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暄大气不敢出一口。
树林的黑暗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他鼓起勇气走上前,猛地扒拉开树丛。微弱的火光之下,竟空无一物。
应该没听错吧。井暄暗自想。四周如此安静,一定是有动物或人走动才会发出那么大的动静,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呢?
他还在狐疑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这次井暄不想再让它从自己眼皮底下跑掉,于是赶忙冲上去。
“啊!”
两人几乎撞到一起。
井暄定睛一看。“周守立,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周守立觉得莫名其妙。
“你怎么来了?”
“我瞧你半天不回来,怕你迷路,所以过来看看。你怎么一惊一乍的,发生什么事了?”
井暄望了一眼刚刚传来奇怪声响的地方,嘴里说着:“没什么,只是觉得怪怪的,说不上来哪儿怪。你一直在我旁边吗?”
“怎么可能,我可没那闲工夫。”周守立说。
井暄轻轻摇头:“没事,大概是我太敏感了。咱们走吧,这里怪吓人的。”
“当然得快走,我的汤就等你的木柴呢。不然我才不来找你。”
“哦,抱歉,我跑太远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离开了树林。
黑暗中有人长出一口气。
次日他们踏上纯白如雪的沙地,北海的风也吻上他们的面庞。
风中没有一丝沉闷的感觉,带着些许冰冷的气味,钻入井暄的鼻中。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还有根本看不到尽头的纯净沙滩。
在大海的映衬下,人无比渺小,令人自叹为天地之一粟。
精精在风中叫唤了一声,兴奋地跑来跑去。
“这样好的景色——”井暄张开双臂。
“竟不见鲲的影子。”
井暄立马按住胸口。
“守立,别煞风景。你的浪漫去哪了?”
“什么去哪了?刚才出神了。照理说,鲲这么大的体型,不会看不到的。”周守立说。
井暄叹了口气:“所以我们来对地方了吗?北海这么大,说不定它在海的另一头呢。”
“从星宿上看,的确是这边不会错。”周守立摸着下巴说,“或者还不是时候。鲲这种神兽不常常出现,得等它浮出海面。”
“那是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空气安静了,只有不断刮来的风声,还有海水的潮起潮落,不曾变过。
井暄开口打破沉默:“算了。你不是想学御水之术的高境界吗?反正现在等着也是等着。”
“可以吗?”周守立来到井暄面前,抑制不住地开心。
“可以是可以,不过——”井暄意味深长地一笑,“要叫我一声师父,为父——不对——为师高兴了才行啊。”
“咳咳,井兄,还以为你要占我便宜呢。”
“像这样,对……”
周守立随着井暄的动作,操控水流聚成水球。
井暄盯着悬空的水球说:“守立,越想要得到什么,就越留出什么样的空位。”
“我没懂,井兄。”
井暄进一步解释:“溪水要填满山谷,就要先有山谷。湖水要填满湖泊,就要先有洼地。切忌太心急,颠倒了顺序。不然就掌握不了高境界的御水之术。”
“你说的我从未听过,以往我所学的玄术都是以力量为重。”周守立叹道。
“也有道理,是不同的方向罢了。从你的方向修行,或许能控制超出自身数倍量级的力量。而我说的是化虚为实,利用水充盈万物的特性,化作万物为我们所用。”
“经你这么一说,确实领悟到更多道理,玄术有所增进。”周守立闭上眼,似乎感受到非凡的灵力,他突然问,“井兄怎么知道这么多?”
“大概是以前听过吧。”井暄一去回忆,头又控制不住地疼起来,“守立,你想要化水为什么利器?”
“现在又无妖兽,要什么利器?我倒是想到一些别的。”周守立话说到一半。
“是什么?”
