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昭知道沈昀曾经调查过她的过往,但是她今日提起过去,不为别的,只是想用自己的经历稍微为沈昀带来一点观念上的变化。
虽然沉昭曾经决心反抗阮玉深口中的死亡,但是夺取八苦注定不会是一段平稳的旅程,她无法不为自己的身后事做设想
——假如她当真不慎死在途中,她不想看到自己的这个同胞因为执念走上歧路。
在沉昭记忆里,她长大的那个村子外有一条河,河边种了很多柳树,一到春日,万千垂柳轻抚水面。于是人们把那个村落称为柳村。
沉昭不知道她是怎么被莲先生带到柳村的,柳村在赵国境内,与沈国隔了不知多远。虽然莲先生说是自己捡到了沉昭,但是他并不像是会做善事的人。沉昭开蒙很早,记忆可以追溯到她不能直立行走的那会。在沉昭记忆中,他如果外出回来了,都是坐在窗边,目光空洞地望着天际,偶尔他请来照顾沉昭的哑女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他才会平静至极地转过头,瞥一眼沉昭以后再漠然地转回去,不像是担忧,像是只为了确定一下沉昭的死活。
在沉昭能够自己穿衣、能够扶着墙一步一步走路以后,一个很普通的清晨,那位照顾她的哑女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那时的沉昭刚刚醒过来,在看见自己身边冰冷的床铺时,第一反应就是心脏被攥紧了的惶恐,她那时还不能辨别这种情绪,只觉得自己坐着的床突然空了一大块,自己就从这块空缺处掉下去,不知道她将要坠落到何处。
她赤着脚挪到紧闭的门边,想要够到门栓——她平时看着哑女在晚上落下门栓,紧锁房门,以为打开门栓就哑女就能回来,所以哪怕够不到门栓,她都想办法拖来了桌椅板凳。
她那时以为,世界只有这间小屋那么大,只要她打开门栓哑女就会回来。
然而在跌跌撞撞取下门栓走出了房门以后,她看到了惊讶愕然的人,不知道哪里来的红色挡住了她的视野,他们站在院落里,影影绰绰的。
他们看到她,议论纷纷:“怎么还有个孩子?哎——张婶子,快来看看,这孩子怎么哪里弄出了这么大个口子!”
“她家是有个孩子啊,只是这孩子不出门,一直是她照顾,可是——唉。”
他们看着她齐齐叹气,像是要掀起一阵风,卷着沉昭,将沉昭吹到天上去。
终于有个妇人跑过来,用帕子擦拭沉昭的脸,问:“小妮,你家里还有别人吗?”
沉昭很迟缓地摇了摇头,她不能理解他们口中吐露出的声音的含义。
那时候没有人教沉昭说话,他们一开始表现出风那样轻柔和缓的情绪,却在看清沉昭的脸以后露出黑夜一样的沉闷。
沉昭可以察觉旁人的情绪,因此她哪怕不明白他们的语言,也能够感知到他们的抗拒情绪。
柳村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村子,连择璞的概念都没有,仙人只是他们口中用来哄孩子入睡的传说,他们不能理解修士的功法与体质,也不能理解沉昭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面对未知的事物,人的第一反应是畏惧。
他们水一样流走了,留下了放在门口的草席。
沉昭走过去,掀开了草席,看到了哑女的脸。
沉昭说到这里,看到眼眶微红目露愤怒的沈昀,说:“其实柳村的人对我很好,他们并没有把我赶出去,甚至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的孩子和我来往,就像你听见这种事情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他们看见未知的存在,也应当有畏惧的权力。”
现在想来,沉昭当时没有被他们当做异端一把火烧死,已经算得上他们动了恻隐之心了,而沉昭偷偷在学堂外偷看的行径也实在算不得隐蔽,许多次沉昭迎面撞上人,在她露出惊慌的情绪之前,他们望着天念叨着收成如何,自行拐向了相反的方向。
在村中人这样心照不宣的维护之下,沉昭学会了说话,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三字经中的“人之初,性本善。”
她对这世界说的第一个字,是人。这些情绪多变,却又偶尔会展露善意的长条状物体,被统称为人。
至于莲先生,他在哑女死后便失去了踪影,直到沉昭已经完全能够照顾自己以后,某天她回到家,看到堆了半个房间的书。
