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过后众人都没再开口，免得触到彼此霉头。继续往暗道深处行进了半个时辰，风突然变了味道。
李屹炱握着火把的手指猛地收紧，虎口被粗糙的木柄硌出红痕。虽说他自幼跟随紫薇星宫众人一同修习，但毕竟也是养尊处优的贵族，不曾吃过什么苦头。这类人都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趋利避害。此刻令脊背发麻的寒意疯狂上涌，方才还带着沙漠干燥气息的风，不知何时变得霉腥。
“不对劲。” 他低声提醒一旁的许世忧。
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撞出细碎的回音，却被某种沉闷的搏动声盖了下去。那声音从脚下传来，咚、咚、咚，起初以为是同伴的心跳，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脉搏正不受控制地跟着那节奏加速。
身侧传来压抑的闷哼，许世忧本就伤的比他更重，此刻脸色苍白得像纸。伤在肋骨，呼吸滞涩，此刻那诡异的搏动声似是直接钻进了骨缝，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伤口，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可比起皮肉之苦，更让他心惊的是耳边的声响。细碎的摩擦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有无数虫豸正顺着砖石的纹路爬行，又像是千万根针在同时刺刮着耳膜。
“殿下，你也听见了吗？”许世忧的声音发颤，冷汗顺着鬓角滑落：“那些…… 那些声音好像在说什么？”
其实李屹炱什么都没有听到，但他不敢大意。当即屏息凝神侧耳细听，却还是只能听到他们行进的脚步声。
可许世忧却听得越来越清楚，那些细碎的低语里混杂着早已失传的古语，有咒骂，有哀嚎，还有某种重复的警告，字字句句都像冰锥扎进脑海。他忽然按住自己的耳朵蜷缩起来，额角狠狠撞在岩壁上：“不要…… 不要再说了！”
话音未落，火把的光芒骤然暗了下去。原本能照亮丈许的火光被无形的力量压缩成一团昏黄，只能勉强映出眼前半尺的距离。
李屹炱下意识地将火把往前递，却看见墙上的影子突然活了过来。那些本是他们一行人的剪影，此刻正扭曲着拉长，四肢变得像藤蔓般纤细，脑袋却膨胀成不成比例的模样，脱离了火光的范围，在黑暗中缓缓蠕动。
“殿下！” 许世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临崩溃的恐惧：“看你的脚！”
李屹炱猛地低头，心脏骤停。方才坚硬的沙地不知何时变得柔软，他的靴底正缓缓陷下去，幽绿色的磷光顺着地裂渗出来，在他脚边不断蔓延。
许世忧站立不住朝后靠去，突然发出一声痛呼。他靠着的岩壁竟在微微发烫，原本平整的石面浮现出细密的凸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他挣扎着想要推开，却发现掌心触到的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带着温度的、富有弹性的肌理，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皮下的搏动。
火把在此时剧烈摇晃起来，焰心变成诡异的幽蓝。李屹炱看见许世忧背后的石壁正在开裂，缝隙里伸出无数由沙砾和骸骨编织成的触须，顶端镶嵌着黑曜石般的眼球，正幽幽地盯着他们，瞳孔里映出两人惊恐的脸。
许世忧的瞳孔骤然放大，他伸手掐住自己喉咙，指节用力到泛白，似乎要把自己从这场噩梦中掐醒。可噩梦已顺着他的伤口往里钻，布条下的血肉开始蠕动，新生的肉芽不是粉红，而是如墙壁一般的石灰色，边缘带着细小的倒刺往外伸去，彷佛要将他也同化为一体。
李屹炱扑过去掰他的手指，却听见自己骨节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那声音不是来自他，而是来自四周石壁。每一块青砖都在震颤，缝隙间渗出暗红的光。暗道开始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将地面抽得凹陷，呼气时又将众人推得东倒西歪。李屹炱的膝盖重重磕在地面，却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皮肤先一步麻木。
