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听竹轩的竹笋已蹿得半人高。
沈清辞正在晾晒父亲的书稿,《边防策》的抄本在竹架上舒展开,墨迹被春风吹得微微发卷。
苏晚照从外面回来,玄色披风上还沾着尘土,手里攥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北疆急报。”
苏晚照将密信拍在石桌上,火漆印是兵部特制的鹰隼纹,边缘还带着焦灼的黑痕,“蛮族越过雁门关,烧了三个哨所。”
沈清辞的手顿了顿,抄本从指尖滑落。
她虽生长在江南,却从父亲的札记里熟知北疆的凶险——那里的风沙能磨钝刀锋,蛮族的铁骑踏过之处,往往只剩断壁残垣。
“朝廷怎么说?”她捡起抄本,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苏晚照的指节叩着石桌,发出沉闷的声响:“陛下召我入宫,说让我领三千骑兵,三日内出发。”
风吹过竹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沈清辞看着她肩胛那道早已淡去的箭伤疤痕,忽然想起落雁山密道里的血,想起她浴血挥刀的背影。
原来有些离别,早在相遇时就埋下了伏笔。
“我去给你收拾行装。”她转身想进房,却被苏晚照拉住手腕。
“清辞。”苏晚照的声音有些沙哑,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等我回来。”
沈清辞抬头撞进她的眼底,那里有边关的风沙,有未说出口的牵挂,还有一种让她心口发紧的决绝。
她用力点头,将那句“务必平安”咽回喉咙——战场上的事,从来由不得人许愿。
三日后的清晨,永定门外的柳枝还沾着露水。
苏晚照一身银甲,跨坐在雪蹄马上,甲片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沈清辞站在城楼下,手里捧着个锦盒,里面是她连夜缝制的护心镜套,用的是江南最结实的云锦,绣着细密的竹纹。
“这个你带着。”她将锦盒递过去,指尖触到冰冷的甲胄,猛地缩回手,“北疆风大,护心镜磨得慌……”
苏晚照接过锦盒,入手沉甸甸的。
她打开看了眼,竹纹绣得针脚细密,像极了听竹轩的那些青竹。她忽然翻身下马,不顾周围将士的目光,将沈清辞揽进怀里。
“等我。”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铁甲的寒气,却烫得沈清辞眼眶发热。
沈清辞攥着她的衣襟,玄色布料上还留着昨夜熨烫的折痕。
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语言都太轻,轻得抵不过边关的烽烟。
“我在听竹轩等你。”
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晚晴说,等你回来,就给你做你爱吃的桂花糖藕。”
苏晚照松开她,翻身上马。
雪蹄马扬了扬前蹄,她勒住缰绳,最后看了沈清辞一眼,转身扬鞭而去。
三千骑兵的马蹄声踏碎了晨露,很快就成了远方的烟尘。
沈清辞站在城楼下,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抹银甲的影子,才发现掌心的云锦护镜套,早已被攥得发皱。
边关的消息总是来得很慢。
沈清辞每日去兵部打探,带回的消息却总隔着层纱——“苏将军在雁门关击退蛮族前锋”
“粮草已运抵朔州”
“蛮族暂退三十里,双方僵持中”。
她将这些消息抄在纸上,贴在书房的墙上,像在拼凑一幅模糊的画。
画里有苏晚照挥刀的身影,有漫天的风沙,却总看不清她的脸。
晚晴每日炖着银耳羹,却总在碗边多摆一副碗筷。
院角的青竹长得比屋檐还高,沈清辞踩着竹梯摘新叶泡茶时,总会想起苏晚照说过“北疆的茶太涩,还是江南的雨前龙井好喝”。
七月初七那日,宫里忽然来了旨意,说是陛下感念沈家忠烈,特赏赐了两匹云锦。
沈清辞接旨时,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份恩宠来得太突然,像暴雨前的闷雷。
果然,三日后,吏部尚书亲自登门,脸上堆着她看不懂的笑容。
“沈小姐,恭喜了。”尚书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放在桌上,语气里带着刻意的热络,“陛下有意将您指婚给渝王殿下,婚期定在三个月后。”
沈清辞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像有惊雷炸开。
渝王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常年驻守江南,她只在父亲的同僚口中听过,说他温润如玉,却体弱多病。
“尚书大人,您是不是弄错了?”
她的声音发飘,指尖紧紧攥着桌布,“臣女……”
“沈小姐说笑了。”
尚书打断她,笑容里多了几分威压,“这是陛下的恩典,沈家能与皇室联姻,可是天大的荣耀。”
沈清辞看着那卷明黄圣旨,忽然觉得很陌生。
她想起苏晚照临走时的眼神,想起那句“等我”,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疼。
“臣女……恕难从命。”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尚书的笑容僵在脸上:“沈小姐,您可要想清楚了。抗旨的罪名,沈家担待得起吗?”
沈清辞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她忽然明白,这份“恩典”从来不是赏赐,而是胁迫——用沈家的平反,用父亲的名誉,逼她就范。
“容臣女三思。”
她终是退了一步,看着尚书拂袖而去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发冷。
抗旨的念头只坚持了半月,就被边关的急报打碎。
“蛮族集结五万大军,猛攻雁门关,苏将军兵力不足,请求援军!”
