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仓库的铁皮屋顶成了我们的观星台。沈意用捡来的粉笔在地面画银河,歪歪扭扭的线条里藏着二十八颗星星,每颗都有名字——"小桃子的自由星""沈妈妈的笑脸星"。我们把偷来的饼干渣撒向夜空,假装是给星星喂糖。
暴雨夜突袭的那天,他浑身湿透地拍响我家窗户。我抱着被子冲下楼时,正撞见他蜷在门廊角落,膝盖渗着血。"爸爸喝醉了..."他颤抖着开口,话音未落就被我拽进房间。我学着妈妈的样子用棉签蘸碘伏,他却突然指着我床头的相册:"小桃子,你穿蓬蓬裙的样子,好像被锁在城堡里的公主。"
我翻开相册,指尖抚过生日照。照片里的我戴着珍珠发箍,笑容却像被钉在脸上的石膏。"那天王姨逼我站了半小时才按下快门,说笑容要像蒙娜丽莎一样端庄。"我突然把相册倒扣在桌上,"可我宁愿穿你的旧球鞋,在泥地里打滚。"
沈意突然跳起来,从沾满雨水的裤袋掏出个油纸包。油纸里躺着半块桂花糕,边角已经被雨水泡软。"这是妈妈偷偷塞给我的。"他把最完整的那角掰给我,"其实我觉得,真正的公主不需要珍珠皇冠,需要的是能随时逃跑的勇气。"
月光从云层缝隙漏进来,在我们交叠的影子上撒下银霜。他突然用沾着碘伏的棉签在我手背画小鱼,凉凉的触感让我咯咯直笑。"等我们长大了,"他认真地说,"我要造艘能飞的船,带你去没有规矩和争吵的星球。"
那天深夜,我被远处传来的摔碗声惊醒。推开窗户,正看见沈安背着沈意冲进雨幕。沈意的白衬衫上洇着深色污渍,不知道是雨水还是血迹。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只有路灯把沈安湿透的衣角,拉成一道长长的、沉默的伤口。
第二天清晨,我在老槐树洞发现了新的"宝藏"——用树叶包着的三颗水果糖,和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小桃子,今天的星星请假了,但是我把糖留给你当月亮。" 我攥着糖往湖边跑,却只看见空荡荡的芦苇丛在风里摇晃,像谁没说完的半截童话。
沈意失踪的三天里,我每天都往老槐树洞里塞一颗水果糖。第四天清晨,树洞旁的蛛网结着露珠,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冒出来,头发乱得像鸟窝,手里却举着个用柳条编的花环:“送给我的公主殿下!” 花环上还沾着泥土,插着几朵蔫掉的小野花,可我扑过去时,听见他藏在背后的玻璃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看!” 他献宝似的掏出三个小罐子,里面分别养着蝌蚪、田螺,还有条尾巴带红斑的小鱼,“我去后山找了好久,它们都是你的新臣民!”
我们蹲在池塘边给 “臣民” 安置新家,沈意突然用沾满泥水的手抹了把脸,鼻尖的雀斑上沾着草屑:“小桃子,以后我们的城堡,要修在能看见整片星空的顶。”
蝉鸣声最盛的午后,我们躲在仓库玩 “过家家”。沈意用破窗帘当披风,举着锈迹斑斑的铁皮桶当盾牌,家家自己是守护公主的骑士。我把床单披在身上,学着老宅女眷的腔调说话,故意把 “优雅” 二字咬得又尖又细,逗得他笑倒在发霉的草堆里,惊起一群扑棱棱乱飞的蛾子。
可平静的日子总被突如其来的阴影打破。那天沈意正教我用芦苇编蚂蚱,远处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他浑身僵住,手里的芦苇 “啪” 地折断。我拽着他的手就往他家跑,却在巷口撞见沈安举着扫帚,正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沈意往外推:“滚出去!省得在家碍眼!”