火把终于熄灭。
“你俩折腾什么呢？要是累了就休息会儿呗！又没让你们强撑。”
江豇好的声音从黑暗里飘出来，明明很不耐烦，在二人听来也如天籁之音一般了。还没等到求救，就见他的脖颈以一个不合常理的角度扭转着，更是吓的许世忧魂飞魄散。在这种诡异的地方，还有比自己人的异变更令人惊惧的事情吗？
倒是李屹炱更为冷静，伸头缩脖都是一刀，还怕什么？更何况昭法真君还在此处，什么样的邪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堂堂紫薇星宫宫主，竟然狼狈成这样，江豇好颇为好笑，伸指朝他二人额上各敲击两下，灵台即刻清明：“还怕黑呢？”
那些让李屹炱脊背发寒的腥风、令许世忧心神俱裂的低语，瞬间消失不见，其他人则站在稍前一步等待他们跟上。
还没等他们说出刚才的奇怪幻觉，碧諕元君指尖萦绕的淡青色灵光突然剧烈闪烁起来，像是被某种力量干扰得极不稳定。他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小镜子，你数过我们走了多少步吗？”
“没走多久吧，也就一两个时辰？”江豇好抢答：“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数了三千六百息。”碧諕元君失了从容：“三千六百息，仍不见出口。”
许李二人是凡人，刚才又被魇住，他们的感觉是靠不住的。而江豇好现在虽然维持着人形，可毕竟本体已是木偶 ，感知粗糙。昭法与他同为正神，却到此时才发现不对劲，可见此阵非同寻常。
话音刚一落地，暗道深处传来‘咚——咚——’的闷响，不是脚步声，倒像巨鼓埋在千里黄沙之下，以整座城为鼓槌，缓慢擂动。每一次震动，青磷光便缩短一寸，仿佛黑暗也在呼吸。
碧諕元君停步，抬手按在石壁上。掌心传来黏腻的暖，像按在活物的舌底。顾耽耽猛地拉住他的手往回撤，即便如此，指尖也已沾满细小金屑，竟是墙砖表面剥落的鎏金。正一粒粒融化，想顺着掌纹往血肉里钻却无计可施。
“空间折了。”顾耽耽轻声道，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们每走一步，暗道便把自己对折一次，首尾相接，永无尽头。”
“空间折叠……” 许世忧倒吸一口凉气，伤口的剧痛让他说话都带着颤音，“可这怎么可能？就算是上古秘术，也不可能让整座城的地下通道……”
“这算不上什么秘术。” 碧諕元君打断他，指尖的灵光突然指向左侧的岩壁，“你看那里。”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火把的幽蓝光芒下，那面原本光滑的石壁上，竟缓缓浮现出一道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穿着与李屹炱一模一样的衣袍，正低着头，仿佛在查看自己陷进地面的靴子。
李屹炱浑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冻结，他猛地转头，自己的影子明明好好地映在身前，可石壁上那个 ‘自己’ 却动了，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与他此刻如出一辙的惊恐。
“我们走得太久了。” 碧諕元君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一丝寒意，“久到连时间都开始重叠。这座城不是在攻击我们，它是在…… 消化我们。”
江豇好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他试图迈步往前走，却发现自己的木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原本平整的地面不知何时隆起细密的肉状凸起，正顺着靴底的纹路缓缓向上攀爬。
“这不可能……” 李屹炱喃喃自语，试图调动体内的灵力：“我感受不到任何禁制……”
“因为它不是死物。” 顾耽耽拔剑的声音异常清晰：“它是活的，有自己的肌理，自己的脉络…我们现在，就在它的肚子里。”
话音刚落，前方的黑暗里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是有无数砖石在瞬间移位，又像是巨大的骨骼在转动。碧諕元君指尖的灵光骤然熄灭，整座通道陷入彻底的黑暗，只剩下那无处不在的搏动声，如同巨兽的心脏，在他们耳边疯狂跳动。
