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正蹲在青岩滩补渔网,虽然汉水的水位持续下降,已有枯竭之像。许多渔夫都放弃了这个行当,只有他依然相信神女不会坐视不管,总会有好起来的时候。而今混黄的江水突然漫过礁石,他慌忙去拽麻绳,想要向大家传达这个喜讯,却发现随之漂来的还有半块褪色的匾额,‘女’字残部上是神女庙特有的金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上游传来货船沉闷的锣鼓声,三短一长,正是船老大们约定的险情信号。
水位上涨到次日,土坝上已经出现了裂缝。守堤人难以置信的提着马灯贴近查看,裂缝里不断渗出裹着泥沙的稠浆。数里河堤上梆声次第响起,青壮们背着沙袋往决口处狂奔,麻袋砸进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连一滴雨都没有下,堤坝就塌了,汉水裹着连根拔起的大树涌进村庄,村屋像浸水的糕饼般瘫软下去,村镇十字街成了湍急的河道中心。
汉水沿岸各地村民们聚集在神女庙屋顶,用绳子把孩子们捆在房梁上,自己则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祈求这位神明真的有好生之德。
水还没退,瘟疫就找上了门,石灰粉拦不住饥民捡拾漂来的死禽,打上的井水也泛着白沫。即便如此,他们还没有陷入真正的绝望,村头老槐树上系满褪色的布条,全部都是扯碎的神女庙许愿幡。
但人心太容易浮动翻面,遭受如此大的磨难,任谁都不会再有心思求神。
供桌上还留着上次祭祀的香灰,老赵头死死盯着那里,指甲抠进布满老茧的手心里。“还烧什么香?把我们都泡胀了也没见显灵!”他把旱烟杆往桌上重重一磕。
泼辣的杀猪匠媳妇抱着空木盆啐了一口:“早就说拜这什么神女不顶用!上个月连喝口水都要赊着用,杀猪宰羊跳大神,连一滴雨都没求来。现在倒好,直接要发水淹死我们。当神真好,全是能耐摆弄我们凡人。”她踢翻供案,半截霉烂的苹果滚进水里,藏在淤泥里的细鲦鱼钻出来追着去啃。
老秀才蘸着泥水在墙上写:“汉水神女昭法君,旱时龟裂涝时崩。泥塑空享百年祀,不若村中犁地牛。”这是根本不顺口的顺口溜,却还是在半大孩子中传唱了起来,因为他们还很小,并不知道过去的汉水使得沿岸人民过得多么富庶安稳,可如今的阴晴不定都亲眼目睹了。
不保佑百姓的神,不作为的神,根本不配当神。
大水渐渐褪去后,人们举着锄头敲碎所有完整的瓦当,镐头砸碎莲花座,摘下‘泽被苍生’的鎏金匾额,‘泽’字被利斧劈成两半。
神像融毁后,女人们把红绸撕碎摊在石碾上晒干,说要改作尿布。
这样的大不敬之举却没有官府干预,只因对于他们而言,有更大的事情排在前面。
国丧。
宗庙的柏木梁柱依然能渗出陈年香火之气,新帝玄色衮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面,积尘混着干裂的朱砂粉被一并拂起。中央的灵微圣君像即将倾倒,即便再不愿意,万金之躯的他也要亲自伸手去扶起。
“陛下当心。”世子伸手托住摇晃的经幡,新帝瞥见织金缎面,突然想起那同样是黄皮子封面的起居注。想起那夜先皇咳出的血,溅在青铜鹤灯上,上下一片混乱,他却无动于衷,只想着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咽气。
太常寺卿捧着厚重冠冕跨过门槛,暴雨冲刷着礼乐哀声,接过传国玉玺时,近处老臣不由得倒抽冷气。
玉玺缺角处新补的赤金,在暗室内依旧刺眼。
大殓之日,梓宫前的长明灯总被穿堂风吹灭,掌事太监看见皇帝棺椁阴影里蜷着几只灰鼠,正啃食木头,也并不敢出声。
这对天家父子,一个临死摔破玉玺也不愿传位,一个任由虫鼠啃食父亲棺木也不制止,简直可称恨意滔天。
世子走进享殿时突然轻咳,那些畜生窜进帷幔时碰翻了鎏金烛台,灵微圣君像的漆面显得更加斑驳黯淡。
新帝屏退随从对着虚空发问:“父皇害死驰苹那日,是否也在此处焚过告罪书?”