沈意跌坐在泥水里,膝盖擦破了皮。我冲上去挡在他身前,对着沈安大喊:“你怎么能这样!他是你弟弟!” 沈安握着扫帚的手青筋暴起,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转身摔上铁门。我蹲下来给沈意吹伤口,他突然哽咽着说:“哥哥其实是怕爸爸迁怒我…… 上次我顶嘴,爸爸差点……” 他的声音被风揉碎,我紧紧抱住他,指甲掐进掌心才忍住眼泪。
那天傍晚,我们躺在湖边的草地上看晚霞。沈意摘了片荷叶盖在脸上,闷闷的声音从叶下传出来:“小桃子,等我长高了,要把爸爸的拳头都挡在外面。” 我揪了根草挠他痒痒,“还要加上我的戒尺、王姨的白手套,把所有坏东西都打飞!” 他猛地掀开荷叶,我们笑作一团,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
夜幕降临时,沈意突然坐起来,指着天上最亮的星星:“那是我们的约定星!以后不管谁受委屈,就对着它许愿,另一个人一定会来救驾!” 他掏出从家里偷拿的蜡笔,在我手背郑重其事地画了颗星星,笔尖划过皮肤的痒意,混着夏夜的风,成了永远刻在记忆里的温度。
那天夜里,沈意手背的蜡笔星星蹭花了我的裙摆,晕染成一片歪歪扭扭的银河。此后每个清晨,他都带着自制的"秘密武器"来敲我的窗户——有时是用易拉罐做的捕虫网,有时是缠着红绳的弹弓,"今天我们要去征服后山!"他举着破木棍当权杖,在晨雾里奔跑时,衣角鼓成小小的帆。
我们在后山发现了个废弃的防空洞。沈意用捡来的灯泡和电线捣鼓了半天,居然让昏暗的洞里亮起暖黄的光。"这是我们的秘密王国!"他把捡来的鹅卵石铺成地砖,又用藤蔓和野花装饰墙壁。我从家里偷带了旧床单,挂在洞口当帘子,风一吹,布料上绣的牡丹花瓣仿佛活了过来。
盛夏暴雨说来就来。我们躲在仓库里,听着雨点砸在铁皮屋顶的轰鸣。沈意突然翻出藏在角落的铁皮盒,里面躺着半块发霉的月饼和三颗水果糖。"这是上次中秋节妈妈偷偷留给我的。"他把最完整的糖块塞进我手里,糖纸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微弱的光。我们分食着发霉的月饼,听他讲妈妈年轻时在剧团唱黄梅戏的故事,"她唱《天仙配》的时候,台下掌声能把屋顶掀翻。"
有天傍晚,我们蹲在沈意家窗下。屋里传来瓷器碎裂声和怒吼,沈意攥着我的手越收越紧。突然门被猛地推开,沈安拽着沈意的衣领冲了出来。我冲上去想阻拦,却被他冰冷的眼神震慑住。但这次,沈砚没有把弟弟推进雨里,而是转身对屋里吼道:"我带他走!省得你们看着心烦!"
我们三个躲在老槐树下。沈安从兜里掏出两个冷馒头,掰下最大的一块递给沈意,"吃吧。"他的声音依然生硬,却破天荒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沈意突然指着夜空:"哥,你看!是约定星!"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云层缝隙里,那颗星星正固执地闪着光。
沈安沉默许久,低声说:"等我考上大学,带你们离开这里。"雨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水花。我悄悄把兜里的水果糖分给他们,甜味混着雨水,在这个潮湿的夏夜,成了我们最珍贵的承诺。
入秋后,老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我们的秘密王国里多了许多新玩意儿。沈意不知从哪搞来一本破旧的《十万个为什么》,我们常常窝在防空洞里,就着昏黄的灯泡,争论星星为什么会眨眼。他总说星星是会魔法的萤火虫,被仙女施了咒语才飞到天上,我笑他胡说八道,却偷偷在日记本里记下这个答案。
一天午后,沈意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湖边,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彩纸:“小桃子,我们折纸船吧!把愿望写在上面,让它们顺着河漂到大海里。” 他的手指被彩纸染得花花绿绿,认真地教我怎么折出尖尖的船头。我在纸船上歪歪扭扭地写下 “永远和沈意做朋友”,他则写了 “希望妈妈不再哭”,字迹被湖水洇得模糊。