兵部侍郎带来的消息像块冰,砸得沈清辞半天说不出话。
她冲到皇宫外,跪在金水桥边,求见陛下。
侍卫拦着她,说陛下正在与渝王议事。
她就这样跪着,从清晨到日暮,直到膝盖磨出血痕,才听见太监尖细的嗓音。
“陛下有旨,宣沈清辞觐见。”
养心殿里燃着龙涎香,渝王坐在陛下身旁,一身月白锦袍,面色确实有些苍白,却生得眉目俊朗。
他看着沈清辞,眼神里带着温和的探究,像在看一件稀有的藏品。
“沈爱卿平身。”陛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可知罪?”
沈清辞跪在地上,膝盖的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臣女不敢抗旨,只是……”
“只是心系苏将军?”
陛下打断她,指尖敲着龙椅的扶手,“你若嫁入渝王府,渝王可即刻调江南水师北上,从侧翼支援雁门关。你说,这笔交易划算吗?”
沈清辞猛地抬头,看向渝王。
他微微颔首,笑容温和却疏离:“沈小姐放心,只要你点头,三日内,五万水师必抵朔州。”
原来如此。他们早就算好了,用苏晚照的性命,用边关的战局,逼她低头。
“臣女……遵旨。”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压垮了所有坚持。
走出养心殿时,月光落在金水桥上,像铺了层碎银。
沈清辞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很陌生。
那个在落雁山密道里说“要走一起走”的女子,终究还是在皇权面前,低下了头。
婚期定在十月初十。
听竹轩被重新粉刷,贴上了大红的囍字。
晚晴红着眼圈缝制嫁衣,金线绣的凤凰在红绸上展翅,却像在流泪。
沈清辞每日坐在窗前,看着边关的战报。消息果然变好了——“江南水师突袭蛮族后方,烧毁粮草”
“苏将军趁势反击,收复三座城池”
“蛮族退至漠北,暂无动静”。
她将这些消息抄在纸上,却再也没有贴在墙上。
这些胜利像淬了糖的毒药,甜得让她心慌。
九月重阳那日,她收到一封来自边关的信,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就的。
“清辞亲启:雁门关已安,勿念。听闻陛下赐婚,甚喜。渝王殿下仁厚,必善待你。冬来,北疆雪大,多添衣。晚照字。”
沈清辞捏着信纸,指尖一遍遍划过“甚喜”二字,直到纸页发皱。
她知道苏晚照的性子,从来不会把喜怒写在脸上,可这两个字里的苦涩,却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她提笔想回信,却发现砚台里的墨,浓得像化不开的夜色。
写什么呢?写她是为了援军才答应婚事?写她在听竹轩等她回来?
最终,她只写下三个字:“多保重。”
信封好后,她没有交给驿站,而是埋在了院角的青竹下。
那里的泥土还带着苏晚照亲手种下的痕迹,或许这样,她就能听见了。
十月初十那天,京城下了场小雨。
沈清辞坐在铜镜前,看着晚晴为她梳发髻。
乌发被绾成繁复的样式,插上金步摇,每动一下,都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嘲笑她的沉默。
“姑娘,该上妆了。”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胭脂盒在手里抖个不停。
沈清辞看着镜中的自己,铅粉遮不住眼底的青黑,口红涂得再红,也掩不住唇色的苍白。
她忽然想起苏晚照总说她“素着脸最好看”,那时的月光落在竹亭里,她的侧脸还带着书卷气。
“不必了。”她摘下金步摇,乌发散落在肩上,“就这样吧。”
迎亲的队伍在巷口吹吹打打,红色的花轿停在听竹轩门口,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沈清辞走出院门时,回头看了眼院角的青竹,叶片上的雨珠滚落,像在流泪。
渝王亲自来迎,一身大红喜服,看着她的眼神依旧温和:“沈小姐,走吧。”
沈清辞没有看他,只是一步步走向花轿。
脚刚踏上轿帘的瞬间,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马蹄声,急促得像在追赶什么。
她猛地回头,看见雨幕中,一抹银甲正朝这边疾驰而来。
雪蹄马的身影越来越近,马上的人铠甲带霜,显然是刚从边关赶回。
是苏晚照。
苏晚照翻身下马,银甲上的雨水溅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看着沈清辞身上的红衣,眼底的光芒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雨水浇灭的火。
“你……”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风沙磨过。
沈清辞站在花轿前,红衣在雨里格外刺眼。
她看着苏晚照肩胛处新添的绷带,那是收复城池时被流矢划伤的,信里却只字未提。
“你回来了。”她开口,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苏晚照的目光落在她未上妆的脸上,落在她散着的乌发上,忽然笑了,笑得比边关的风雪还要冷。
“恭喜。”她翻身想上马,却被沈清辞叫住。
“苏将军。”沈清辞看着她,雨水打湿了睫毛,“江南水师……多谢。”
苏晚照的背影僵了僵,没有回头,只是翻身上马。
雪蹄马扬了扬前蹄,她勒住缰绳,声音从雨幕中传来,轻得像叹息:
“沈小姐,珍重。”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朝着城外的方向,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雨幕里。
沈清辞看着那抹银甲彻底消失,才弯腰走进花轿。
轿帘落下的瞬间,她终于忍不住,将脸埋在红色的喜服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雨声敲打着轿顶,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心上。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听竹轩的青竹,边关的烽烟,还有那个在雪地里说“往后余生,我护着你”的人,都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花轿缓缓抬起,朝着渝王府的方向走去。
红色的轿身穿过雨巷,像一道淌血的伤口,划在京城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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