他攥紧腰间玉组绶,穗子上的东珠簌簌掉落:“削弱士族、改漕修道、彻查军饷,桩桩件件都是父皇的遗诏。”他忽然拍掌轻笑:“好圣明!”
“三十年前他若做了这些事情,神州国也不会沦落到今日之衰败!肆意妄为贪生怕死了一辈子,如今还要博一个英名。你说这九鼎之重,究竟是在罚谁?”
他永远无法忘记,先帝与士族进献的妃嫔歌舞寻乐,纵容她们的家族兼并土地鱼肉百姓,母后进谏却被驳斥软禁于幽宫。他始终铭记在心,当年大将军与漕司勾结贪墨军饷,放任部曲蛀空河道蚕食税粮,御史直言上奏反遭构陷贬为庶民。满朝文武战战兢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举国上下浑浑噩噩,醉心求神逃避苦楚。
世子并未答话,只是掏出了数十年前新帝曾抄录的残句:“烹小鲜而鼎鼐震,斩乱麻而社稷安。”
"好个必要付出的代价。"新帝拂去冕旒上的蛛网,转身时衮服龙睛恰好映着烛火,"明日早朝,着都察院重审景和二十三年的河工案。"他踩过满地碎珠走向殿门,补金玉玺在袖中磕着旧伤疤,隐痛始终不曾散去。
五更鼓响,暴雨暂歇。洒扫太监在享殿阶前发现个湿透的桐木偶人,胸前朱砂写着模糊年号。老太监眯眼辨认许久,突然哆嗦着把它扔进荷花缸——那甲子纪年,分明是先帝登基前的年号。
苇杆扎成的祭台在暮色中随风咯吱作响,圣女赤足踏上浸透香灰的草席,多处河湾同时响起铃声。她指尖点进浑浊的水面,涟漪里突然浮起千百点银光,这正是将她的旨意传达给各地信徒的法阵。
“诸位可曾见过日月倒悬?”圣女的声音悠然而至,连蹲在泥浆里啃窝头的河工都肃然起来侧耳倾听。一株枯叶从圣女袖间探出,吸饱水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以其为中心的水面肉眼可见澄澈起来,“昨夜星垣西移三度,帝星明灭不定,这滔滔汉水便是天公垂泪。”
人群里爆出哭喊,瘸腿的王二突然跪下:“求圣女娘娘可怜,俺家茅屋昨个儿叫浪头卷了,如今真没了活路......”话音尚且未落,竟有蓼叶从水面探出,贴在他溃烂的膝盖上,脓血被吸干后,伤口竟然也痊愈了。
不等他千恩万谢的磕头,圣女突然扬手指向工部旧筑的拦水坝,月光恰在此时刺破乌云,照见石缝间滋生的霉斑:“看看朝廷垒的堤!糯米灰浆掺了三成沙土,杉木桩子全是虫蛀的空洞!”素手轻挥,对岸传来闷响,三丈高的堤坝竟如纸糊般塌下半边。
“指望着这样的产物能救你们的命,庇护家园,无异于投河自尽。”
见她有这般神异本事,在乡民眼中,已然是仙人般风姿。庙里的泥像拜了无用,可眼前的圣女却实打实的救人。无须多言,机敏些的已经高呼:“求圣女娘娘指条明路!”