只见周守立一挥手,水球破裂开,碎成无数片。
飞沫散去,水球剩余部分急速流动,不断向内缩小,逐渐显露出花的形状,静静浮在手上。
井暄觉得眼熟,伸手托住。
“银瑶草的花苞,还不错吧。”周守立话中有几分得意。
井暄将花置于掌心。
果然精美逼真,连花瓣上的露珠都复刻出来了。虽是第一次御水成物,竟有如此水准,可知周守立的灵力不可小觑。
“你要是喜欢,送给你好了,多谢你点拨教我。”周守立说。
“我可不要。”井暄将水化成的花还给周守立。
“你不喜欢吗?”周守立手向后一缩。
“花算什么稀罕东西?我倒觉得无名小草更美丽。再说了,你不是诚心谢我。该拿出你的诚意来。”
“你要什么?我穷得叮当响。”周守立无奈摇头。
“你用剑很有风范,我喜欢,教我用剑吧。”
周守立犹豫了。
“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学会的东西。剑术得下苦功。我在外跟着别人学了好多年才学到一些皮毛,你这个要求,我不敢答应。”
“好哇,果然小气!”井暄忙说,“我知道的,我毫无保留教给你,你倒好,扯出一堆理由——不想教就直说呗。”
“我并非这个意思。学剑得吃不少苦,你……”
“我不怕苦。怕我学会以后打赢你吗?不然你在害怕什么?”井暄赌气说道。
周守立见他如此坚持,只好答应:“你不怕吃苦就好,我先教你一点剑的基本要领。”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把手搭在井暄手上,贴紧他后背。
“喂,有必要这么近嘛。好热——”井暄不免心跳加速。
周守立像没听到一样,踢了井暄一脚,调整他的站姿。
“若这点苦都吃不了就别学了。还有,眼睛别在我身上瞟来瞟去的,静心。你该叫我什么?”
“师父。”
“对,这样就对了。”周守立又踢了井暄一脚。
才过了一会,井暄便觉得难熬。不仅因为剑术里步法手势多变,难以轻易琢磨透,更因为周守立每每上前,亲身教导,两人都挨得过紧。
隔着单薄的外衣,井暄能感到对方脉搏的跳动。
我为何紧张?
井暄屏住气息,对方的呼吸打在后颈,酥酥的。他的手微微抖动,一呼一吸都不顺畅了。
真是奇怪的反应,在别人身上井暄从未有过。这是种原始的冲动,一下一下撞击着井暄。
其实第一次见面,井暄对周守立已有特别的感觉。
他们照理是初次见面,但不知为何,似乎有过不浅的交集。熟悉又陌生。
这究竟是为什么?大概是同类人吧,对彼此好奇又克制自己的同类。
井暄不得而知。
太阳与月亮从未出现在同一片天空,接着清晨与黄昏的海面遥遥一见,才知道羁绊它们的是时空。
海风吹上井暄发热的脸,他终于坚持不住。
“太热了,对吧?”周守立从他身后走开。
“嗯,休息一下。”
两人走到阴凉处,怀着心事,相隔坐着,面相无垠的北海。
精精见他们来抢占自己的位置,不禁鄙夷地叫唤一声,甩动毛发,离开阴凉处躺到太阳下。
伴随着浪潮的起伏,不知何处应景地传来螺声。悠远又绵长,仿佛来自深海,传达无尽愁思。
精精忽而竖起耳朵,站了起来。
海面依旧清澈而平静。
可它却止不住地叫,急得原地踱步。
“精精,你怎么了?”
周守立上前查看。精精用鼻子蹭他,扭头对着海面嘶鸣。
“是不是饿了?我去找些果子给它。”井暄说。
“等等。”
周守立抬手。
海面上方一阵巨变。原本是晴空万里,转瞬间变得乌云密布。
雷声隆隆,从遥远的云间传来。
海面发生剧烈波动,不断掀起巨浪向岸边拍来。
周守立忙拉上精精,与井暄往地势更高处跑。
还没跑几步,只见海面硬生生撕裂开,在他们面前分离出两块,形成看不见底的深渊。
悠长的回声从中飘来。一道巨大的身影现身深渊之中。
那是一只如同巨鲸的生物,缓缓升上来。
有两只巨大的鳍,展开近百米,还有巨鸟的翅膀,丝毫不沾染海水。
它离开深渊,向空中飞去,悬停在海面上方。
一时间,看不见一丝阳光。
“鲲!”
