文修,现于国子监任职。公子风采,闻名已久。”
林文修,沈惊弦听说过此人,寒门出身,凭真才实学考取功名,是清流中颇有风骨的一位御史,以敢于直谏著称。
“林大人谬赞,惊弦愧不敢当。”沈惊弦谦道。
林文修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善意的探究:“听闻公子不仅琴艺超群,更通医理,仁心济人,实属难得。这世道,能于微末中坚守本心者,不多了。”
他这话意有所指,并非单纯夸赞。沈惊弦心中微动,看来谢珩已将自己的部分情况,透露给了一些核心的清流人物。
“林大人过誉,不过是略尽绵力,不敢称仁心。”沈惊弦应对得体。
两人正交谈间,忽听亭中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以诗会友环节开始,有人提议以“梅”与“志”为题,即兴赋诗。几个自恃才高的士子已然吟诵完毕,引来一片喝彩。
柳云亭竟也在场,他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手持玉笛,在一众文人中也算显眼。他方才也作了一首,虽工整却无新意,反响平平。此刻见众人目光多有瞟向梅树下那道遗世独立的白色身影,心中嫉恨又起,忍不住扬声道:
“素闻沈乐师琴技冠绝京城,想必文采亦是不凡。既入此雅集,何不也赋诗一首,让我等领略风采?也好叫大家知道,谢公子青睐之人,绝非徒有其表。”
他将“乐师”二字咬得极重,语气中的挑衅毫不掩饰。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惊弦身上。谢珩微微蹙眉,正要开口解围。
沈惊弦却抬手,轻轻折下身旁一枝白梅,置于鼻尖轻嗅,动作优雅从容。他抬眸,目光平静地掠过柳云亭,最终看向亭中诸人,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清冷如梅上初雪。
“柳师兄既有所请,惊弦便献丑了。”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才疏学浅,偶得几句,不入方家之眼,权当助兴。”
他略一沉吟,望着手中白梅,缓声吟道:
“琼英本是瑶台种,谪向人间冰雪中。
莫道孤山风骨瘦,能禁彻骨十分寒。”
四句吟罢,满场俱静。
诗不算多么惊才绝艳,却字字契合他的身份与心境。前两句以“瑶台种”自喻出身,点明“谪向人间”的处境。后两句笔锋一转,以“孤山风骨”自比,表明虽处境艰难,却自有坚韧不拔之志,能禁受住彻骨严寒
诗意清高,不卑不亢,既回应了柳云亭的挑衅,又婉转表明了自己的心志与风骨,更巧妙地将他目前的“微贱”处境,升华成了一种于磨难中坚守的孤高。
这比任何辩白都更有力量。
林文修首先击掌赞叹:“好!‘能禁彻骨十分寒’,沈公子好志气!此诗风骨凛然,当浮一大白!”
谢珩眼中异彩连连,含笑点头。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就连一些原本对沈惊弦身份抱有偏见的人,此刻也不禁重新审视起这个姿容绝世的年轻乐师。能作出此诗,其心性才情,绝非寻常伶人可比。
柳云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那一片逐渐响起的赞叹声中,再也无地自容,灰溜溜地退到了人群之后。
经此一事,沈惊弦在这梅林雅集中,算是真正立住了脚。虽未必被所有人接纳,但至少,无人再敢因其出身而公然轻视。
雅集持续到午后方散。众人陆续离去。
谢珩这才得空走到沈惊弦身边,眼中满是激赏:“‘能禁彻骨十分寒’,惊弦,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沈惊弦微微一笑,并未接话。
两人并肩沿着梅林小径往外走。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轻响,梅香愈发清冽。
“今日所见所闻,公子以为如何?”谢珩问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沈惊弦言简意赅。
谢珩颔首,神色凝重了些许:“江北雪灾,流民失所,朝廷赈济之银却被层层克扣。边境不宁,国库却……唉。”他叹了口气,“有些事,非破不能立。”
他在暗示变革的必要,甚至可能更激烈的行动。
沈惊弦心中明了。清流与摄政王之间的矛盾,恐怕已接近临界。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普通百姓服饰、眼神却异常精悍的汉子匆匆走来,在谢珩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珩脸色微变,对沈惊弦低声道:“边境急报,北狄狼主赫连战,遣其弟赫连勃为使,不日将抵达京城。”
赫连战……那个北方草原的霸主。
沈惊弦眸光一凝。三国鼎立的格局,终于要因为这股外部力量的介入,而掀起新的波澜了吗?
这潭水,果然越来越浑了。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花又开始零星飘落。
寒意,似乎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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