莲先生像往常那样坐在窗边,没有看窗外,第一次看向了她:“沉昭。”
沉昭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她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莲前辈,莲先生重复了一遍:“沉昭,这是我赠予你的名字。”他又用那种空洞的眼神看着沉昭,说着莫名的话:“按照凡间的规矩,我养大了你,你应该跟着我姓。”他说完这句,忽然笑起来,沉昭到现在都不能理解他那个笑的意思,她与莲先生并不亲近,独立面对他时,不免畏惧。
还好,莲先生只是像是想起来了还有沉昭这么个未开蒙的孩子,特意给沉昭送了书回来——也不管她看不看得懂,识不识字。
他像是直接将书肆里的书搬了回来,里面的书既有农书与数算书,也有天文地理与经史子集,甚至还有诸如《仙君狠狠追》《我死后发现她爱我》《我靠做梦实现梦想》《失忆后我成了所有人的心头宝》这种乍一看不堪入目,实际上也确实如此的书。《仙君狠狠追》讲述了一个起于微末之时的仙人在经历了爱人老去与死亡后,无法接受爱人亡故,想要复生爱人,却因为复生后爱人的若即若离变得疯魔的故事。
沉昭看完了那本仙君囚禁了爱人的书以后,连背了三天的数算书。和那本仙君放在一起的其他书她也没有打开过了。
但是无法否认,那些书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沉昭的困境——她对世界一无所知,她可以从书中汲取知识。
柳村的学堂只用作给孩子开蒙,孩子们有自己的父母带着他们认识天地,辨别雨雪,教会他们生活在世界上需要的大部分知识。
在对人有了最基本的认知以后,沉昭开始独自摸索世界。莲先生并不常出现,一年不见他都是常态,沉昭称得上离群索居。身边没有正常人,沉昭一天到晚都泡在书里。
直到后来,村中顽劣的孩童推开了沉昭家的房门,成为了沉昭与外界的桥梁。
但是与沉昭不一样的是,那些孩童会哭会笑,需要吃饭需要喝水,她们才是书中描绘的孩提的模样。
从那时,沉昭便隐隐察觉到,自己或许真的如村中人所畏惧的那样,并不是一个正常人。
因此,沉昭退回了房门之后,减少了与那些孩子们的来往,她害怕自己真的会伤害她们。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的是一段非常寂寞的时光啊。
“哪怕已经过了这么久,”沉昭放缓了语气,她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她们依旧算得上我的朋友,是她们让我和人间有了联系。”
“每个人确实是独立的个体,血缘也不能改变这件事。但是个体因为感情与羁绊联结在一起,这是远比血缘更重要的东西。”
沈昀的心病到底是什么呢?大概有很多。他将双生姐姐的失踪问题揽在自己身上,又因为成长过程中沈玄的缺席,加上清楚自己并非人族,所以对亲情的渴望到了一个病态的程度。
可是灵族既然脱胎于人,就算没有人的生理需求,思想也与人无异。
人是需要同伴的,沈昀不能单单将情感寄托在沉昭身上,沉昭也无法留在北地陪伴并开解他。
沉昭想到这里,疑惑了一瞬间,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没有什么知己好友吗?”她这种情况也就算了,居无定所,又被人追杀,不敢与人深交,可是沈昀不同啊,他贵为一国太子,难道就没有什么好友?他身边的同辈人只有一个伏雨,可沉昭看他与伏雨相处的氛围,也不像是朋友。
沈昀见她没有抓着原先那件事不放,悄悄松了一口气,然后佯装苦恼地道:“近些年,无心剑对生苦压制力越来越弱,所以镇压八苦只能靠我我时时加固封印,不能松懈。”他觑了一眼沉昭:“我没出过北地。”
但是现在,牵绊住沈昀的生苦已经被沉昭杀死——沉昭看向沈昀,思索片刻,道:“那你不妨跟着我一起游历。”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依赖于沈国这种分权给四位城主的制度,她们完全可以掌管各自的领地,需要沈昀决策的事情并不多。现在问题最大的南城已经换了城主,其他三位城主也都是可靠的人,沈昀不必要留在这里,出门历练,能遇到更多人,比守着这里内心压抑好多了。
沈昀眼睛闪过微光,但是看到沉昭的脸,他又迟疑起来:“可是我与姐姐长得太像了,姐姐不是需要隐藏身份吗?”
