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向丰品行正直，此番怒火定然不是装的，于氏三兄弟早有诈骗前科，但作为欺软怕硬的散修，他们没必要和名门弟子过不去。
三兄弟早已掀桌而起，一左一右堵住唐向丰，满脸凶神恶煞，显得唐向丰有些势单力薄，不过秦语阑知道他一出手对面几个就得倒。
一阶二阶对上七阶，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宋谷风没有回答谁在说谎，目光落在茶碗里，面色仿佛结了冰：“茶有问题。”
“有蒙汗药？”秦语阑手一抖，连忙拿过自己的杯子检查，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忙问：“什么问题？”
宋谷风仍在沉吟。
秦语阑灵机一动，取出镜子，往杯子里一照，背后瞬间出了一身细密的冷汗。
茶水像是被滴了墨汁，有几团深深浅浅的东西在水里漾着，仔细一瞧，那些染黑茶水的墨迹颗粒分明，竟然是由无数细小的黑色米粒团簇而成，从杯底一直挂到杯口，不知被喝进去了多少。
秦语阑胃里一阵翻腾，恰好那边已经掀桌翻椅地打了起来，她把杯子往那边一丢，“啪嚓”一下摔碎在两方人之间，四人纷纷回望。秦语阑冷声道：“茶水被加了东西！”
唐向丰和于家三兄弟瞬间白了脸——他们都喝了茶！
宋谷风袖风一动，将准备开溜的胖老板打翻在地，他的圆肚子在地上滚了几滚，撞到了桌子腿，顿时四脚朝天。他废了好大功夫坐起身，面前已经站了好些人，再没有逃跑的机会。
胖老板脸色青红交加，慌忙辩解：“我在这里开店多日，从来都是清清白白做人，绝对没有在饭菜茶水里掺什么东西！”
听到“清清白白”几个字，于黄发出一声冷哼。这胖老板开店宰客，怎么也算不上清清白白。
胖老板见众人不信，连忙立起三根手指，“来的都是仙师，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怎么敢对你们不轨啊！我发誓，要是敢害你们，天打雷劈！”
他背对着后厨，恰好说到“天打雷劈”时布帘从后掀开，老板娘露了脸，探出头来，目光在众人身上巡了一圈，停在胖老板涨红的脸上。
胖老板像是看见了救星，扑上去抱住她的裙摆：“娘子、娘子你快帮我解释一下，那些仙者怀疑我们饭菜酒水里加了东西！”
老板娘纤长的手指抬起胖老板的下巴，慢慢垂下头，似乎在打量。众人正待她的应对，忽然见她把头一垂，后脑挡住了胖老板的脸，像是在亲密。
秦语阑脑子乱糟糟的，什么伤风败俗、感情真好、时机不对，各种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忽然听到耳边重物落地的声响。
于棕打翻了桌椅，一手掐着脖子，眼球向外鼓出，嘴里哗啦啦吐出一口口鲜血，伸手向前，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无法发出声音。他的肚皮起起伏伏，似乎胀了气。
于黄于褐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去扶，走了两步忽然面色剧变，捂着肚子跪倒在地。
“肚子里……肚子里有东西……”
另一边，被老板娘放开的胖老板眼球暴突，面上已无人色，他的双手在空中拼命抓挠，如同骇浪里摆动的船桨。等老板娘起身的时候，他的嘴大张着，几乎要张到脱臼，黑洞洞的喉咙里渐渐涌出了些白花花的东西。
“啪嗒”、“啪嗒”，雨一样的虫子摔到了地上。
秦语阑低头一看，顿时头皮发麻。那东西大小不一，大的有手腕那么粗，小的只有指节那么长，身上生着环节，头部一点黑，有些身上还沾了点血，活力十足地在地上跳动着。
唐向丰拔剑在手，冷冷吐出几个字：“画皮魔！”
原来这就是画皮魔，那种比无皮妖还神秘诡异，她游历多时都没有直面过的另一种灾祸。她听过这妖魔的许多传言，可是总没个统一说法，因而也只是将信将疑，无法猜测其全貌，没想到，如今就着了道。