挎着药箱的教内人士开始分发晒干的神草,每片叶子上都用朱砂点着星位。穿短打的汉子们发现,领到的叶片数量正对应家中受灾的亲眷数目。
“过了今夜,潮信便会转向。”圣女将苇编的七星斗倒扣进江水中。不可思议的是,汹涌的漩涡竟在斗中化作一面明镜,映出官仓里霉变的米堆,和正在花船上饮酒的工部大员:“他们眼中我等自然命贱如草,诸位可还记得先前的大旱?”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老河工突然想起旱时挖井无果,正是七斗米教的圣女用神草根须寻到地下暗河。
“这神草吸得了天地浊气,却吸不尽人心贪腐。”圣女忽然咬破指尖,将血珠弹撒而出。江面霎时浮起磷火,一如众人心中的愤恨:“要把自己的性命托付于朝廷或是神明,还是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中,你们自己心里有杆秤。”
穿赭衣的道士们抬出三十六口陶瓮,每口瓮中都游动着用蓼叶喂养的金鲤。资格老些的教众即刻认出,这些正是在溃堤处救下的鱼苗。
“若是有血性不肯认命者,便随我等共谋大业。明日寅时三刻,我要九千六百双手同时在汉水沿岸各堤下插种神草。”
圣女解开发髻,看起来更不像是一个准备谋逆的领袖,反倒像个脆弱的普通人,她轻声描绘:“彼时官仓陈米自会化作新谷,诸君腰间竹牌......”她突然顿住,指尖轻轻划过别在腰间的徭役牌。
暗哑的崩裂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众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浸透血汗的竹牌碎成齑粉,而生满老茧的手掌上,赫然浮现出代表教派的光斑。
“这双手既能筑堤拦洪,为何不能改换乾坤?”圣女走下祭坛,水面在她足下自动分开尺许宽的通道。教众开始抛洒神草的种子,每粒落水都激起一圈发光的涟漪:“一定要拿好,这既是救命的药,也是点兵的符。”
次日开闸放淤,二十丈宽的泄洪道突然塌了半边。工部主事揪着师爷的领子骂娘,没留意最后几辆粮车拐进了芦苇荡。穿短打的汉子们卸下掺沙的陈米,车底板赫然藏着成捆的晒干神草叶。
河工们踩着发烫的卵石往堤上扛沙袋时,有受不住的人突然一头栽倒在泥浆里。监工的鞭梢还没甩响,旁边的灰衣汉子已点头哈腰将人拖到一边。又趁无人注意从褡裢里摸出片枯叶塞进老汉口中。那叶子遇水便涨成青团大小,汩汩吸出他喉头的淤泥。
“我是七斗米教的道友!”陈三攥着铁锹往前挤,正看见昏迷三日的堂兄在草席上睁眼。灰衣汉子袖口隐约露出北斗七星纹样,沾着黄泥的脚踝却套着和他们一样的竹制徭役牌。
“这是神草,大禹治水时便有的灵物。”七斗米教的道人盘腿坐在窝棚里,指尖捻着的草叶正疯狂吸食陶碗中的浑水。新入教的人瞪圆眼睛,看着那叶片鼓胀成婴孩拳头大,滴下的水珠在油灯下清亮得照见人影。
八月十五发晌银,工部小吏照例克扣三成。独眼赵刚要闹事,七斗米教的坤道递来半袋糙米,米粒间夹着晒干的神草籽。
“夜里搁枕下,能吸走病气。”说话间,官仓方向突然传来喧哗。八千石赈灾粮竟化作了黑烟!
又一夜,决口处突然长出丈许高的芦苇。晨起上工的河工发现,那些苇杆上全带着些莫名的纹路。不知谁先跪下的,等到监工提着刀赶来,整段河堤已跪成黑压压一片。穿赭衣的道士立在苇丛中焚表,黄纸灰静静落在水面。
“妖言惑众!”工部主事摔了茶盏,却见师爷捧着账本发抖。本该空了的官仓里,霉米堆中钻出无数嫩绿藤蔓,缠着梁柱开出七星状白花。更夫说子时见过灰衣人翻墙,手里提的灯笼照着腰间铜牌,分明是京中衙门的制式。
治水典礼上,礼炮惊飞了苇丛里的白鹭。振翅声中新任河道总督接过金锄刚要挥舞,嫩芽竟自己破土而出。
前后几日而已,七斗米教的隐旗已经插遍三十八处河工所。穿官服的悄悄去上香时,总能在供桌下摸到潮湿的蓼草叶。而京城来的御史正准备查亏空案,轿子里突然多一本账册,书页间夹着的新鲜叶片还在不停吸食墨汁里的水汽。
紫薇星宫早已劝诫新帝不可在此时大兴水利,乱臣贼子正等着这样的机会纠结。
可新帝却摆手拒绝:“倘若弃百姓安危于不顾,天命也必将弃我而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