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七年深秋,萧瑟的风卷着银杏叶掠过汤阴老宅的飞檐。岳飞身披沾满征尘的战袍,在门前勒住缰绳。枣红马的响鼻惊起屋檐下的麻雀,他望着门楣上斑驳的"岳府"匾额,铠甲缝隙里襄阳之战的血迹尚未洗净,喉头却已泛起酸涩。离家三载,母亲鬓间的白发是否又添了几缕?那扇熟悉的木门后,是否还藏着记忆中的温暖?
"谁啊?"苍老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岳飞伸手触碰冰冷的门环,指节在铜面上叩出轻响,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娘,是孩儿。"木门吱呀推开,姚氏拄着枣木拐杖出现在门口,深蓝色粗布裙裾下露出打着补丁的裤脚。她眯起浑浊的眼睛,颤抖的手缓缓抬起,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般抚上儿子晒黑的脸庞:"鹏举...真是你..."话音未落,浑浊的泪水已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在岳飞肩头冰冷的锁子甲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堂屋内,火盆里的木炭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苗映得姚氏的白发发亮。她执意要给儿子做饭,佝偻的背影在灶台前来回忙碌。岳飞蹲在母亲身边,看着她布满老茧的手往灶里添柴,枯枝在她指间发出脆响:"娘,让孩儿来吧。"却被轻轻推开:"你打了胜仗,该娘伺候你一回。"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冒泡,飘出熟悉的香气,恍惚间回到了儿时——那时父亲健在,一家人围坐在灶台前,母亲总把最稠的粥盛到他碗里,自己却只喝清汤。
饭后,姚氏突然掀开里屋褪色的竹帘。墙上挂着一幅皱巴巴的《流民图》,绢布上画满衣不蔽体的百姓:怀抱幼童的妇人跪在雪地里,发丝凌乱地遮住半张脸;白发老者背着破旧的行囊踉跄前行,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穿;角落里,少年身上的补丁比布还多,空洞的眼神望向远方。"这是上个月路过的画师留下的。"姚氏的声音哽咽,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画中冻得发紫的孩童,"他们说,黄河以北的百姓...每天都在等岳家军。"
岳飞盯着画中那对依偎的母子,想起建炎四年护送流民时,那个在他怀中失去母亲的婴儿。铠甲下的后背突然发烫,"尽忠报国"四个字仿佛被重新刺刻,在皮肉下灼烧。他扑通跪地,膝下的青砖硌得生疼:"娘,孩儿不孝,让您独自在家受苦。但金兵未灭,山河破碎..."
"起来!"姚氏打断他的话,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解开儿子的衣襟。烛光下,岳飞胸口狰狞的箭伤如蜈蚣盘踞,肩头的刀疤蜿蜒如蛇,新伤叠着旧痕。老人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疤痕,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儿子的皮肤上:"当年娘在你背上刺字时,就知道会有这天。"她突然转身,颤巍巍地从樟木箱底取出一件新做的棉衣,细密的针脚里还夹着晒干的艾草:"穿上这个,战场上别冻着。"
窗外忽然下起细雨,银杏叶在雨中沙沙作响。岳飞展开棉衣,发现内衬上用红线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边角处还绣着一朵小小的萱草花——那是母亲最爱的植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十六岁从军那日,母亲也是这样连夜赶制冬衣,油灯下的银针在布面穿梭,她时不时用牙齿咬断线头;每次离家,行囊里总会塞进晒干的艾草,说是能驱蚊辟邪。"娘,等收复中原,孩儿一定天天陪着您。"他将母亲轻轻拥入怀中,却触到她脊背嶙峋的倔强。
"收复中原不是靠等的。"姚氏挣脱怀抱,枯瘦的手指再次指向墙上的《流民图》,浑浊的眼中燃起炽热的光,"你看这些百姓,哪一个不是爹娘生养的?你护着他们,就是尽孝。"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手帕上沾着血丝,却仍挺直脊梁,声音像极了当年教他读《春秋》时的严厉,"记住,岳家的儿郎,死也要死在收复失地的路上!"
黎明时分,岳飞再次踏上征途。临行前,他跪在母亲面前重重叩首,额头贴着冰冷的石板。姚氏站在门口,白发在晨风中猎猎飞扬,手中紧握着那幅《流民图》。当马蹄声渐渐远去,老人抚摸着门框上儿子儿时刻下的身高标记——从齐腰到高过屋檐的刻痕,每一道都藏着漫长的等待。她对着空荡荡的小路低声呢喃:"鹏举,莫回头,往前,一直往前..."
这场短暂的相聚,成了岳飞征战生涯中最温暖的回忆。此后无论面对多少恶战,每当寒夜难眠,他总会想起母亲熬的小米粥,想起那件带着艾草香的棉衣,想起墙上流民们期盼的眼神。而姚氏,也在无数个日夜中,守着儿子的家书,守着对家国安宁的期盼,将母爱化作了另一种形式的"尽忠报国"。老宅的屋檐下,那盏为儿子长明的油灯,始终在风雨中摇曳,照亮着游子归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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