他手里能够变幻面容的宝物不知凡几,可他想听沉昭亲口再确定一遍。
沉昭淡定地看了他一眼,从乾坤袋中拿出了一顶帷帽:“不碍事。”
两人对视片刻,沈昀低下头,轻声道:“姐姐,对不起。”
沉昭斜他一眼,皱着眉:“你是觉得我不生气了,想要通过这一句道歉把问题揭过去,你还是没有觉得你做错。下次遇到这种事情,你依旧会这样做。”
被轻易看穿的沈昀表情僵硬了一瞬,正想说点什么弥补时,一只手落到了他的头上,轻柔地拍了拍,他的面色还带着苍白的姐姐说:“不过没有关系,我也并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更何况,姐姐既然身为姐姐,就要为不懂事的弟弟遮风挡雨。”
这是沉昭第一次在沈昀面前用“姐姐”这个自称,沈昀表情与思绪一同凝固,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呆呆道:“姐姐——”
沉昭迅速抽手,面无表情看向他:“好了,煽情到此为止,去帮我查一个人。”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不住乱糟糟的思绪,说:“去查姚思行。”
沈昀晕乎乎地跟上她的话题,疑惑道:“姚思行不是药宗那个被驱逐的弟子?他已经离开无药城很久了,姐姐突然问他做什么?”
“他是死苦。”沉昭看着沈昀,一字一句道:“是他救了我。”
很显然,沈昀清楚八苦的意义,他当即掏出传讯玉,脸上是与沉昭如出一辙的肃然:“槐安失踪,消息整合需要时间,大概三日能有消息,姐姐你的身体要紧吗?”
他不清楚沉昭身体出现异常的原因,想来刀灵也没有解释这些,沉昭不确定自己是否要将起因告知沈昀。
现在离廿九还有三日,他大概筹备了很久,沉昭不想让他的赤诚蒙上愧疚与担忧的颜色,想到这里,她摇头,道:“是浊气影响了我,多亏了师兄,我现在已经不要紧了。”
确定了沉昭无碍,沈昀这才稍微放下心,又问:“言午与你谈了些什么?”
言午成名极早,如果不是言夜忽然篡位,现在大概已经掌控言国,而非做一个地位极其尴尬的太子了。
沈昀与他没有打过交道,但是从那些称赞他君子风度、风骨不折的传言来看,处境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却表现得如此滴水不漏,言午心思不说深沉,缜密是一定的。
沉昭与他打交道,万一被骗了怎么办?言午那厮皮相又还说得过去,万一被迷了眼怎么办?
沈昀越想越担忧,看沉昭的眼神已经带了一点看自家白菜的意味。
沉昭被他看得莫名,用神识确定了周围没有人以后,她低声道:“言夜精通偃偶术,他想与我合作杀了言夜。”她冷着脸说出自己的部分想法:“我见识过偃偶术的诡异,言夜如果真的用活人炼制偃偶,那必须除掉她,只是言午透露的信息真真假假,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件事还有待商榷,我受浊气影响昏迷得太突然,他手里肯定还有...”她顿了顿,说:“肯定有无药城和槐安的消息。”
无药城坐落于言国,又是一座无主之城,城中除了几个人前老实却在药宗死后尽显贪婪的客卿,剩下的都是凡人。言夜如果想,可以轻易占据无药城。
无药城中人都是无家可归的普通人,言夜想对他们做什么,易如反掌。
正巧,奉沈昀命令命取回切玉光的槐安这时候出现在无药城,无论他的出现象征着什么,沉昭如果是言夜,定然不会放过他。但是在无药城动手太显眼,所以她会在槐安离开无药城以后动手。
人要救,言夜的不知名谋划也要阻止,这样看来,似乎这场合作非言午不可了。
沉昭有些明白言午的急切了。
他如此迫不及待,是因为他被言夜掌控这样久,他忍耐了许久。也许他用心寻找,不乏正义人士愿意为他揭露言夜恶行。但是对于言午这样的聪明人来说,只有他的合作对象与他站在同一条船上一同面临威胁,他才能安心。
沉昭就是他最合适的合作对象。
不知为何,沉昭忽然想起之前谢空妄曾经说过的,她会与言午结契。至少以现在的沉昭来看,她从未生出过与旁人结契的想法。
那假如谢空妄看到的未来是沉昭——或者说沈照的过去呢?
他向沈照展现的爱意中,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出于想要摆脱自己皇姐而伪装出来的假意?
这么想来,可真是有意思。
沉昭垂下眼眸,眼睛里流露出冷漠讥讽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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