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菌灯的冷光,像凝固的冰,泼洒在实验室的每一个角落,将最细微的尘埃都照得无处遁形。
空气里弥漫着低温消毒剂的气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金属锈气——那是她自己的血,在每一次修复后,于空气中留下的微不足道的印记。
白芷躺在合金台面上,背脊感受到的是一种恒定不变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她睁着眼,望着上方。
视野里,是伊芙·李那张无可挑剔的脸。
无菌帽束起了她鸦羽般的长发,让那张过于精致、近乎雕塑的面容完全显露出来。她的眼神是纯粹的,纯粹到只剩下一种非人的专注,正透过高倍放大镜,校准着手中那台精密穿刺仪的坐标。
仪器的尖端,闪烁着一点森然的寒光,正对着白芷左胸的位置,那颗在她胸腔里稳定、空洞跳动了百年的器官。
“生命体征稳定。心率,每分钟60次。血压,110/70毫米汞柱。”
冰冷的电子音毫无波澜地播报着数据,像是在陈述一件与生命无关的物品参数。
伊芙没有回应系统,她的目光甚至没有从校准镜上移开半分,只是用她那把清冽、平稳,如同溪水流过卵石的声音开口,像是在进行一场独白,又像是在下达不容置疑的指令。
“本次实验,三级心脏穿刺。模拟左心室破裂,心包填塞。理论痛感等级,最高级。”
她顿了顿,终于,那双向来只映着数据和仪器的琥珀色眼眸,微微下垂,落在了白芷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关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研究者对实验材料的、严谨的审视。
“白芷,我需要你全程保持清醒,记录并反馈所有非痛觉范围内的生理与心理感受。”
白芷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并非因为恐惧,或许只是一种对光线的本能反应。
她的视线迎上伊芙,声音透过实验室特有的、带着微弱回声的寂静,平稳地传递过去,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明白。需要我配合模拟心跳骤停或心室颤动的生理表现吗?”
她问得那么自然,仿佛在询问晚餐是否需要加一份沙拉。
伊芙的眉梢极其轻微地挑动了一下,快得像是仪器屏幕上一次偶然的数据跳动。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重新将目光聚焦于穿刺点。她的手指,戴着贴合皮肤的传感手套,稳得像被机械臂固定住,轻轻按下了启动钮。
没有预兆。
一股极其精准、凶悍的力量,瞬间贯穿了胸骨与肌肉的屏障,直抵心脏。
那一刹那,白芷的身体内部,上演着一场足以令任何旁观者尖叫昏厥的惨烈景象——
坚韧的心室壁被强行破开,温热的血液猛地涌入心包腔,对那颗维持生命的泵造成致命的挤压。
模拟出来的、神经末梢应该感受到的,是撕裂、是爆炸、是足以瞬间摧毁意志的极致痛苦。
她的身体,遵循着物理规律,剧烈地弹动了一下,被合金台上自动伸出的束缚带稳稳固定住。
监测屏幕上,代表她生命体征的曲线发生了剧烈的、符合医学预期的变化:
心率飙升,血压陡降,血氧饱和度快速下跌。警报系统发出短促的尖鸣,又被伊芙手动关闭。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以及血液滴落在回收槽里,那规律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滴答”声。
白芷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这是身体在极度创伤下的自然反应,不受意志控制。但她的眼睛,始终是睁着的,清晰地映着上方伊芙的身影。她的瞳孔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片沉寂的、望不到底的深潭。
伊芙凑近了些,放大镜后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白芷的脸,捕捉着她每一寸肌肉最细微的牵动,观察着她瞳孔的每一次收缩与扩张。她甚至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拂过白芷的额角、脸颊、颈侧,感受着皮肤的温度和汗腺的分泌情况。
干燥的。冰凉的。除了因血液流失带来的必然体温下降,没有任何应激反应应有的表现。
“心肌撕裂感,能描述吗?”伊芙问,声音里带着一种科学探究的热切。
白芷的嘴唇微微开合,声音因胸腔的创伤而显得有些气弱,但依旧清晰:
“根据数据反馈……有压力性胀痛,定位精确。伴随……呃……”
她轻微地顿了一下,似乎在进行内部感知,
“伴随轻微的窒息感和眩晕感,符合心包填塞临床特征。”
她像是在朗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体检报告。
伊芙的指尖停留在白芷的锁骨上方,那里能感受到颈动脉急促但正在逐渐衰弱的搏动。
她的眼神深处,那簇名为“探究”的火焰,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遭遇了无法理解的阻碍。
时间在冰冷的精确中流逝。穿刺仪缓缓退出,留下一个理论上足以致死的创口。
几乎在仪器离开的瞬间,白芷胸腔内那恐怖的创伤,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愈合。强大的、被伊芙亲手赋予的自愈能力,正违背着自然规律,上演着奇迹。
监测屏幕上的各项指标,也开始违背医学常识,缓慢而坚定地回升。
伊芙直起身,摘下了放大镜。她看着白芷胸口那片迅速恢复光滑、只残留着些许血迹的皮肤,脸上没有任何喜悦或放松的表情。
反而,一种极其隐晦的、难以捕捉的失落,像水中晕开的一滴墨,在她眼底极快地闪过,随即又被绝对的理性覆盖。
她拿起电子记录板,快速输入:
【实验编号:C-739】
【项目:三级心脏穿刺】
【结果:生理反应符合预期,自愈能力启动正常。痛觉反馈:无。情感反馈:无。】
在“备注”一栏,她的手指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输入了两个字:
【失败。】
她走到台边,拿起一块无菌敷料,并非为了止血,只是习惯性地擦拭着白芷胸口残留的血迹。动作机械,标准,不带任何温情。
就在这时,白芷忽然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纯粹的、求知般的好奇:
“伊芙博士。”
伊芙擦拭的动作一顿,看向她。
白芷的视线,越过伊芙的肩膀,落在监测屏幕那已经恢复到基准线的心电图波形上,轻声问:
“根据数据,刚才的损伤是致命的。如果没有自愈能力,我现在已经死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回,直直地看向伊芙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在您设计的痛觉模拟程序中,‘死亡’的瞬间,应该伴随什么样的感受?是剧烈的痛苦,还是……彻底的安宁?”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绝对零度水域的石子,打破了实验室里维持了百年的、关于“无感”的默契。
伊芙拿着敷料的手,僵在了半空。她那永远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怔忪”的情绪。
她看着白芷,看着对方那双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纯粹的逻辑疑问,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或向往。
她,一个被剥夺了痛觉与情感的实验体,在经历了一场模拟的、理论上极端痛苦的死亡过程后,平静地向她的创造者兼施刑者,询问“死亡”的感受。
这荒谬至极的一幕,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伊芙精密逻辑外壳的一丝缝隙。
伊芙没有回答。
她只是沉默地、更用力地擦去了最后一点血迹,将脏掉的敷料扔进回收口。
然后,她解开了白芷身上的束缚带。金属带缩回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实验结束。”
她宣布,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若仔细分辨,似乎比平时更低沉了一丝。
“你可以回去了。”
白芷坐起身,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穿刺只是一场幻梦。
她**的双足踩在冰凉的金属地板上,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再次看向伊芙。
伊芙已经背对着她,站在主控台前,调出了刚才的实验数据流,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半边侧脸,线条紧绷。她似乎在极力分析着什么,试图从那些冰冷的数据中,找出那个“失败”的根源。
白芷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然后转身,走向实验室的自动门。门无声地滑开。
就在她即将踏出门口的那一刻,伊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种极少见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迟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干涩:
“理论上……”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
“剧烈的痛苦,源于意识对生命终结的抗拒。而安宁……源于意识的消亡。”
白芷的脚步停住了,但没有回头。
伊芙的声音继续传来,更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数据库里,没有‘安宁’的感官数据。那只是……逻辑推演的终点。”
逻辑推演的终点。
白芷站在光明与阴影的交界处,门外是走廊温暖的灯光,门内是实验室永恒的冷白。
她微微侧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站在庞大而精密的仪器前,身影显得有些孤寂的科学家。
“是吗。”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然后,她迈步走了出去,合金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闭,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实验室内,伊芙依然站在原地,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映在她瞳孔里,却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刚才擦拭过白芷血液的指尖,那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删除了一切,赋予了她永恒,将她打造成最完美的、无感的作品。
可为什么,当那个作品用最平静的语气,问出关于“感受”的问题时,她精密运转了百年的大脑,会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名为“空茫”的故障?
而门外,行走在空旷走廊里的白芷,缓缓抬起手,按在了自己左胸的位置。那里,皮肤光洁如新,心跳平稳有力。
没有痛感。
但就在伊芙最后说出“逻辑推演的终点”时,她那被删除了一切情感感知的核心深处,某个不存在于任何数据记录的地方,似乎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痛苦。
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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