周守立认出来了,正是那夜他们在弱冠村看到的神兽。
近距离看,它竟如此可怕,人在它面前卑微得连只蚂蚁都不如。
这时井暄看到,鲲背部隐约有两道光线。
“它背上有两枚碎片。”井暄喊。
“好,我去拿。”周守立一听,御水而飞,直奔鲲宽广如丘的后背而去。
鲲的眼珠随着周守立的身形移动。它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于是挥动双鳍。
海面卷起大风,掀起巨浪。乌云之中骤降大雨,直冲下来。
周守立只飞了一半的高度,便受风雨阻挡,退了下来。
“不好!”井暄心中一紧,屏息运气,在手中汇聚海水,化作利剑与箭矢。
他飞到鲲身下,贴着汹涌的海水滑行一大段,忽而腾空而起,出现在鲲的后方。
一弹指尖,几只箭矢射向鲲的腹部。
可它看似柔软的外皮实则坚如磐石。
箭矢碰到它身上,竟丝毫不起作用,纷纷弹开,落入海水之中。
周守立在远处喊:“头,打它的头。”
井暄一瞧,的确。鲲浑身上下都由深蓝色的外皮覆盖,而它头部是更浅的蓝色,似乎没有外皮保护。
井暄深吸一口气,朝高处飞去。从那里攻击才有胜算。
鲲似乎看出了井暄的想法,立马停下挥动双鳍,转而张开大嘴。
它口中卷起巨大的气流,将海水全部拉起。大大小小几道水柱,垂直立在海面各处。
龙吸水。
它召唤出了龙吸水!
井暄一愣,转而掉头向下冲去。
周守立正努力抵挡眼前的狂风骤雨,刚感到势头有所减弱,却惊讶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被几道龙吸水围住。
这几道骇人的海上龙卷呈现包夹之势,眼看就快把他吞噬掉了。
一个身影掠过,救出了他。
周守立脱离了险境,转眼一瞧。
“井兄,你——怎么不去找碎片?”
“我去的话谁来救你?”
他为了救我才来的。
周守立心中一热,拉住井暄的手说:“再拖下去,恐怕赢不过鲲。不仅拿不到碎片,我们的性命也——我们分开行动。我吸引鲲的注意,你去了结它。”
“我真的可以做到吗?”井暄问自己。
“我信你。一定要拿到碎片。”周守立说完推开他。
他们一左一右,避开龙吸水,从两侧靠近鲲。
“大块头,别分神。看我!”周守立喊着,灵巧躲开龙吸水的攻击。他御水化作几个水弹,打在它的外皮上。
鲲加速挥动双鳍。霎时间下起暴雨,天昏地暗。
井暄顶着风雨,悄无声息地来到鲲的后方。
即使风雨不断,他仍看到两道幽光,明亮无比。井暄提起手中的剑,朝光的方向飞去。
鲲的背部满是污泥和海草,湿滑地搅在一起。
井暄靠近后,发现其中一枚碎片嵌在它的出气口上。
“怪不得换气时,我看到光。”
井暄点点头,用剑浅浅割开肉,挑走碎片。
还有一道光在鲲的头部。
井暄飞去,落在鲲的双眼之间。
那里果然没有礁石般坚硬的外皮,它柔软的皮肤下嵌着另一枚碎片。
鲲发现井暄已不知不觉来到自己的要害,于是安静下来,停下攻击。海上的风雨渐渐变小,满天乌云也散了不少。
只需要轻轻一剑,刺入双目之间,它就一命呜呼了吧。
井暄举起剑,手在空中就是不下来。井暄心中一阵烦闷。
就差最后一步,明明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下不了手呢?
这时,他瞥见鲲眼中的泪珠。
他叹气,狠下心,剑下落。
不过井暄偏转了剑锋,仅仅挖去嵌在肉中的碎片,没有刺进头中,取它性命。
周守立飞上来,目光在井暄和鲲之间游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做得好。”周守立指向井暄手中的碎片。
“好什么?换做你一样可以做到,你甚至会做得更好。如果是你,一定会毫不犹豫了结它,对吗?为什么我不行?”井暄苦恼蹲下。
“每个人都不同,不用这么想。”周守立伸出手。
“是吗?我怕自己会心软下去。”井暄手中的剑化作水,落入鲲的眼中。
“别自责,至少我们拿到了碎片。”
井暄拉上周守立温暖的手,缓缓起身。
冷不丁的,一个黑影从污泥和水草中蹿出。井暄感到脚踝处一阵疼痛,触电一般。
周守立眼疾手快,射出水箭,将那东西拦腰截断。
是条海蛇。死之前还在不断扭动身体。
井暄低头一看,脚踝处竟流出黑血。
井暄头晕目眩,身体发软,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向后栽去。整个人从空中坠落。
“井暄!”