许世忧摸索着往前伸出手，却摸到一片黏腻的温热。他猛地缩回手，放在鼻尖轻嗅，那铁锈般的腥甜气息比之前浓烈了百倍。灼痛感此时才找上门来：“我的手…… 我的手怎么……”
“它开始不耐烦了。” 碧諕元君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他从玉清天中取了些月辉。借着这点光，众人看见许世忧的左手已经被腐蚀的皮开肉绽。
而他们周围的岩壁，正在缓缓合拢。像是被戳破后恼羞成怒，岩壁突然爆出刺耳的碎裂声，无数尖石如獠牙般猛地刺出，直指众人心口。
“小心！” 顾耽耽的动作比提醒更快，错金剑精准地削掉最前排的石尖，剑刃与石头相撞的刹那，爆出一圈淡金色的光晕，周围其他那些凶戾的石尖竟像被烫到般缩回半寸，表面浮现出转瞬即逝的焦痕。
一计不成一计又起，无数砖石带着腥臭黏液突然从他们头顶落下，砸向李屹炱的后脑。顾耽耽足尖点地旋身，错金剑如灵蛇摆尾，将砖石尽数卷住甩向侧面，却见那些砖石在空中突然炸开，化作密密麻麻的黑色虫豸，扑向众人面门。
“这该死的畜生！” 碧諕元君急喝，迅速捏诀布下结界，金光骤然大盛，那些噬灵蚁触到光边便纷纷坠落，在地上化作一滩滩黑泥。
“别用灵力！” 江豇好一边挥剑格挡着不断涌出的石刺，一边嘶吼，“这城在把我们的灵力当养料！”
随后他一把将最弱的两个凡人拽到身后护住，此时他才注意到顾耽耽的异样，她的脸色极差，嘴角毫无血色，显然对付这些恶心东西对她消耗极大。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那些不断活化的建筑，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东西对峙。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面之上，这座原本陷入沉睡的死亡古城正上演着更为可怖的景象。
城中心的祭台率先苏醒，雕刻着祀纹的石柱开始缓缓转动，柱身上的裂纹渗出暗红色的汁液，顺着沟壑流淌，在台面上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阵法。原本倾颓的城墙拔地而起，砖石与沙土在蠕动中重组，化作覆盖着鳞片的巨墙，墙头上生出无数黑曜石铸就的眼睛，漠然地俯瞰着整座城池。
街道两旁的断壁残垣活了过来，半截房梁化作骨爪，破碎的窗棂变成獠牙，它们互相吞噬又互相拼接，逐渐形成一个个由建筑残骸组成的怪物，在街巷间游荡嘶吼。最诡异的是那些散落的陶俑，它们从沙中爬出，眼眶里燃烧着幽绿的火焰，手中的青铜兵器泛着寒光，迈着整齐的步伐，四处搜寻活物。
沙漠中的风倒卷起漫天黄沙，在城池上空凝滞成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原本空无一物的天幕上，缓缓浮现出一张由星辰组成的巨脸，那脸没有眼睛，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目光所及之处，连沙粒都在颤抖。
所有探寻目光在同一刻集中于地下通道。
明镜高悬，金光乍破，浮出‘镇魇’二字。顾耽耽眸色一沉，左掌竖于胸前，掐指捏诀，低声叱道：“退！”
一字即有雷霆万钧之力，话音落下的瞬间，明镜突旋，二字化作两道金色洪流。
一道顺着通道蔓延，所过之处，那些活化的砖石如同被冰封般褪去血色，缩回原本的模样，连地面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都在缓缓合拢。
另一道则冲破土层，直刺苍穹。地面之上，那由星辰组成的巨脸突然剧烈扭曲，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城墙顶端的黑曜石眼睛纷纷爆碎，化作漫天星屑。那些由断壁残垣组成的怪物发出凄厉的哀嚎，在金光中寸寸瓦解。祭台中央的阵法迅速黯淡，暗红色的汁液如同退潮般缩回石柱的裂纹里，转动的石柱也缓缓停了下来。
沙漠上空的黄沙漩涡渐渐平息，风又恢复了往日的方向，卷起细沙掠过恢复死寂的城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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