秦语阑脸色发白地捂着肚子，觉得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老板娘放开口鼻冒血、瞳孔涣散的胖老板，像丢弃布袋般任由他摔成烂泥，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直直盯住站在面前的三人，像是在考虑从哪里下口。秦语阑拔出弯刀，忽见她身子一软，趴伏在地上。
她想要求饶？想法还没落下，老板娘已经耸动双肩，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在地上拱动。她的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始终朝向三人，手脚软烂如面条，始终贴合身体的波动，就好像……一只人形的蠕虫。
于氏三兄弟全都在地上翻滚，于黄按着肚子，留了一丝清明，见到老板娘的姿势，脸皮颤抖起来，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
“是、是跟着我们……来的……东西……”
他说完仇恨地看着唐向丰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们……是一伙的……不然……怎么……没出事……”
唐向丰沉着脸，一言不吭。
秦语阑揉着胃刚要辩驳，忽然惊觉道：“天火！”他们三人都有天火！
想法一出来，胃里那股难受的感觉渐渐散去了。她感受了一会儿，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状态，心念一动，将天火引至刀刃。
再无多言，秦语阑向前跨出一步，挥刀砍向蠕动到面前的老板娘，唐向丰亦在同时出剑，宋谷风则回身走向三兄弟。
刀锋上笼罩着一层火焰虚影，老板娘的皮肤被割破，却没有血液流出，微黄的一层已经布满焦痕，可她却依然微笑，依然行动如常。
唐向丰被激怒了，剑势如狂风骤雨般扫过，老板娘浑身受创，忽地，从最大的伤口里挤出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噗嗤”、“噗嗤”、“噗嗤”。
轻微的爆破声接二连三，老板娘全身的破口都被撑大了，她像是丢弃一件旧衣服一样，终于蜕下了人皮，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一只巨大蠕虫。
蠕虫半直起身子，似乎在模仿人的站立，黑色的头部几乎有人脑袋那么大。
秦语阑看得脸色发绿，只想快点杀掉这个祸害。然而数招过去，这通体雪白的蠕虫表皮坚韧无比，刀砍火烧都只能留下淡淡的痕迹。
她干脆将天火集中在虫子身上的一个伤口上使劲烧了一会儿，终于出了点效果，它不再无所顾忌地甩尾，开始想方设法灭火。趁它不备，秦语阑斩向薄弱，刀身不再像之前那样滞涩，轻松地就破开表皮，爆出一地绿色浓浆。唐向丰见状，操控天火钻进虫子体内。
虫子痛苦翻滚，几乎将大堂所有的桌椅碾成齑粉。
渐渐地，它不动弹了。
宋谷风正为于氏治疗，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把胖老板丢在了符箓圈外，似乎认为他没救了。唐向丰杀掉虫子后便走向这个受难者，想要查看他的情况，他蹲下来，手刚伸过去想把他翻个身，心里忽然生出了不妙的预兆。
“啪！”
圆胖的身体像水球一样炸开，一群白花花，仿佛蝗灾般的虫子铺满了整个客栈，秦语阑吓了一大跳，连忙用天火隔开周身，视野一时被火光填满。
过了一会儿，她撤掉上身的天火，恰好看到宋谷风身边那盏油灯燃到底部，悄无声息地灭了。
天火裹着腿，秦语阑的耳朵被细碎的窸窣填满了，地面没法下脚，走两步都能听见嘎吱的爆浆声——这些小虫脆弱无比，完全没有长出大虫那般韧皮。
她从后厨找出一盏油灯，直接用天火点亮，放在了符阵旁边。宋谷风看了她一眼，又调转视线，专心做手头的事。过了一会儿，地上已经看不见活的小虫子了，唐向丰便开始翻箱倒柜，寻找漏网之鱼。
宋谷风撤下符阵，收回天火。三兄弟此时躺成一排，尚在昏迷之中，表情依然痛苦而狰狞。
秦语阑问道：“他们情况怎么样？”
“尽人事，听天命，虫子已经把他们的内脏啃坏了。”宋谷风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想了想，拿出一枚白玉简，没等秦语阑看清，便已在指间捏碎。