纸船放进水里的瞬间,沈意突然指着远处大喊:“快看!是彩虹!” 雨后的天空挂着一道绚丽的彩虹,两端仿佛正好架在我们和对岸的山丘之间。他兴奋地跳起来,拉着我在草地上转圈,彩纸船在身后的湖面上轻轻摇晃,载着我们小小的愿望。
然而好景不长,那天深夜,我又被沈意家的争吵声惊醒。这次动静格外大,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我趴在窗边,看见沈安红着眼眶冲出家门,沈意哭着追出去,却被他爸爸拽了回去。第二天清晨,我在老槐树洞发现了沈意留下的纸条:“小桃子,别担心我,等我修好彩虹桥就来找你。” 纸条旁边放着一个用柳条编的小篮子,里面躺着几颗干瘪的野果。
接下来的几天,沈意都没有出现。我每天放学后就去我们常去的地方找他,防空洞、仓库、湖边,都不见他的踪影。直到第五天傍晚,我在湖边遇到了沈砚。他的衬衫破了个洞,脸上有淤青,却往我手里塞了个油纸包:“沈意让我给你的。”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只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鹤,翅膀下写着一行小字:“等月亮变成圆盘子,我就回来。”
我把纸鹤挂在床头,每天晚上对着它数星星,盼着月亮快点变圆,盼着沈意快点回来,继续和我一起折纸船,一起寻找藏在云层里的魔法。
当月亮真的变成圆盘子那天,我揣着攒了半个月的水果糖,在老槐树下等到深夜。露水打湿了裙摆,就在我眼皮发沉时,树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沈意探出脑袋,头发长到遮住眼睛,身上还沾着草屑,却举着个玻璃罐冲我晃:“小桃子快看!会发光的虫子!”
罐子里数十只萤火虫扑闪着,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原来这些天他躲在城郊的亲戚家,白天帮人家干农活,晚上就去捉萤火虫。“我想给我们的秘密王国装个会呼吸的灯。”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把萤火虫放进防空洞,绿色光点在潮湿的墙壁上散开,像星星掉进了深潭。
深秋的风开始带着寒意,我们在仓库里用废布料缝了两张简易吊床。沈意躺在我旁边,晃着脚丫讲亲戚家的老黄牛:“它眼睛像浸了水的黑葡萄,嚼干草的时候,下巴一动一动的……”他突然伸手戳我的脸颊:“就像小桃子偷吃果酱的样子。”我抓起枕头砸他,两人笑作一团,惊飞了梁上的燕子。
初雪落下的清晨,沈意带着自制的雪橇来敲窗。所谓雪橇,不过是木板绑了两根麻绳,但我们坐在上面从土坡滑下时,呼啸的风里全是笑声。滑到一半,雪橇撞上树桩,我们滚进雪堆,鼻尖都沾着雪花。沈意突然安静下来,盯着我的眼睛说:“小桃子,等我学会认字,要把我们的故事都写下来。”
平安夜那晚,我们偷偷溜进教堂。彩色玻璃折射的光斑落在沈意脸上,他望着
坛上的烛火,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要是能许愿让所有人都幸福就好了。”我掏出藏在兜里的红丝带,系在他手腕上:“这是妈妈给我的幸运符,分你一半。”他低头盯着丝带,突然伸手把我散在肩头的头发别到耳后,动作轻得像怕惊飞蝴蝶。
回家的路上,我们踩着月光数脚印。沈意突然停住,从口袋里掏出个用桦树皮包着的东西——是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冻得硬邦邦的。“一直舍不得吃。”他掰下最大的一块塞进我嘴里,甜味混着冰凉在舌尖化开。远处钟楼传来十二下钟声,我们相视而笑,呼出的白气在月光里缠绕成结,仿佛把所有的温暖都系在了这个冬夜。
春日的风卷着槐花甜香钻进鼻腔时,沈意攥着我的手腕跑过石板路,他发梢沾着草屑,眼睛却亮得惊人:“小桃子!我妈妈说今天带我们去放风筝!”