鲲轻挥双鳍,海中升起一朵浪花托住井暄。
周守立冲下去,抱住他降落到沙滩上,小心平放,并按住他的伤口。
但海蛇毒性颇为剧烈,挡不住朝全身扩散。井暄的性命危在旦夕。
“怎么办?谁来救救他?”周守立一时没了主意,一想到快失去好友,他声音颤动起来。
远处传来蹄声,风雨侵袭时躲起来的精精又出现了。
它背上还有一个人,正呼喊着。
“守立哥!井暄哥!”
青元?她怎么会在这里。周守立愣住了。
“井暄哥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青元跳下精精的背扑上来。
“被海蛇咬了,需要解毒才行……”周守立哽咽道。
青元一听,立马掏出贴身的小罐,在手上倒出绿色汁液。
“我有药!”
正是银瑶草做的药,可解百毒。
“太好了。”周守立扶起井暄。
井暄用药后醒过来。
“我在哪?好像梦见一个奇怪的不是这里的地方。”他微微睁开眼,气息微弱,“守立,青元,你们都在啊。”
“幸好,药起作用了。”青元擦了擦眼角。
“别难过……我好着呢。”井暄虚弱地说。
“我看了信,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青元垂下头,“我赶海路上听到动静,没想到是你们。”
井暄恍然:“原来……昨天是你……躲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是你们。我没想过再见面。你们竟来了北海。”青元一笑。
周守立说:“井兄看到碎片的光。就在鲲身上。”
“井暄哥可以看到我们看不到的碎片的光?”见周守立点头,青元微笑说,“和十年前一样,爹爹没说错。太好了,有他在,守立哥一定能找到得道升天之路。只不过,没料到碎片在阿鲲身上。”
“阿鲲,你是说——”周守立瞪大眼,看向仍浮在空中的鲲。
青元朝鲲挥了挥手,露出少女温柔的神情。
“阿鲲会帮我赶海,还送我小鱼小虾——我一吹笛子它就出现。”
“是你的笛声。怪不得不到换气的时候它就——”周守立说。
鲲安静地浮在那,完全没有刚刚呼风唤雨的吓人气势。
青元说:“吓坏我了,它肯定以为你们来伤害它,所以发怒了。你们都没事就好。”
“我们都好好的,没事。”周守立松开握着的井暄的手,露出手心的碎片,他又说,“青元妹妹,我不想瞒着你,我们找到了一些碎片,要一起寻找碎片吗?”
“不了。”青元说,“我留下来守着村子,和姐姐爹爹一起。我这样就满足了。守立哥,有井暄哥陪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井暄淡淡一笑:“是啊……我,比你守立哥还厉害……”
周守立轻拍井暄说:“井兄,你很好,也给我留点面子。”
青元想到了什么,掏出腰间的笛子,吹响一曲《送君行》。
曲调哀而不伤,动人心弦,久久回荡在北海上方。
夕阳染得海与天绮丽绚烂,融为一体。在海与天的交界,有道光柱隐隐发亮。
青元突然停下吹奏,望着海面问:“你们要走了,接下来去哪?”
井暄躺在温暖的白沙上,目光平静。
“不知道诶……剩下的碎片……会在海的另一头吗?”
鲲呜了几声,似乎在说什么。青元露出难以掩饰的忧伤。
“你们该走了。”她说。
“什么?”
井暄与周守立互相看了一眼。
“跟阿鲲走吧,它知道碎片在哪。”青元偷偷抹去不易察觉的泪花,“走吧,不找到所有碎片别回来。这次别想带走精精,把它留给我好不好?它让我想起你们。”
周守立沉默半晌,然后说道:“好。青元,等我回来。我们不会有事的。”
在夕阳的金辉中,鲲展开双鳍,化作一对巨大的翅膀,撒下无数晶莹如玉的水珠。
它张大嘴,示意他们进来。
周守立汇聚起水球,将自己和井暄裹住,缓缓飞向鲲的嘴中。
鲲轻轻闭上嘴。他们陷入一片黑暗。
“你们都要好好活着!”
这是井暄他们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鲲展翅高飞,飞入绮丽的云霄间,再也没回头。
有人吗有人吗[害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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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阿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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