秦语阑只觉一股清气飘散，就见于黄和于褐两人面色好转，手指颤动，便知他又用了什么好东西。
只不过于棕仍然满头虚汗，他最先发作，损伤最重。
秦语阑没见过这种疗法，便顺口问了一句：“你用的是什么？”
“符箓。”宋谷风吐出两个字就没了下文，他这东西若是让人知了名字，就相当于他让人知了名字。毕竟，只有他才能用出五色神符。
秦语阑看了看他的脸色，不再多问，自觉地去清理角落里的画皮魔幼虫，翻了一夜断木残屑。
等到天色大亮，整间客栈都被唐向丰翻了一遍，等到再也翻不出什么东西，他终于想到了之前还没分明的事，向三兄弟走来：“他们怎么样？”
宋谷风眼皮不抬：“今日之内死不了，能不能活，看天命。”
“虽说他们并非正派之人……”唐向丰只犹豫了一瞬，发出一份传音，“离这里最近的太安宗弟子会赶来，希望还来得及，我不懂医理，还要在此处清除漏网之鱼。”
杀这些小虫费心费力，还不能算作除妖功绩，但他不觉得辛苦，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
秦语阑怕他把自己累死，便邀人坐下歇会儿，闲聊间想到一件事，便问了出来：“你们说客栈既然能封住生人气息，让妖魔两眼抓瞎绕开这里，那老板娘是怎么变成画皮魔的呢？”
宋谷风的目光落在地上最大的虫尸身上：“人要吃东西，就算后园种了菜，他们也少不得外出摘果子打野物，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只要白日出门，便可避开妖魔，只不过……”
秦语阑想到茶水里的虫卵，心下了然：“只不过可能沾上了那些东西，最终沦为画皮。这三兄弟来时被什么东西追赶着，在那之前，老板娘没有出来过，或许，那正是她在赶口粮回窝。”说完，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要是没有天火，她也会被这群蛆虫蛀空！
唐向丰点头同意：“画皮魔虽不像无皮妖那样难杀，但它们善于藏匿，态貌多变，让人防不胜防，二位走南闯北定要多加留意。”
他看向宋谷风：“先前我见那三人已经五脏俱废，行将就木，即使能延得一时半会儿都属不易，何况一日。秦道友仁心，可否恕我多嘴，传授一点救人诀窍？”
如果方法能够推广，妖魔祸乱之下也能少死几个人。
宋谷风实话实说：“此办法只有我能用。”
白玉符他也仅制了这一枚，若不是两人口诛曲心葇，将来或许于他有用，他也不会用去这宝物。
“是我冒昧了。”唐向丰话声刚落，忽然心念一动，抬起头来。
时值正午，沉重的阳光当头落下，天边白云翻滚，从中飘出一个翩然的仙人。女子由远及近，落到众人面前。
一缕清风扑面而来，宋谷风平静地看过去，唐向丰已经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叩头行礼。
“弟子无用，竟劳烦师尊前来！”
来的不是什么弟子，而是太安宗数得上号的尊者，曲心葇。
她明明没有仰头，目光确是睥睨垂下的，似乎走路只喜欢看自己的脚，秦语阑两人坐着没动，她终于注意到了这两个无名小卒，冷淡地扫过来一眼，又兴趣缺缺地转到唐向丰身上。
“妖魔在何处？”
唐向丰抬再次叩头：“妖魔已被我们杀死，恳请师尊救人性命！”
“废物！”曲心葇冷冷吐出两个字，温度骤然升高，剑上紫光大作，朵朵炎火把整个客栈连同四周草木尽数点燃，“连些杂碎都清不干净！”
火声中，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炸响，不知是枯枝衰草，还是那些藏匿的蠕虫。
于黄被火焰烤得汗如出浆，口干舌燥中挣扎着醒来，只一眼，就看到了噩梦里的一切。
“曲心葇，你杀我母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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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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