巷口的梧桐树下,沈妈妈穿着褪色的碎花裙,竹篮里躺着三只歪歪扭扭的纸鸢。她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笑意,伸手替沈意理平翘起的衣领,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瓷器。“来帮阿姨缠线轴。”她朝我眨眨眼,竹篮里露出半块油纸包着的桂花糕,“做完活儿才有奖励。”
湖边的草地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沈妈妈手把手教我们把风筝抛向天空,她的笑声比风铃还清脆。当我的蝴蝶风筝被树枝勾住时,她毫不犹豫地踩着裙摆爬上矮树,碎发被风吹乱,却不忘回头叮嘱:“宝贝们离树远些!” 沈意仰头望着妈妈的背影,攥着线轴的手指微微发抖:“原来她笑起来,比我折过的所有纸船都好看。”
野餐时,沈妈妈变魔术般从篮子底层掏出三个搪瓷杯,冲的是放了红糖的姜茶。“跑出汗要喝这个才不感冒。”她把最满的一杯推给我,自己的杯子里只浮着薄薄一层糖水。沈意突然把桂花糕掰成三瓣,最大的那块塞进妈妈掌心:“您上次说牙不好,这块软乎。”我看见沈妈妈别过脸去抹眼睛,耳垂上褪色的银耳环晃出细碎的光。返程路上,沈妈妈唱起了黄梅戏。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丝线,牵着夕阳的余晖。沈意悄悄凑到我耳边:“小桃子,我终于知道星星为什么发光了——因为它们在偷看幸福的人。”他手腕上我系的红丝带随风轻扬,和沈妈妈发间的野花一起,在暮色里织成永不褪色的画。
我第一次把沈意领进家门时,雕花玄关处的水晶吊灯正将光斑碎成星子。他攥着衣角往后缩,洗得发白的球鞋在大理石地面上蹭出灰印。"这是我家新来的小客人!"我扯着嗓子喊,惊飞了廊下养的金丝雀。王姨举着掸子冲过来,却在看见爸爸朝沈意递来橘子时僵在原地。
那天的晚餐成了我最得意的战场。妈妈特意撤下法式银餐具,换上青花瓷碗碟,往沈意碗里夹了三块糖醋排骨。"尝尝阿姨做的,比外头馆子还香。"沈意盯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肉,眼眶突然红了。我偷偷踢他的脚,压低声音说:"快吃!我妈炖的猪蹄更好吃!"
从那以后,沈意成了姜家的常客。他学会了用雕花银勺喝南瓜羹,却总在没人时用手抓葡萄;能对着满墙的名人字画点头称赞,转头就拉着我在书房的波斯地毯上翻跟头。有次爸爸撞见我们把宣纸裁成风筝形状,不仅没发火,还教沈意用狼毫在宣纸上画龙点睛。
最难忘的是那年中秋。沈妈妈在厨房帮妈妈揉面团,两个女人的笑声混着桂花香气飘满整栋别墅。沈意和我趴在露台围栏上,看他哥哥沈安笨拙地往灯笼上糊红纸,月光落在沈意的睫毛上,把瞳孔染成琥珀色:"我喜欢这里的烟火气,像把我家那些争吵都烤成了甜滋滋的糖。"
妈妈开始悄悄往沈意书包里塞牛奶巧克力,爸爸教他打高尔夫时总故意放水。连最严厉的王姨,都默许他把沾满泥土的球鞋踩进客厅——只要他肯给大家表演在后院槐树上倒挂金钩。某个暴雨倾盆的傍晚,沈意浑身湿透地躲进我家,妈妈二话不说拿出爸爸的衬衫给他换上。看着他穿着过大的衣服在客厅跳踢踏舞,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个总在仓库吃冷馒头的男孩,笑起来能让整座水晶吊灯都黯然失色。
但最让我心动的,是某天深夜醒来,看见沈意坐在我房间飘窗上,月光给他的侧脸镀了层银边。"小桃子,"他晃着手里的玻璃罐,新抓的萤火虫在里面明明灭灭,"我以前觉得有钱就是住大房子,现在才知道,是有人愿意为你留一盏灯。"他说话时,睫毛扫过我送他的红丝带,像蝴蝶停在永不凋零的花上。
自那以后,姜家老宅的佣人渐渐习惯了两个追逐打闹的身影。我们在钢琴盖上搭积木城堡,把书房的百科全书垒成瞭望塔,甚至偷偷在恒温花房养了两只仓鼠。每当夕阳给落地窗镀上金边,沈意总会指着墙上的家族肖像画:"等我长大了,要在你家画像旁边挂我们的合照——就画我们在仓库用灯泡造星星的样子。"
而我总会笑着往他嘴里塞颗水果糖,看他鼓着腮帮子继续描绘我们的未来。在这座曾让我窒息的金丝牢笼里,沈意就像一股带着青草香的春风,吹开了所有紧闭的窗,让阳光和欢笑填满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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